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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话说周掌柜彻夜未归。内掌柜的一大清早便站在门口,她搔首弄姿,逗得不少浪荡子频频驻足。都在纳闷,怎的今日那个煞神不见影踪了?

      街坊问道:“你们当家的怎没见着?”

      她一摔绢帕,不耐烦道:“想是又上哪里喝酒赌钱,把裤子当了,没脸回来。”

      众人窃笑,便不再问。往常这周扒皮确实声名不好,夜不归宿倒也不奇怪。反而他几时能消消停停,不出事故,倒是怪事一桩了。

      这是他第二次面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枭雄,心中甚是不安。曹操于灯下低头观书。书函正是公瑾交给老周的。他偷眼察看曹孟德,神色阴晴不定,不禁手中捏把冷汗。

      封皮上写“蔡瑁、张允谨封”。书内道: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尔。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复。

      操观书毕,不禁大发雷霆,即唤二人到帐下。蔡、张二人哪里知道自己早背了口天大的黑锅。两人只见蒋干也在,心内甚奇,不明何故。周占金瞧见蔡瑁,倒没什么。但看见张允,心头不免一震。原先他给拿住,若非此人一番说辞,性命也枉送了。如今却要设计谋害,颇有些过意不去。

      曹丞相捋须,缓缓说道:“我欲使汝二人进兵,你们意下如何?”

      蔡瑁忙道:“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

      这一句,说得曹操怒目相向,喝道:“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

      蔡、张二人见他动怒,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对答。操喝令武士推出斩首。正是天降横祸,有冤无处申。老周暗喜,自以为大功一件。他这一喜,脸上掩不住,略略露出些端的。

      一得意不打紧,适逢曹孟德背向他,猛地自那挂在壁上的宝剑剑身上,瞅个一清二楚。曹操本就疑心重,哪件事都要在心中反复思量多遍。方才是惊怒,不过一时之气。这会儿刚好看到老周神色不正,怎不起疑?他心下省悟,莫不是此人暗地与东吴勾连,来使反间计?倘若如此,坏我大事。

      他厉声又道:“且慢,先不忙行刑。将他两个带回来,与蒋子翼质对一番!”

      老周一听,头皮发炸,暗叫不妙。他惊慌失措,眼睛便左溜右溜起来。曹丞相虽然面色不改,种种情形皆尽收眼底,不由冷笑。他人不动,身不移,自剑中影子细细观瞧,越看越是看出不少破绽。其一,青衣小童跟在身边,却瑟瑟发抖,目中还隐有泪光。其二,周占金相貌变得过,身材却变不过。乍一看,确是像极了蒋干,再看,高矮胖瘦颇有出入。其三,他虽袍子宽大,但腰间略有隆起,莫不是揣了利器,意欲刺王杀驾?

      张、蔡两个自鬼门关走一遭,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那曹操将秘函望他二人脸上狠狠一掷,看罢,几没魂飞天外,大喊冤枉。

      曹孟德指着老周道:“这封书信是子翼从东吴周瑜处盗来的,难道还能冤枉你们不成?”

      他故意将“冤枉”二字说得甚重。又转头直勾勾盯着周占金,问道:“不过这书信关系重大。周公瑾怎会如此不小心,竟让你瞧见?”

      他结结巴巴答言道:“他……他想是喝醉了。我从他书案上翻到,于是就……顺手拿了。”

      曹操哈哈大笑,目光却骤的一冷,说道:“这么说来,子翼非但智勇,连运气也好得很哪!你只身出入敌军营寨,身上携着如此重要的物事,居然安然无恙。也无人搜检,也无人拦阻。可见周郎对你,实在放心得紧。”

      他被这话噎在当场,连说三个“我”字,就再也“我”不下去了。毕竟,周占金平日不惯撒谎,又不是什么精明人。这么一番审贼似的盘问,立刻露了马脚。张允给凭空诬陷,险些糊涂丧命,早就满腔怒火。“蹭”的从地下一跃而起。老周被他一记拳头,打得晕头转向。张允揪住他脖领子,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一面揍,一面破口大骂。周占金输在不防备,被人抢得先机,一口气便缓不上来。只得双手挡住面门,护着要害。

      只听众人惊呼。他拿手望脸上一摸,愕然发现,面具无意中剥下半边,挂在下巴上。张允瞪大双眼,愣在当堂。说时迟,那时快,趁张允一走神的功夫,他拔出腰间匕首当胸递去。这一刀,穿喉而过,张允哼都没哼,仰面便倒。周占金顺手拔出他腰上佩剑,转身向曹丞相冲来。

      蔡瑁怪叫一声“拿刺客”,斜刺里赶到,来迎老周。周占金居然昂然的不惧,翻腕出招。但见寒光闪烁,两下金属对撞,火星四射。灯烛打翻在地。曹孟德见势不妙,三步并两步,返身拔剑砍来。老周耳边一凉,侧身闪避,一片头发掉落在地。他心知缠斗下去,必无好事。待会儿,外头兵丁一哄而上,自己纵不被剁死,踩也踩扁了。他双刀一交,叉住对方兵刃,使脑袋运力撞去。这等无赖打法十分奏效,蔡瑁果然未曾料到,撞得鼻血长流。就觉胸口一凉,青锋透胸而过,惨死当场。

      时值甲士涌进帐内。曹丞相本就被刚才争斗迫在死角内。况他身着便服,衣袖宽大不好行动。周占金急中生智,就地一滚,闪过宝剑,正滚到他脚边。他就手一抱,将曹操摔个跟头。众人见丞相遇险,不敢乱斩,害怕殃及池鱼。老周使出平日摔跤的手段,拧住他胳膊。周占金匕首逼在他颈项之上,迫得他掷下佩剑。二人如同大螃蟹相似,别别扭扭站起身。

      老周强自镇定,怎奈手却不听使唤,微微发抖。他向那班侍卫喝道:“丞相性命在我手里,都他妈的后退!”

      众人面面相觑,哪敢不听?顷刻散出帐外。他两个模样也够狼狈,那曹操冠带被扯下,袍子撕开多处。周占金浑身上下皆是尘土,面无人色。他挟着人质,小心翼翼走出营帐。此刻,整个军营全给惊动。四处围得滴水不漏,到处刀影凶光。那班武将文臣,有破口大骂的,有好言相劝的,有静观其变的,个个神色不善。

      周占金警惕着背后,怕有人暗放冷箭。他脑袋发晕,口中发苦,心内砰砰直跳。曹孟德命悬一线,虽临危境,毕竟不失魏王风度。他沉声向老周说道:“你待怎样?”

      周占金暗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正相持不下,彷徨无计之间。忽然,对面有人大喝一句,“贼子!放下我家主公。待某来会你!”

      他定睛看去,那人声若洪钟,不怒自威,体态雄壮,面目粗丑。他因方睡将起,头发披散,在脑后粗粗一挽。闻听有人行刺,仓促中甲衣未曾着身,便跑了出来。手中执一柄大斧,直如天将,神威凛凛。

      老周乍见此等人物,不禁眼前一亮,随即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说道:“吾乃徐晃!好狗贼,今日若敢动我主公一根毫毛,将你剁成肉酱。”

      原来这徐晃,表字公明,是曹操手下赫赫有名的五子良将之一,勇武过人。本在杨奉左右,后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多年,退郭汜、平吕布、灭袁绍,威名远震。北征乌桓时,大破敌军,遂被拜为横野将军。

      老周一听是他,扬声说道:“好,你先叫人备支轻舟。我上船之后,必然还你一个丞相。”

      徐公明听罢,怒发冲冠,道:“放屁!你先放了主公,尔后我与你备船。”

      “我若现在放人,这里许多人,哪个饶得了我?先见着船,后放人!”

      “某乃汉室堂堂右将军,岂会算计于你?先放人,后备船!”

      他两个各不相让,争了几句。周占金转念道:这里的人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今天竖着进来,也不知还能不能竖着出去。时间拖得越久,情势定必越糟。他将刀在曹丞相颔下勒了勒,沉声道:“丞相,我无意要刺你。如今,请你发句话儿,只要大家闪开路,我准定放你。你一句话,有如圣旨,比他们讲一千句都管用。”

      曹孟德性命握于人手,只得开口道:“左右让路。”

      众人皆不敢抗令,让出一条道路。惟独徐晃狠狠瞪着周占金,怕他不兑现。老周嘿嘿一笑,说道:“你们可都听到了,丞相既然下令放我走,以他的令名,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否则,可就是自食其言,乃小人行径。老周就承你个情,不然,我也忒不是东西了。”

      他先用言语将人挤住,末后松开人质。曹操得命,奔回阵中,顷刻众将簇拥上来。丞相虽然光火,却毕竟不好食言,只挥了挥手,叫旁人不要动手。大家眼睁睁瞧着刺客大摇大摆走去,都没奈何。

      徐公明手中斧头握了又握,待到老周走到跟前时,盯着他,道:“丞相饶你,某不饶你。狗贼!今日却不要旁人相帮,就在此处,敢与某家一战么?”

      他出言甚是轻蔑。周占金虽说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两分血性却是有的。他平生最恨别人瞧自己不起。气色一壮,不由得一句错话冲口就出,“要战便战,老子还怕你不成?”

      这一下,奇峰迭起。曹军军士有人暗地叫好,都想看看这刺客口出狂言,究竟有什么真实本事?众人约退两丈,围成一个大圆圈。后面有人瞧不见,索性登高的登高,爬杆的爬杆。周占金与徐晃一战,不只他二人要见高下,更是魏军与吴军的脸面问题。因此,大家才这般关切。

      周占金下到场中。天上电光一闪,滚雷声声,不多大功夫,黄豆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直砸下来。纵有瓢泼暴雨,终无一人回营,都定定瞅着他们两人。他们面对面,各向前踏出数步。徐晃用的是使惯的大斧。老周平时耍枪,于是挑了支长枪对阵。说来也怪,他自从戴了那副手套后,腕力臂力便凭空大了许多。

      他二人拉开架子,一个岳峙渊亭,一个不动如山。周占金举枪齐耳,凝神半刻,骤然举臂,当胸急刺。只见二人影子猛地蹿起,各舞兵刃交锋。头一下,“乒乓”一响,大斧抡开,直入中宫。老周点腰躲避,长枪反手递出,擦其肩膊,险些击中。徐晃看他出手颇有章法,就不敢再存轻视怠慢。两人后退一步,不过两合,各自心惊。

      周占金给震得虎口发麻,没想到对手力气这样大。徐公明横行沙场多年,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竟然堪与匹敌,顿时杀兴更起。他大喝一声,放手来攻。老周对面招架,毫不力怯。两个你来我往,招招摄魂,处处惊心。场外人瞧得大气也不敢出。末后,枪斧愈舞愈快,愈攻愈急,直如两条匹练相似。众人目眩神驰,连珠彩声轰然而起。他两个就像裹在两团光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大斧运起,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宛若霹雳,直追长霞。长枪斜挑,一点两点,前趋后避,齐齐整整,仿佛梨花。哪里还听得到什么金鼓号鸣?什么彩声掀天?不过一走神的功夫,那便阴阳两别,二世为人。

      三五十招一过,徐晃不禁豪兴大发,口中虎吼。他将斧抡开,劈头盖下。这一下,用尽平生之力,好不凶猛。老周再不能撤招闪躲,举枪便迎。“咔嚓”一声,枪头应声而断,坠落在地。周占金见兵器没了,心中着忙,转身就跑。一跑正中下怀。横野将军三两步将他赶上,本待结果性命。大斧刚起,心中忽起怜才之意。他甫动此念,手中便不斩落,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老周摔了个狗啃泥,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蒙胧间竟瞧不见东西。耳边只有雨点“扑嗒扑嗒”打在地下的声音。徐晃提足将其踩住,以为成功,转头去看曹操,听他如何发落。观战人众,此时也都拍手叫好,呼哨鼓噪。曹操微微一笑,正欲开口赞两句,谁知场中情形却急转直下。

      原来周占金虽然摔倒,然神智未失。他故做昏迷,就是诱那公明近身。要知,徐晃是个武将,擅长的是马上功夫,战阵中的手段,千军之中取人首级。老周是个泼皮,学的是步下的本事,擅长长街殴斗,窄巷混战的近身功夫。他专找人习过一套拳脚,乃是擒拿厮扑。但叫不近身,只要近身,瞅着便宜,必定一拿一个准。徐晃饶是了得,到底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趁他一疏神,老周扳他右脚,使个小拿。徐公明哪里禁得住,仰头栽倒,手内斧头滑在一边。连曹丞相也给吓得脸色惊变。

      周占金两腿一交,缠了上来。岂知徐晃虽然中计,可力气却比想像中还大。居然三两下,将他整个人囫囵摔将出去。老周腰间一痛,撞上军旗旗杆。他胸口扯疼,心想:这回准定死得成了。

      徐晃失了兵器,转身去取大斧。老周急中生智,顺手将旗杆一抱。旗杆被他双手搂住,忽然脆生生折为两截。他哪里管得了许多,挥动手内物事,一棍扫在徐公明臂膀之上。横野将军万没料到,两臂酸麻,兵器坠地。

      周占金回手一勒,自下而上一撩,正捅中他鼻梁。徐晃痛喝一声,鼻血长流。他急怒攻心,双手把住旗杆这头不放。两人一推一夺,互不相让。那杆子经不住这番争夺,居中折断。将军手持半截断棍,头前赶来。老周见他动了真格,更不恋战。他棍子脱手掷出,对手侧身闪过。老周一回手,自背后扯出鲨皮口袋。众人皆不明其意。

      他大喝一声:“看招宝贝!”

      徐晃一愣,当他要放冷箭。他手一抖,一股白雾,裹着怪风,劈面扑来。这风好不凶恶,呼啸而过。横野将军身不由主,竟给卷倒在地。顿时,狂风大作,营中一片混乱。只听有人叫嚷护住丞相。其余人众,慌不择路,你推我搡。顷刻之间,风云变色,目不能视物。

      老周就地一滚,那件能隐身的袍子就势披上。他暗道:事也办妥了,趁乱走他娘罢。于是匿住身形,径直冲出寨栅。人家瞧他不见,自然无人阻拦。

      待他脱身,走至水军营盘门口,不由叫苦。原来大门紧闭,战船全都泊在栅栏中,外头蛮江莽莽,波涛汹涌,无船怎渡?周占金无奈,先收住风猴儿长白,背着皮口袋,沿江岸向上游疾奔。没片刻功夫,曹军整饬人马,后面赶来。原来他身躯秘住,脚印却是藏不了。追兵沿着脚印,看看将要赶到。

      周占金咬咬牙,横了心,左右是不能再给逮回去。他豁出性命,望江中涌身一跳,满以为江水冰冷刺骨,哪知竟然未曾跌入水中。老周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踩在水面上,若履平地。

      他喜出望外,甩开大步,逃之夭夭。等后面人马追至江边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惟见长江南岸,东吴军营,灯火依旧影影憧憧。

      黑甜一觉,周占金睡得有如死猪。他几没错以为,自己还在家里发梦呢。就是在家的时日,好像也从没睡得这么心安理得过。日上三竿了,却没有鸡叫。他不禁顺手望枕头上一摸,老婆不见了。老周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偷人?他“蹭”的蹿起,随即“扑通”滚落床下。好容易爬将起来,却是迷迷糊糊。

      只听外头有人低声嘀咕,周占金侧耳倾听。先有一人道:“是他么?我瞧也就是一普通人呀?”

      另一人接茬道:“没错,就是他,我昨日看得真真儿的!细作才报大都督,声言张、蔡两个已经身亡。都督大喜之下,说‘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诸葛孔明也说,‘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别瞧这人貌不惊人,却有能耐哩。”

      周占金他们背后夸赞半晌,心中直乐。昔日他声名虽亮,终究是惹人厌憎居多。今日没想到却有人称其英雄了得。他喜上眉梢,屁颠屁颠出帐,若不用绳子栓,好似就要飞入云端一般,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着力。

      大雨已住,晴空一片。老周伸个懒腰,走到饮马的水槽边,冲了个头,洗了把脸。周围好奇的军士先是远远交头接耳,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上来与他招呼。他脾气倒随和,自来熟,没多大功夫,就跟人钩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正说笑间,对面过来一名小童。左右人顿时散走。老周定睛一瞧,却是跟随孔明的孩子。小童上前,说先生有请。

      孔明端坐帐中,手摇羽扇,实在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派。周占金这么个武夫,对面坐定时,总觉自己骤的矮了一截相仿。孔明请茶,老周客气两句,方敢端碗。

      诸葛亮道:“那一日,你在辕门前告我,说你有呼风之能。这话可真?”

      他恭恭敬敬答道,“都知先生有鬼神不测之机,小人不敢妄语欺瞒。”

      老周将鲨皮口袋解下,搁在桌子上,解释说道:“这袋内有一只灵物,能呼风唤雨,喷云吐雾。如今,只要我命它放一阵风,江北百万雄师,岂非尽做飞灰?”

      孔明听出一语双关,眼中一闪,“喔?”了一声,道:“此话倒有些意思,但不知是有人事先教汝,还是你自己想到?”

      周占金知道个“火”攻,那是因为他把这故事都听得滚瓜烂熟了。可是,他这会儿却不能跟人说,因为我事先听过说书,所以当然知道你们打算怎么个办法。更不能说,其实你们都是些假人,全不是真的。这样,非给人当疯子不可。

      他只得搪塞道:“我这点见识,懂个什么?只是送我宝物的道士,是位罕世异人。临行前曾一发交代,说天道灭曹,叫我助东吴三军一臂之力。使江南百姓免遭荼毒之苦,也算积份功德。我哪敢不听?”

      诸葛亮沉吟片刻,略略颔首,淡淡一笑。他起身走至帐前,将门帘掀起一条缝隙,以扇柄指向不远处一面旌旗,说道:“那你不妨刻下施法,使吾一观究竟。”

      老周点头笑道:“先生是怕我顺嘴糊弄人,考我来着,也罢。”

      他攥起皮口袋,将嘴凑近,暗暗咕哝了几句什么。里面猴子吱吱两声,似有不满。周占金却不抖它,只拉开个小口,将手伸进去,抓了一撮风尾。他伸直臂膀,对准那门旗,手中放开。只见旌旗果然转向,扯了个笔直,仿佛被一缕对面而来的清风带起。孔明刚欲启齿,有人却打断他二人。那人面善,颇有长者风范。他不及施礼,便撞入帐中。

      孔明低声道,“此乃子敬奉公瑾吩咐,来探我虚实。”

      鲁子敬便是鲁肃,曾于当日诸葛亮舌战群儒时为其解劝。这人生性正直,心地厚道。原来,周瑜与孔明早有不睦,只是大敌当前,碍于面上不好扯破。公瑾几番起意想杀诸葛,却怕众人不服,想出一计,欲公道斩之。一日,聚众将于帐下,问孔明曰,“水路交兵,以何兵器为先?”答为弓箭。于是便叫其造十万支箭。岂料,孔明也爽快,非但一口应承三日内交割,还立下军令状。鲁肃因闻周瑜要人故意拖延,不予备齐应用物件,十分忧心,故来相探。

      卧龙先生故作埋怨,叹道:“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多言。他必要害我。今日果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

      肃也没有主张,只得答道:“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

      孔明倒是打蛇随棍,顺杆就爬,即刻道:“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余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幔,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支箭。只不可又叫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

      肃允诺,却不解其意。那周占金在旁听了,心中暗道:借二十支船,取十万支箭,诚为好买卖!说得好听这叫草船借箭,说得难听这叫空手套白狼。这么做生意法,可是稳赚不赔。

      待鲁子敬离去,孔明转身对老周悦色说道:“汝可愿与吾等同往?”

      周占金躬身抱拳,答曰:“先生见请,敢不如命?”

      却说鲁肃果然私自拨船,并各项事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不见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至第三日四更时分,诸葛亮密请鲁肃到船中。老周百无聊赖,军中各色人等都不管他。他便自己在江边观望。眼看鲁子敬与孔明在船头交谈几句,随后让入舱中。周占金将借来的分水刺别在身上,又紧了紧绑腿。他扎好鲨皮袋,一轻身,蹿上草船。

      只听鲁肃问道:“公召我何意?”

      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

      肃不禁奇道:“何处去取?”

      孔明卖个关子,答道:“子敬休问,前去便见。”

      二十只船,头头尾尾,长锁相连,径望北岸进发。卧龙先生私下向周占金吩咐一番,令他在船头守候。是夜,行不多时,老周抖宝贝,弄本事,放出大雾。登时,长江之中,对面不能相见。可谓是:阴阳既乱,爽昧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此乃前人《大雾垂江赋》中所言。

      当夜五更,船近曹操水寨。孔明叫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呐喊。鲁肃大惊失色。孔明洒然笑道:“曹操是精细之人,疑心且重。浓雾之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

      周占金立在甲板上,座船眼见近逼水寨。船头军校擂鼓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若曹军此时应战,那是逃也逃不及,非束手就擒不可。他竖起耳朵。少顷,但听得雾中弹弦之声,不绝于耳。“哒哒哒哒哒”,矢似飞蝗,从天而降,或落在船上,或钉入草人。转眼之间,如同一个个大刺猬相仿。老周暗暗好笑,心说这孔明真是曹操肚子里生就的蛔虫,再没算错。

      过了盏茶时分,弩箭少歇。大约是□□军箭支方尽,等下一拨替换的空档。孔明又叫把船吊回,头东尾西,另一边也受受箭。这时,船只因分量增加,已压得船体吃水不少。

      周占金给这么一撩拨,起了兴味。趁这空隙,他跑回门边向孔明禀道,“两位船中安心稍坐。我从侧面绕到偏门,凿穿船只,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有道人赠的皮靴,不必泅水,跳入江中一路小跑,径奔曹军水军偏门。因大雾遮盖,谁也瞧他不着。又因大家听说江南趁夜来袭,精壮人全去正门守寨了,旁门紧闭。一箭之地处,乱石滩旁,有几只快船泊在下手。奈为接应军报所设,离主寨是不远不近。差遣十来个兵丁把守而已。

      老周转了两圈,蹑足凑近。两个军士正在那里讲论战事,全无知觉。他伏低身形,自靴内抽刀。其中一人打了几个寒噤,道:“我眼皮怎直跳哪?”

      周占金猛地起手,扣住那人咽喉,刀锋轻轻一拉,顿时血如泉涌,瘫软在他怀中。他将其扶住,尸身慢慢放倒在地。对面之人在船侧小解,还笑话道:“你这人就是胆小……”

      话音未落,只觉手上摸到个软软凉凉的肢体,骇一大跳,“啊”了半声。后面半声,却再也听不到。旁边船上人,发现事不对劲,喝问:“怎么了?”

      连喊几句,皆无人应答。大家纷纷拔出兵刃,凝神防备。他们原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不习水性。就是在船上也站不稳。若是敌人自水内而来,不免要吃大亏。

      顷刻之间,又听二人惨叫,接着便是落水的声音。有人听得呼救离自己甚近,便转头蹿到邻船之上。船身受力摇晃,不禁踉跄两步。对面一人,一刀朝下盘刺来,那军士站立不住,跌入水中。

      周占金背心一凉,他应变倒快,忙翻身避过。后头两人乘势攻到。只不过他们一在前一在后,连带地方狭窄,反而不好出手。老周腾挪几下,格开兵刃,返身跳到江上。不过眨眼之间,众人又失了他踪迹。两人背靠背,加意提防。

      迎面银光一闪,一人给飞来的尖刀插中,登时毙命。另一个脚上叫人一拉,落入江中。溺水之人都会发慌,手脚乱挣,越挣胸口越是堵得厉害。周占金水势精通,哪里管他死活,直望水深处扯拽。那人眼前渐渐漆黑一片,心头犹如油烹,耳内水声隆隆做响。他手脚失了气力,扎煞几下,身躯轻飘飘的。

      老周箍住那人脖子,感到他不大动弹。于是手中略松,那名小校手臂滑过胸前,似乎想要攥一把。临死之人,一点回光返照,毕竟还有求生本能。周占金莫名一震,心想:他稀里糊涂死在江中,家中父母妻儿只怕永远都不明究里。以后连尸身也找不到,定必十分伤心罢?接着又转念道:真个是人的际遇天差地别。老婆要是知道我死了,不但不会掉泪,只怕还要放鞭炮相庆,开开心心的改嫁从人哩!

      此念一出,恻隐之情顿起。于是双手勒住那人腋下,踩几脚水,提溜出来。他将人弄上船,翻过身,原是个十多岁的小子。老周叹口气,望他肋下用力一控。他张口呕出许多江水。呕了会儿,这孩子神志方才清醒了些,拿眼抹着周占金。周占金此刻,身上也是滴滴答答净是水,又溅了些鲜血。其他人尽都收拾干净,只遗下这个不济事的。

      老周被瞧得不自在,踹了他一脚,怒道,“看什么,再看我揍你!”

      说罢,打个呼哨,收了风猴,将皮口袋藏好,正想返身溜走。

      不料,趴在甲板上的小校突然扑上,抱住他腿。周占金给缠得火起,当头一通乱拳,将他打晕。他望腰上一摸,皮口袋扯脱掉落。他十分发烦,又没带火折,地下乱摸。摸到一个皮囊,质地大小都一般无二,更不多想,提起便走。

      临行时,他对昏倒在地的小子说道,“你比我命好。我在你这年纪,连家门口的石狮子长什么德行,都还不知道呢。”

      日高雾散,孔明勒令收船急归。两边束草上,密密麻麻排满箭支。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船上取了约十余万枝,入中军帐交纳,只多不少。老周得意洋洋,众军士围拢上来,称夸不已。

      在此处呆得愈久,周占金就愈不恋家。如若做个比方,他觉得昨日的生活好似清汤寡水,菜里不放盐,稀淡无趣。今日却如台上唱戏,此方才罢,彼方登场,其中滋味不足道也。军营的日子,清苦虽清苦,可犹觉自在。在那太平盛世里养出的肚腩,不足半月便削得无影无踪。老周人是晒黑了,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浮,反倒沉稳干练了许多。光溜溜的屁股,在摔打中磨练得直如烂木头,惨不忍睹。

      老周脾性爽直,在营伍之中最好结朋交友。时候一长,自然兄弟不少。他也不闲着,跟随众人一同早操晚练,毫不懈怠。他力大,又擅临敌机变,年华当好,风头正劲,学得很快。因此上,众人十分喜爱。今日你请,明日他邀,一个闲杂人,反倒忙得不亦乐乎。东吴军中将领都爱他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文官不喜,冷眼旁观。

      却说大都督周瑜,同蜀国军师诸葛亮甚不对付。周公瑾[注3]屡怀不善,二人言谈之间,词锋相斗,有来有往。周占金心知肚明,只等坐看好戏开锣。

      一日,营中沸腾,但见主帅帐外喧嚷,校尉私下奔走相告,神色均有不忍。周占金腹内揣度,怕是内中有事。他却不拢前,只远远立观。不多时,便有相好兄弟传告,说今日大将黄盖言语得罪大都督,几乎斩首。后得众人劝开,将说好话的甘宁乱棒打出。又将黄公覆[注4]打了一百脊杖,正其慢辱军法之罪,好不可惨。众官扶起黄盖,已经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中时,昏厥几次,光景是去了半条性命。动问之人无不下泪。

      老周听罢,点了点头,莞尔一笑。众人看他神色古怪,再问时,他却成了闷葫芦,死活不发一言。周占金这天不去校场,也不同去操练。他自晌午睡到晚间方起,跑到黄公覆营盘外间,却不便混入内。怕人拿他做奸细。于是,找个高地坐等。他心知,不出半日,必有事故。

      果然,黄盖平日功高,纵横东南之地,得人敬重。探伤者络绎不绝。鲁肃、孔明二人,先后便至,又前后离开。眼见天色昏暗,火把点起。

      只见一人,身着便服,颔下有须,容貌虽看不分明,胜在气度谦和。不是别人,正是参谋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他家贫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口才辩给,少有胆气,与黄盖最为相善。此人聪颖,日间座上察言观色,测到周公瑾的心思,故不点破。趁夜却来探访,自请其命,向江北曹操去献诈降书。

      黄公覆摒退左右,二人谋划一番。没有多久,他果然出帐,望江边去了。是夜,繁星满天,苦肉计已做成一半。老周回营,依例先去知会了孔明。孔明闻言,果不出所料。

      且不说一来二往,计中套计,骗中带骗。江北江南各有谋划,暗地来往,就中取便。先有阚泽不畏斧劐,只言片语,说信了曹操。且兼中途诈投魏军的异人庞士元于军中献连环计。何为连环计?原来,曹军北来,不服水土,水军俱生呕吐之疾。凤雏庞统趁机献策,说教大船小船三十、五十一排,首尾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人可渡,马可走。任潮水上下,亦无可惧。曹孟德闻言大喜,依其所言。更没想到恰被算计。先时黄盖使苦肉计诈降,这时又来个连环计,只恐到时候八十三万曹兵烧杀不尽也。

      临阵交兵,眼看狼烟便起,倘若主帅病倒,军心岂不惶惶?

      周瑜一次观战时,忽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众将不明究里,相顾愕然,慌忙差人申报吴侯,一面求医调治。

      周占金混到如今,也算是和鼎鼎大名的诸葛孔明有了两分交情。天光便被唤去他帐中。两人正说间,鲁肃求见。照面看来,似乎心中忧闷,眉头不展。

      孔明哈哈一笑,说道:“子敬不需烦恼。公瑾之病,亮能医之。保你药到病除。你我同见大都督去。”

      老周正想告退。岂知孔明却执意要携他同往。

      三人同至公瑾帐中。方才落座,只见瑜卧于塌上,面白如纸,颊无血色。左右从人稍稍扶起,勉强作礼。孔明与他寒暄几句,察言辨色之间,心下早已了然。原来那天,一阵风过,旗角偶于他脸上扫拂。周瑜猛然想起,曹军居于西北,吴军居于南岸。若要使火攻,必借风力。方今隆冬,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

      孔明笑曰:“亮有一方,能疗都督之疾。”

      言毕,索来纸笔,密书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瑜见状,大吃一惊,便道:“先生既知,事在危急,望即赐教。”

      孔明不忙答话,故意轻咳一声,向周占金使个眼色。老周心下一动,暗想:这时候,他如何攀起我来?正狐疑,诸葛亮不紧不慢的说道:“亮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

      周占金听罢,几没憋得把肠子生生笑断。怪道孔明事先要向他使眼色,可不是做局唱的双簧么?卧龙先生话是向公瑾说,其实是说给老周听的。摆明要他放阵妖风助彼成功。他心想,你这不当面要冤周瑜么?放风就放风,怎地还要起什么坛?感情都不该你花钱。他忍笑,极轻的朝孔明点点头。意思是说,我全明白。

      公瑾眼前一亮,道:“休道什么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风,大事可成矣!只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

      周瑜不禁喜形于色,瞿然而起。便差五百精壮军士,往南山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听令。

      话别出门,孔明故意支开鲁肃,向老周低声问道:“汝可能成事?”

      “别的没有,东风管够。先生安心去,我随后来。”

      诸葛亮与鲁子敬上马,径直向南屏山相度地势,准备筑坛。周占金辞了两人,返身回营,来到自己睡觉的帐中。他平时并不是个细心人,向例不检点物件。临到用时,翻翻找找,找了好一会子,才从换下的臭衣服内找到。

      他顺手一掂,骤觉轻了不少,吓一大跳。低头拿起细看,才发现口袋形状不对,只怕不是自己原来装猴儿的。他不由得心中发慌,用手扯开袋口,里头装了两个煎饼,一片干肉。原来竟是个装军粮的腰包。老周恍然大悟,那一日江上借箭,自己去偷袭滩上曹军岗哨。有个十来岁毛头小子,自己怜而不杀。事后拉扯时挣扎一番,想是那时候,口袋失落。当时天又黑,瞧不分明,随手摸到一个口袋就揣回来。没想到,却将自己的宝贝就此遗失。

      周占金身子摇晃几下,顿失主张,心头急道:怎办?怎办?这如何才好?

      老周只觉天塌相似,耳内隆隆做响,手心直冒冷汗。借不着东风,不日交战,八十三万曹军眼看杀到。那时候,江南只怕永无宁日。更何况东吴军士死伤不计多少。

      他心念急转,又想道:死就死吧,我今天披了隐形袍子,远遁他方。谅他们也逮我不着。周占金呀周占金,你现下保住自己性命最要紧!

      两厢权衡不下,他重重在脑门上一拍,道:“事到如今,听凭天意。天意若叫我做英雄,我便做英雄,拼了性命不要,誓要成功。天意叫我做狗熊,老周本来便是无赖一个,大不了回家重拾旧日营生!”

      周占金身边摸出一枚钱,拇食两指轻弹,翻掌接住。他暗道:要是阳面,我去江北寻猴。是阴面,我溜之大吉。开开一瞧,却是阳面。他长叹一声,收了道人赠的印花包裹,大踏步出营盘,朝江岸步去。

      老周涉水过江,不多时,到得敌营寨前。他秘住身形,不敢莽撞,躲在一旁窥探。但见巡营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之前日提防不少。想是那回丞相遇刺,为防万一,增派许多人手。纵能隐身匿迹,也找不着半点空隙。他心道:只可等日落之后,趁天色昏暗,再相机而作,看能不能将宝贝盗出寨来。

      他找个下风处,闭目存神,养精蓄锐。堪堪入夜,周占金拍屁股起身,潜近栅前,专等往来兵卒出入时,大门吊起。他背贴墙壁,双目一动不动瞅定。“吱呀吱呀”一阵绞索声罢,果见有人自内而出。他即刻闪上前去。

      忽听内中有一小兵抱怨,“人家都好好在营中睡觉,偏我们要在荒山野岭中过夜。派的好差!”

      老周听他话出有因,不禁一怔,便不忙动身,返回头看他有何话说。

      又一人嘘他道:“少言!徐将军吩咐,离大寨后,半字不可泄漏。”

      周占金心内“咯噔”一下,暗道:莫非徐晃拣到我宝贝,量我早晚必来谋窃。那装猴儿的勒袋绦虽除我以外,旁人不能解。不过难保他不以此为饵,引我上钩。

      那两人闲言碎语边斗口边沿江而走。周占金却不进营寨,在后悄悄尾随他们。三人走了一段,前方有片林地。两名军士转向林中。老周健步赶上,一拳头将左手之人撂翻在地。另一个还未明白,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闪,鼻上已着了拳头。待到清醒过来,地下那人昏晕不醒,呼之不应。一名汉子将他扣住,取了腰刀,揪翻在地。撕衣裳把昏的人捆住塞口。

      被擒小卒早吓得魂飞天外,只顾求饶。老周目露凶光,故意将刀刃在他头皮上蹭了几蹭,威吓道:“我现在杀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相似。”

      那人面色惨变,只情磕头,望乞活命。

      周占金说道:“饶你也行,你须得实话告我,林内有甚埋伏?”

      “将军令一彪人马,将口袋高悬大树之上。并嘱咐我等,于树下掘坑,上洒细土草叶。坑中以木桩削尖,置于其内。且有鱼网暗埋,只要踩中,连人带网一起坠落。又令我们伏在暗处,弓不离手,弩箭上弦。只等你到,或中机关,或现身时,乱箭齐发。事成后,提头请功。”

      老周听得大怒,喝道:“徐晃竟用这等歹毒手段算计于我!倘稍有不防,今天死无全尸。可恨!”

      说罢,将军士领口一揪,凶道:“死活两条路,你挑一样罢。”

      他忙不迭道:“要活,要活——”

      “既然要活,就忍一忍疼!”

      周占金提起拳头,左右开弓,将他脸上揍的青紫一片,一只眼睛高高肿起。事毕,又将他下巴一捏,将一枚丸药塞入口中,逼他吞下。那人怕道:“这吃的什么?”

      周占金冷笑道:“毒药。一个对时内,若不解毒,七窍流血而死。你想活命,就依我话做。只要助我偷出宝来,自然把解毒的药方告诉你。”

      于是他这般这般吩咐一番,那军士为保性命,只好乖乖允从。

      埋伏在林中众人,忽见一人蹒跚行来。及至近前,才认得是自己人。只见那人面上带伤,苦不堪言。便有人上前询问。

      只听那人皱眉说道:“果不出徐将军所料,刺客当真单人匹马前来夺宝。他方才趁我不备,杀了同行之人,将我擒住。本待杀我,后来又道,‘杀你这等不中用的不算本事。留你之口,传我话来。叫林中埋伏众人,尽来找我。我在此处等你们三年。胆小不来的,猪狗不如。’”

      那些军士血气方刚,兼人多势众,哪里受得了言语相激?便问,刺客何在?

      他胡乱一指,道:“那边不是?”

      众人商议,将人分做两队,一队自左抄其前,一队自右抄其后。各各拔兵刃在手,林中蹑手蹑足潜近。隔了一箭地光景,真有个人站在树下,昂然不动。大家惧他身怀奇术,不敢明着下手。犹豫半晌,这才拈弓搭箭,对准了老周。

      老周站的地方,十分凶险,前后左右皆无遮拦之物。一声呼啸,流矢齐发,转眼射成刺猬。众人不禁大喜,以为得手。谁知那人立而不倒,一点声息都无。有人上前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树枝扎的假人,身上披了衣帽。远远看去,直如真的一般。

      立时有人恍然叫道:“糟糕,中了计了!”

      不言军兵上当,急匆匆转头赶回。就说周占金调开人马,孤身一人隐到大树之下。举目望见,前面一带略嫌空阔,透着可疑,谅必有陷阱。他绕得三圈,拣根树枝,小心翼翼探地。探到松土便躲避,探到夯土才敢提足。就这么一步一步挨到树下。转头四下静悄悄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纵身攀上树梢。自顶高处摘下自个儿皮口袋来。

      甫一伸手,忽然一支利箭背后射到,正中肩膊。老周痛叫一声,手内打滑,口袋坠落。他伤口剧痛,手臂扯不住,身躯望下便溜。不料袍子恰好勾住枝杈,撕个粉碎。周占金只觉天旋地转,手脚乱舞,好歹抓住一根斜枝,方才拣回性命。“嗖嗖”两声,两箭擦身而过,险没将他肚皮洞穿。

      只听对面一人厉喝道:“这才是你找的东西——”

      一名年轻小校,对面露头,双目圆瞪,似要喷出火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江上扯夺他皮袋的孩子。这小子将手一招,把真东西晃了两晃。

      周占金咬牙切齿。没想到算天算地,棋差一着。他趁对方搭箭,跳落下地,滚入灌木。年轻人失他踪迹,拔刀追赶。他毕竟年轻识浅,行动未免莽撞。

      老周忍痛将箭支拔出,以布塞住伤口,草草扎束停当。那小子左绕右绕,这里不比滩上,地下不留脚印。周占金穿的靴子也是灵物,行动有如山猫,没有分毫声息。他掣刃在手,神不知鬼不觉,慢慢近身。待他一个恍神,猛地弹起,一刀剁在臂上。

      小校无暇躲闪,拉开血淋淋一道伤口。他倒也硬气,反将口袋紧紧揣在怀内,劈面来战老周。周占金虽然带伤,总比他老辣得多。就势刁住手腕,望怀内一带。年轻人站立不住,又被一记飞腿踢中,仰面摔倒。周占金收刀,以膝盖抵住他咽喉,望怀中去夺宝物。没想到他十指死死攥住,急不得脱。老周心道:只好将他打晕了事。

      正在此时,耳内听得有人呼喊,说叫防贼。那孩子立刻张口大叫。周占金手足无措,顾不上抢包,爬起就跑。众人远远见他背影,哪肯放过,轰轰嚷嚷一起追赶。他们一前一后没入林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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