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林下美人来》左半叶

1、长公主薨

　　“毅儿还没到吗？”
　　富丽堂皇的寝殿内，一名面色惨白的女子卧在榻上，素净的锦被将她的脸映的愈发苍白。数名侍女默立一旁，无一例外的脸色悽切，她们都知道，长公主怕是撑不住多久了。一名碧色服饰的侍女上前握住女子的手，抚慰道：“已经差人去通报了，陛下这几日一下朝便赶来看您，您且宽心，张御医说了，您就是忧思过重这才引发了旧疾，过几日便能好转了。”
　　女子淡然笑道：“不过是你们哄着我宽心罢了，这些年来什么大伤大病不曾经历过，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叹了口气，握着侍女的手紧了紧。
　　“瓶儿，这次……怕是熬不过了。”
　　名唤瓶儿的侍女鼻头一酸，忙偏过头去怕长公主看见她眼中的泪，正欲拭去却听门外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瓶儿忙撤到一旁抹去夺眶而出的泪，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神色匆匆往榻前赶去，甫一坐下便抓住她刚放下的手，那手昔日铿锵有力，握着的双刀收了无数条性命，如今却如枯槁一般苍白无力。
　　“皇姐……”
　　才一出口，却发现语带哽咽，他是一国之君，若是哭出声来，怕是皇姐又要说他不成体统。
　　女子握住他的手，目光中诉不尽的疼惜与不舍。
　　“毅儿，待我走后，这大通的江山，便只有你一人守着了。”
　　他是大通国万人景仰的帝王，于她而言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弟弟，她本不过是名将军之女，尚在襁褓中便没了父母。先皇后怜她乃功臣之后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将她带回宫中抚养。便是先皇待她，比着几个正经公主也分毫不差，见她不好红妆大手一挥哈哈大笑，说是夏臣的女儿自当如此，破例让她生父的副将入宫教她夏家双刀，更是默许了她研习兵法一事。皇家子女多，却叫她一个外家女子占了个长字，其余皇子公主，皆比她年幼，甚至封了她定安公主的名号。年少时不少公主为着称她一个夏姓女子为尊不服，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彼时她年轻气盛，给了她们不少苦头吃。最后还是先皇盛宠的小公主芙茹与她起了争执，拉着母妃慧妃告到了先皇面前，仗着慧妃当下正受宠，芙茹扬言她一个姓夏的，凭什么要在这大通的皇室称长，莫不是皇后养的便能血统不分，这大通究竟是姓程还是姓夏。
　　其实芙茹的小伎俩她轻易便能化解，不过是小孩心性恃宠生骄，倒是那番话不像是她说的，怕是慧妃想要安了皇后一个血统不纯的名头。她尚未辩解，先皇却已是怒不可遏，不但训斥了芙茹一番，还以教女不严的罪名禁了慧妃的足，这一来无疑告诉天下众人，她夏千璇便是大通不折不扣的公主。自那以后，再没有人以血统不正为由为难过她，便是那些妃嫔宫里的小宫女见了她也不再窃窃私语，没了曾经的异样目光，没了背后的指指点点，她便是这般潇洒恣意的生活了十数年，即便没了父母，即便在这众人都道冷血无情的皇宫，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人生中最温暖美好的时光。
　　直至那年先皇病逝，不过五十的年纪，却生了不少白发，她随着毅儿一道跪坐在榻前，哭到肝肠寸断。先皇虽温情不足，但本应由父亲遮挡的风雨，全是先皇替她挡下的，在她心里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先皇的女儿，她要保护皇后，保护毅儿。她永远记得，那夜的月光十足的亮，明晃晃地透过窗子直直打在先皇面无血色的脸上，他目光中带着丝丝浑浊，却依旧那般坚若磐石，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几许托付，带着几分爱怜。她从未见过先皇用这种目光看她，她一直以为，先皇只是将她看作一个功臣之后，给足了庇护与生活便足以，那一夜她才知道，原来先皇对她也是有亲情的。先皇的声音已经沙哑，神色疲倦，大太监薛富一直在劝他歇息，他却是扬了扬手，只是扬手，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定安，毅儿尚年幼，你自幼便跟在朕和皇后身边，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走后，这大通的基业便要交到毅儿手中，可是……朕不放心啊……”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毅儿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忙上前为先皇顺气，语气坚定承诺道：“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尽心尽力，不叫父皇忧心，父皇且好生歇息，莫再劳神。”
　　先皇强压下咳嗽，拍了拍毅儿的手道：“朕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从不曾叫朕操心。”
　　说罢望向她。
　　“朕也知道，从前后宫妃嫔公主没少欺负你，你不想朕和你母后烦心，从不曾提起。你是个乖孩子，性子坚韧，于武学兵法一事上更是天赋极高。如今的大通，内有周阁老辅佐，周阁老是老臣子，性子稳重又最是忠心，朕再放心不过。南域有安亲王朕也不惧，只是安亲王只有一个，大通四周却如狼似虎，除却早已称臣的西域，东海的寇贼，北境的北戎皆对我大通虎视眈眈……”
　　先皇再压不住咳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早已泣不成声，见状忙伏上先皇的榻边道：“父皇宽心，定安自幼便没了父母，蒙父皇母后不弃，只要定安在一日，定当守住大通江山。护母后无虞，护毅儿无虞，护大通无虞。”
　　先帝的话像钉子般钉在她心头，然后，那颗钉子上压上了千斤磐石，再未有过半分动摇，哪怕风雨飘摇，哪怕山河崩塌。她何德何能，蒙帝王如此信任。
　　那一夜，她和毅儿守在榻前枯坐了一夜，那一夜，她要守护的再不只是母后和毅儿，她肩上的担子陡然沉重了许多，这大通的江山就此扛上肩头，再不曾卸下，那一夜，她从一个天真烂漫的花季少女，摇身一变化作战场修罗。
　　只是，她终究没能护住皇后，彼时她尚年幼，毅儿也还年幼，太监当他是孩子糊弄，后宫妃嫔心计深沉，前朝反王的拥护者一直想要推翻毅儿这个太子，一个不留神，先帝尚未下葬，皇后竟也“自尽”了。自此，这偌大的天下，只有她和毅儿。这一路走来，他们二人经历了多少风雨，踩过了多少尸骨，她本就不是个良善之人，这双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一去，怕是要下地狱吧。按着民间说法，她这种罪孽深重之人，是要被油锅炸，被火烤的。好在，她来浴血杀敌，她来筹谋世间，这炼狱修罗她来做，毅儿是堂堂天子，他的手，干干净净。
　　夏千璇重重吐了口气，望着毅儿俊朗的面庞道：“待我走后，替我护住瓶儿......”
　　话未毕，便听年轻帝王颤声道：“皇姐切勿忧心，刘上的回春妙手，定能保皇姐无虞。”说罢朝着门外一声怒道：“还不快替皇姐诊治。”
　　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暴露出这位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九五之尊内心的情绪。年轻的帝王看向一旁的刘御医，目光里的凛冽毫不掩饰，他一次又一次将长公主从濒死边缘拉回来，每一次，帝王都是这般看着他，他知道，他不能失败，他承担不起帝王的怒火。刘御医颤抖着身躯向榻前移去，只是抬眼他便知道，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却见长公主微微摇头道：“陛下，算了，勿要责怪刘御医，算下来，前前后后他救了本宫五次，这一次，就饶了他罢。”
　　还未诊治，便料定了他救不了自己。一身黄袍的帝王鼻头一酸，俯身坐在榻前，柔声对长公主道：“皇姐莫要胡说，刘上定能妙手回春，如若不然，朕诛他九族。”
　　长公主失笑，却面色一变，剧烈咳嗽起来。帝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接过刘医正递来的汤药，喂到长公主口中，鼻尖传来一股浓烈的参味，鼻头又是一酸，热泪已落入汤药之中。
　　长公主吃力地挥了挥手，一屋子的太医仆从皆垂手退下，只留下皇帝和瓶钱。
　　长公主就着帝王的手喝下汤药，只觉周身似恢复了几分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一旁的瓶儿忙扶起她，拿起靠枕垫在她身后。
　　长公主望向帝王年轻的面庞，叹息道：“唉……本宫就是放不下你们……”
　　话未说完，年轻的帝王已是抑制不住，急急道：“皇姐定能长命百岁，如今北有匈奴，东有倭寇，便是朕的身边，也不安分得很。如今大通正是内忧外患之际，皇姐岂能弃朕于不顾。”说到最后，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全然不似平日君临天下那般威严。
　　长公主拍了拍他的手道：“我相信，我的毅儿长大了，能处理好这些。”
　　是啊，她的毅儿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会被太监欺瞒，会被朝臣威胁，会被后宫制肘的幼年天子了。他二人一路扶持，扫清这大通江山的障碍，那些个狼子野心，那些个包藏祸心，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终究走到了今日，只是，她再不能陪他走下去了。帝王心头一酸，这世间最后一个唤他毅儿的人，也要走了么？
　　长公主望向帝王，嘶哑着声音道：“只是苦了毅儿，这世间，便只有你了。”
　　帝王紧紧握住她的手，无声落泪。
　　长公主又道：“毅儿，我要你替我护住瓶儿，我要你……看好后宫，这大通……切不可再有第二个定安长公主。”
　　帝王神色一变，半晌才握着她的手，缓缓点头。
　　长公主伸出手，一旁的瓶儿忙递过一个东西，长公主接过来，放入帝王手中。是枚老虎形状的金印，帝王又是身子一颤，伏身低语，语气中尽是悲凉与凄婉。
　　“姐姐，如今这世上，毅儿便只有姐姐了，衡儿说过，要让姐姐过平常女子那般轻松逍遥的日子的。”
　　长公主却是不回答他的话，慢慢合上了眼，口中缓缓道：“父皇，定安只能守到这里了。”
　　声音越发缓慢，越发轻柔，到最后时，已是空灵至极，如梦似幻，恍若虚无。
　　定安长公主忽觉眼皮略有些沉重，她强抬起眼，有些不舍的又看了看榻边的两人，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她最放不下的两个人啊。再开口时，已是气若游丝，语气却没有丝毫悲伤，只是如释重负般：“父皇的嘱托，我终究不曾辜负。”
　　说罢心下一松，沉沉闭上眼，再没了气息。程毅只觉一股悲意猛然袭上心头，如洪水猛兽般袭卷而来，在这股悲意中他已是摇摇欲坠，险些支撑不住。这世间留给他唯一的亲人没了，从此世间再无人唤他毅儿。
　　瓶儿一声悲呼：“长公主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