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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第三十一章 巧入夜店遇三罗,一语说中两别离。 ...

  •   天赐和婷婷没有回船上,在附近的巷子里寻了间客店,看也整洁肃静,要了两间暂且住上一晚。
      客店不大,六间四厢的格局,青砖黛瓦、清水原色、雄浑古朴。正房前围拢青石板小天井一方,中有雅致幽香的花坛一座,坛中点石栽花构思奇巧,旁边还摆设着雕镂花卉的石桌石凳,使得入住的旅客置身店内,顿感清幽恬静、隐逸恰情。在这繁华喧闹、寸土寸金的扬州城里,也确是一处难得的休憩所在了。
      从中午到如今,两个人只吃了几个包子,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天赐去外面买些吃食,小姑娘坐在西厢的门槛上给小蛇喂水。
      “喵,喵”像是野猫在叫,吓得小青蛇缩回到姑娘的袖子里,薛婷婷放下茶盏向天井里寻过去,那声音是从门堂里传过来的,她心里在想,是小蛇的气味把它招来的?这么一寻思便倍加警惕,顺手从门边操起把木锨来。于是慢慢靠近屏门后面,待“喵,喵”声从开启的一侧窜入,她举起家伙奋力下手驱赶。
      “女伢儿!则撒啦?”被木锨结结实实拍在腿上的那位并不是猫咪,而是个大活人。
      见打错了人,姑娘是后悔莫及,急忙上前,又是赔礼又是搀扶,一个劲地好言解释,正当她贴近了细加端详时,不禁被眼前之人的长相惊愕地倒吸口凉气,差一点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个青年长的实在太着急啦!他二十岁的光景,又黑又瘦,且脸上皱纹纵横,小小年纪显得少年老成,说他不惑之年都有人相信。
      “罗虬!快出来。”连叫数声,才从东厢房里慢吞吞挪出个少年,也是黑瘦黑瘦的,“阿哥,则撒啦?”他本来面无表情的询问道,可是当他看见俊俏的薛婷婷时,那黑瘦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两只眼睛像带着钩子,要把人牢牢锁住。
      “你呀,老毛病又犯了,不是姑娘的脸,看这里,哥的腿!”坐到石凳上的青年撩起纨绔查看着伤情。
      “罗隐!则撒啦?”从屋子里又急匆匆赶出来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又是个黑蛋蛋,只是比那前两个略显得魁伟些,“你不是去节度使府拜会李珏吗?怎么去了半天,节度使有不有见到啊?”
      提到拜会的事,青年人立刻来了精神,把绔子一抖侃侃而谈,“罗邺阿哥,记牢了,你阿弟我,不是桂花师傅,从没有过碰鼻头的事,使我们罗家蒙羞的。”他本想站起来,可一咧嘴又坐了回去,腿上的伤虽说是磕青了,破了块皮,未伤及骨头,可还是冒出油来,一阵阵丝丝地疼,“日中时光,我到了府门外,等到太阳偏西也没有被召见,门房说节度使不在府里,我晓得他一定会回来的,就守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我都心灰意冷啦,可正要放弃时李珏却回衙了。”
      “阿哥,我们的心里有数,你是地仙圣贤嘴,说话灵验。这么说你把文章呈上去了,节度使看后说啥?”少年兴奋得两眼放光。
      青年人骄傲地说道:“好事多磨,没那么容易!节度使从大门进去停都未停,都没瞧我一眼,屁大点工夫,又带着大队人马出去了。就凭这慢待无礼,我还铁了心要等下去,看你啥时候回来。苍天不负有心人,掌灯时分他终于凯旋而归了。”
      “那么说,你等了一下午啊!”少年听明白啦。
      “终究没空等,我拨李珏请进书房,本想秉烛长谈特,还拿出他近日的新作共同品赏。你们相不相信?尤其是看过我们《广陵李仆射借示近诗因投献》诗文他是赞不绝口,说是从未见过的精妙佳作。”他越讲越发的得意,不由得自个鼓掌叫好,“妙,妙!朝论国计暮论兵,馀力犹随凤藻生。语继盘盂抛俗格,气兼河岳带商声。闲寻绮思千花丽,静想高吟六义清。天柄已持尧典在,更堪回首问缘情。节度使夸我弱冠有为,鹏程似锦哩,明年唻咚春闱一定会大显身手,金榜题名,让我们罗氏家族扬眉吐气一回呀。”
      那两个兄弟也摇头晃脑地附和称赞说:“好的好的,金榜题名!”
      “你们说提名就提名啦,听人说春闱应试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姑娘快人快语地质疑道。
      一句童言惹得青年很不高兴,“你个人儿登!吤弄不灵清的。”受伤的这位恰似又想起被打的事,没好气地指责着。
      年长的倒是平和得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教她,“女伢儿,不乖,做事不乖,说话也不乖。”
      最是少年多情像是在欣赏一幅画,眼珠子就没离开姑娘的身上,“蛮好,说得在理。春闱不是我们家开的青菜摊子,说拿一把,就拿一把的噢。试还是要考的,金榜上不上不打紧,平常心努力就好。”
      青年斜眼看着他的样子讥笑道:“晓得!看到模样长得好看些的,你就啥都不打紧了。”
      少年可能是平日里被他讥讽惯了,无动于衷地继续说着,“你们晓得松江边摆渡的船子和尚吗?他说得好,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阿哥,你一心追逐功名,耀祖登科,往往不是那么回事,有心求之不可得,无意遇之盈满船啊。”
      “你说的是德诚禅师,晓得!他是石头宗药山惟俨门下弟子,道悟圆智和云岩昙晟高僧是他的师兄。船子和尚离药山后飘然一舟,泛于松江之上,接送四方来者,纶钓舞棹随缘度世,高深莫测,和尚的《拨棹歌》最是精彩。”小伙子对这位出家人的来路了然于心。
      “饭有不好?我还没吃晚饭呢。”青年的肚子还真配合,跟着骨碌碌地叫开了。
      少年把眼一翻反问道:“烧饭?阿哥,搞啥西搞!不是说好,你回来给我们带馒头吗?”
      青年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额头,“忘啦!你说窃客逃?”两个兄弟对他又是一顿埋怨。
      “馒头买回来啦!”天赐捧着一大包吃食走进屏门,“婷婷,我多买了些,剩下的可以明天在路上吃。”然后看了这三个黑小子一眼,便要带着婷婷进屋去。
      “女伢儿,就这么走啦?我们腿还痛呢。”叫做罗隐的青年喊住他们,“小伙子,你是她们阿哥喽,刚刚这腿拨你们阿妹打伤了,不能走路,到现在我们晚饭还没吃呢,格场事体,你说窃客逃?”天赐闻听连忙替小姑娘赔礼道歉。
      看他们三个的眼睛紧盯着包裹,立即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热情地将吃食放到石桌上,算是补偿给他们的。
      三双又瘦又黑的手毫不客气地伸过来,迫不及待地抓起馒头,顾不上儒雅,狼吞虎咽地一通大嚼,
      “罗邺阿哥,礼仪,我们馒头是鸭肉馅的。”
      “罗隐阿哥,斯文,我们馒头是蟹黄的。”
      他们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忘互相告诫道要注重礼仪斯文。
      终于填饱了肚子,馒头已不见了大半,小伙子打着饱嗝问道:“阿弟,你们是要去啥地方?”
      “杭州。”天赐如实回答道。
      “杭州最好不要去,那里在闹蛇灾。”少年抹着嘴上的油,望了一眼姑娘好意提醒着,“茅山的孙智清道长在那里镇灾,眼下都不见起色,听说那大蛇把个西湖搅得天翻地覆,不定时便出来围湖盘旋一圈,像是心有不甘,噶结棍!”
      那两个宗亲兄弟同样面露怯意,同样肯定地点着头,“嗯,是的,大蛇噶结棍。”

      第二天一早,天赐带着婷婷启程上路,两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固执啊!那两个小伢儿去杭州啦,不听劝呀。”刚刚推开窗子的罗邺望着他们的背影叹息着。
      榻上的罗隐伸了个懒腰,“阿哥,怎么晓得他们是南去,不是北上,八成走着走着就分开了。”
      罗虬提着锦绔情急地蹦到地上,从敞开的窗子望出去,“女伢儿走啦?可惜,可惜。”
      先放下罗氏三兄弟不提,再说天赐他们赶去东关码头,寻觅驶往杭州的客船。
      搭船南下的人还真不少,船上拥拥挤挤的,“船家,生意不错呀,杭州闹蛇灾乘客反而多啦。”一声洪亮的问话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循声望去,是位肩搭香袋、手捻珠子、身穿青紫色居士服的老者。他慈眉善目面貌安详,只是嗓门大了些,像是有意说给人听。
      “是呀,那条该死的大蛇不安生啊,本应该没人敢去杭州来,可去看热闹的反而翻倍增多呢。”船主心情舒畅地拉起船帆,“柳居士,你是要去杭州进香吗?”
      “哼哼,江南的寺庙拆得差不多了,像灵隐那般大寺都未幸免于难,成了一堆瓦砾,去哪儿进香啊?我是早上醒的出来走走。”居士悻悻然地回答。
      “快躲开类,救人啊!”从运河中快速驶来一艘小船,上面是乘坐着心急如焚的道士,他们不住地嚷嚷着直抵岸边。
      其中一个手攥栗色木棰的白脸小道士跳出舱来,他眉头紧锁向居士问道:“居士,请问这扬州城里有治蛇毒的疾医吗?”
      “有啊,进城往西去,过了樱桃园,青园楼那边有很多。”老居士关心地去看从小船上抬下的病人,“赫了得!老太爷高寿啦?皮包骨头瘦成这样子,伤口在哪里呀?”
      背着伤者的道士膀大腰圆虎虎生威,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低声嘟囔一句“尽干哪事”。
      白脸道士赶忙解释说:“他才二十岁!没伤口,是被大蛇吸了精气。”
      居士惊得倒吸口凉气,“二十岁?让蛇吸了精气!这病可不好治了,恐怕只有鉴真大师那样的神医才有回天之力呀,哪怕是他的弟子也能施药缓解,可大明寺被武宗皇帝拆了,和尚都还俗返乡啦。”
      刚才问路的那个白脸道士长叹一声,“咳!有病乱投医吧,走了几个地方都说治不了,让家去准备后事。西湖的大蛇真是厉害,伤了许多人,就连我茅山孙掌教都奈何它不得,之后又请来了好朋友北苍龙薛仞山相助,可没想到啊,北苍龙那么高深的武功也身受剧毒呀。”
      “你是说谁受剧毒啦?”客船上的薛婷婷闻听此言猛得站了起来。
      白脸道士郑重其事地告之,“营州的北苍龙薛仞山!姑娘,你认识他?”
      “他伤得怎样?”婷婷从船上蹦到岸上,天赐也心事沉重地跟下来。
      白脸道士满是悲伤地回答:“多亏老人家有神功护体,捡回一条命。咳!可惜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现在回营州养伤去啦。”
      “啊!伤得这么重啊。”不知所措的姑娘无助地望着天赐,晶莹的泪花瞬间从眼眶里夺眶而出。
      “快走吧,不能再耽搁啦,性命攸关啊!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试一下后悔莫及呀!”白脸道士在前面带路,魁梧道士背着伤者往城里跑去了。
      婷婷再也支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天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只是劝解她不要过分难过,决定马上找船送她回营州。
      “努姆地啦?师妹,介斯怎么回事?爷们儿,是你欺负她啦?”
      “崽儿的咧?师妹,哭咧儿。”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的两个师兄像风一样吹过来。
      “师兄!我爹他出事啦。”姑娘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扑了过去,“我爹他被蛇咬了,眼睛瞎了,腿也瘸了,回营州养伤去啦。”
      光头师兄忍不住嘿嘿一笑,却又马上意识到失态,绷起了脸,“嫩么回事?瞎掰!”
      “早回事儿耶?好么牙儿的师父受伤咧!别瞎火我,我这心那直突突。星是弄错咧?赶紧的回家瞅瞅吧,知不道是真的假的。师兄,我们走咧。师妹,一个人在外头当心,唧个儿照顾好唧个儿。”两个人拨腿就走,一付心急如焚的样子。
      小姑娘在后面喊着,“师兄,等一下下,我和你们一同回去。”师兄像是早已料到,顿时收住脚步,会心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向远处树林看上一眼,“中咧,那斗紧遛儿地找船去呗。还是爹,家里出了崽么大的事,那能不回去瞅瞅啊。”
      婷婷一门心思地跟他们跑,突然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小哥哥,小蛇托付给你啦,替我好好待它,营州乃苦寒之地,它是受不了的。”说着从衣袖中取出小青蛇留给天赐,然后深情地望了一眼他,恋恋不舍地随着师兄去了。
      望着远去的背影,天赐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这真是荡橹碧波飞花溅,泊岸长河空自流。聚时不识两相悦,别后方知恋心头。

      只剩下天赐独自乘船南下,出了瓜州,进得大江,中午时分已是到了金陵地界。
      从京口西津渡上来许多香客,各个是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一位包头男子临波远眺感慨道:“唐居士,这下可好啦,氐俘山上的香火又该旺盛起来了。想当年那泽心寺可是奉南梁武帝之旨开创水陆法会滥觞之地呀。”
      “是呀,南居士,这金山寺可是当今皇上御批的,非比寻常,别看眼下只有佛堂几间,我想不久就会鳞次栉比、包裹满山的。”
      另一个剃须居士指着江上说,“这山孤立江心,因淝水一战囚氐人于此,故称氐俘山,山上寺庙几兴几废。这回多亏了这位师父,说是沩山灵佑大师的弟子,三年参禅穿墙而出,圆满得道。来此山中隐身岩洞,驱走大蛇,并燃指一节,誓愿重修道场,为众生树立伽蓝。宏愿感动了佛祖,他在江边挖土时掘出黄金,如数上缴润州刺史李琦,李琦上报朝廷准予褒奖,皇上大为感动将黄金返回修建寺院,还敕名金山禅寺,我看这山以后也得叫金山喽。”
      他们身后有个女居士慢悠悠地惋惜道:“善哉,两位师兄,可怜我从杭州专程前来拜会禅师,禅师却去了杭州,真是失之交臂呀。”
      “是呀!庙里的小沙门说法海禅师去杭州降妖了。”不远处有个年轻人颇为热心地告知。
      天赐耳闻他们谈论的和尚是灵佑大师的弟子法海,曾经听师父说过他是裴休的儿子,翰林学士裴文德,也是师父的发小好朋友,就不知他怎么云游来润州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做着梦,梦里都是婷婷在大石山时从树上掉下来的场景,他左接右接,接得是筋疲力尽。
      客船顺着江南运河一路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便听有人在喊:“来哦,下船喽!小街河埠头到来。”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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