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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姽婳(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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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阙〗
※耶和华说,依信神的人都是义人,不信神的人都是恶人,义人不要同恶人说话,不要听取恶人的计谋。相信神的人我必降福于他,恶人我必降灾祸于他。
那日一个传教士说,不信神的人思维都是混乱的,都没有逻辑,我大恐慌,祖冲之有没有逻辑呢?张衡大概也不必有,那孙武呢?孙子呢?
此日我发觉宗教的荒谬。※
这一觉甚是悠长,醒来竟是午后。
身下有细微却坚韧的痛楚,我掀起薄被看到已经干黄的暗红,即使是血的鲜艳,亦会在一夜之间便顿失颜色,尘归尘,土归土。
我闭上眼睛,想起昨夜的金戈铁马、霹雳弦惊,那却不曾是梦,而眼前,却是朗朗骄阳下的繁华世界,枝头青杏尚小,叶间鸣蝉仍嘶,只是这午后的静,却愈发沉闷,仿佛世界只是我一人,我转首左右,不见了迟,我在寂静蔓延的空落中,寻不见那良人,便,慌了神。
我顾不上披衣,便赤身裸体滚下床来,脚心着地的瞬间,发觉小腿微微痉挛,我披头散发,寻魄的厉鬼一般找寻起来,迟,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如何能够,让我一人,来面对这三千世界,你可知道,这偌大世界却抵不过你一个眼神。
我瞬间找遍整个院落和所有房间,却寻不到迟,我亦发慌了神,呆立在院落之中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异能,便凝神去想迟的气息,刚发动灵力我便花容失色,空气之中,其实弥漫着厚重的血气,即使没有灵力,也应该感觉得到,而那血气,是与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我从院落中央旋起身来,飞到浴室门口,一掌拍碎浴室紧闭的门,便看到,满地鲜血,是鲜红的。
而迟,他的左手齐腕而断,血已经不再汹涌,却仍微微上泛,而迟俊美的脸孔,青白如一张没有重量的白纸。
我赤裸白皙的足一下便踏进血泊,一步一步,我慢慢将自己躺进迟的怀里,就像是以前一样,只是迟的手,只是冰凉。
迟,他死了。
而窗外的白日,竟是明亮依旧,我对着太阳,握紧拳掌,充满了恨意,这炽热的明阳呵,它为何竟不知我的伤悲,可以恣意欢笑?我想我若有后羿的神箭呵,我一定会将它射下来,祭奠迟。
我将迟抱起来,抱到我们一夕欢爱的大床上,用被将迟的身体盖起来,只露出苍白的脸,若不细看,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我瘫软在床边,逐渐回过神来。
爱与恨、生与死的落差,如此深邃。我知道这是罪孽,可是他怎么只一人去背。我知道他会离去,可是竟是如此措手不及,一如他的来。欲孽般的欢乐呵,是他恩赐,我还嫌不够,他却是不给,迟,你如何如此执着,这世间,究竟有什么重要呢?
你流落失所,已隔绝于世界,这伦常,于你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的绝世容颜、抵死缠绵、如落雪温柔,竟抵不过那些虚无的教条么?
又或者,迟的死并不单是为我,还是对这世界,早已无望呢?
诸多疑问,并无解答。
我从迟的怀里掏出三封信,我颤抖着打开第一封,竟是给--芜。
芜,我曾无数次写信给你,有时是在纸上,有时是在心里,你却人未收到过,只因为,许多言语,只在写的时候有意义,当我写完,却又觉得词不达意,言语,究竟它是苍白的。而如今,我决定离开这世界,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只是又从何说起呢?
其实在你走后,我便若死了一半,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生命的存在有其本身的惯性,有些人并不觉得生命有何意义,只是活着而已,若行尸般苟且,活着没有什么意义,死就有么?徒徒给人许多臆测谈资,而现在,或许有了必死的理由,这结局如此突兀,却又似早已注定,只能如此。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洗清,如果那是罪,那又如何不是罪,或许这样才能让你稍微坦然一些。所有种种,如果解释,又如何解释?人有时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我以前常怀浩然之气,对古代皇帝的暴虐荒淫甚为不解,而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他们对抗内心虚无的方式而已,否则即使暴虐,只需杀戮,又何必弄出种种刑具,百般花样?恶常存于人心中,只是他们无所畏惧,便肆意暴露,而大多数人在隐藏而已。当皇帝们终于无所不能的时候,其实也是他们最软弱的时候,只有用恶的力量,才能削减日渐沸腾的血液。
有时我觉得我如此了解他们,就像是了解另一个自己,因为,我心中恶的一面,竟越来越重。可是曾经的我如此纯粹而善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现在的恶让我无法面对那一个自己,于是我只能死。
只是一直在想起最初见到你的瞬间,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你光洁的脸庞,你如此美丽,那时我们都年轻,不懂离别的惨重,所以一味伤害,竟成了预言,或者,这是宿命。
请不要怀疑我在爱你,我是如此爱你,我面对死亡并无畏惧,因为我如此相信轮回,我的骨上已刻上你的妖娆,留与来世与你相认,若有来世,我们都不要错。只是有时又疑心轮回它是否真有,若是没有,是否只是冥冥黑暗。可是我的时间到了,已不愿多想,既然这样,便就这样吧。
迟,绝书。
我读得全身发抖,迟,他在给芜的信里无一字言及于我,他爱芜,那我呢?我只是芜的幻像吗?还是我,只是芜给他的礼物?
我接着抽出第二封信,那是自杀证明:
我因对生命感到厌倦而自杀,与任何别人无任何关系。x年x月x日。
我终于打开第三封信,那是给我的。
可是信纸上只是写了三个我的名字:姽婳,姽婳,姽婳,你…… 我……
便再无其他任何言语,只是空白。
他对芜说许多话无从说起,却还是说了许多,可是对我,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竟是无话可说吗?
他究竟爱不爱我呢?还是这份感情太过罪恶,使他不愿面对?他带着这秘密死去,将使我一生不得安宁。
迟的死再次让我对生命的意义生疑,我有心随迟而去,却又不甘心。我的生命尚如此年轻。迟对芜的爱那样深,可是爱究竟是什么?生命的真相又是什么呢?真的如迟所说那般绝望吗?
我只带出了给芜的那封信,便在那栋房子满浇了汽油,然后点燃。我在火光中离开,始终没有回头。
我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扑入火中,与迟同死。
我带着那封信去见芜。
在芜78层的宽敞而有着明亮的落地窗的办公室里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到了天堂,这里距离天空那么近,稍稍一打开窗子,便有大风穿堂而过,整个城市都被踩在脚下,芸芸众生那么卑微,我一身黑衣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芜在她的宝座上坐直了身子,她说,姽婳,你真像是当年的我,看这间办公室多么漂亮,这里全部都是你的。
我没有接秘书递过来的咖啡,将信递给芜。
芜打开信,看到信纸上隐约的血迹,瞬间苍白了脸。
她慢慢看完,并无我想像中的竭斯底里,只是眼神和动作都似乎像慢镜头那样迟缓。
她说,迟呢?我知道她问的是尸体。
我避而不答,你不想知道他所说的罪孽是什么吗?
她说,我猜到了,我曾经想过这件事,但我一直以为以他的坚定,一定不会发生,原来他的内心亦是脆弱。她说着,眼睛里流下泪来。
我说,那你爱他吗?
芜说,爱。
我说,那你当初为何要走?
芜说,因为他的灵魂过于骄傲,如果我不走,我的灵魂就会变迟钝,他最终会不爱我。
我点了点头,这样迟便不算枉死,虽然芜的爱虽然更为淡薄一些。我转身欲走。
芜喊住我,她说,我想知道两件事,一,迟的尸体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二,不管你做过什么,怎么想,我都会原谅你,如果这样,你会搬来与我同住吗?
我说,一,你将永远看不到迟,这是你离开他的惩罚,我已经把他和那幢房子一齐烧成灰。二,我并不祈求你的原谅,我以后也不会再见你,不过我并不恨你。
于是我转过身,向外走。走到门口我突然折了回来,在芜的惊愕之中,我走到她78层高楼的窗前,向下面望了一下,然后纵身跃下。
身后隔了三秒钟才传来芜撕心裂肺的呼喊:姽婳,婳。
而此时我正在坠落,终于见识到传说中的加速度,我只觉得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快,周围的建筑仿佛铁轨旁的行道树一般后退,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飞翔吧,我觉得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设计这个结局,或许我在断绝自己与芜的任何联系,亦断绝她的念想。虽然我还活着,但我却不想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或者对她过于残酷,但我想她会理解,因为在本质上她、迟和我是同一类人,残酷,一往无前,或者我是继承于她,而她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迟。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复杂,只有这样的死亡,才能让彼此解脱。
我在撞击到地面之前施展了轻身术,于是落地无声,这是我瘫痪之后第一次施展异能,仿佛比以前还精进许多。
在芜所在的N市的大街上漫无目的游走,我只是觉得落漠,我开始思考自己将怎样度过手心里的时间。我不知道我获得异能之后是否生命也会随之延长,还是缩短。我亦不知道下一次突然瘫痪会是什么时候,所以如果我想做什么,时间并不见得如何充裕。
后来我终于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下来,我想以后我不会再学任何新的异能,这样可以避免走火入魔的概率,因为对于没有迟照顾的我,下一次类似事故极有可能就意味着死亡。
而我已经不能回到原来的X大,因为那里很快会得知我跳楼身亡的消息。虽然他们可能找不到我的尸体,但是会有许多报纸去帮我解释,从物理学角度说速度过大导致热化或者干脆落入时空隧道,或者被外星人抓去……
所以我首先要有一个新身份,可是这是否意味着要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