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抒鹤

2、第 2 章

　　容萸瑟缩着向他靠拢，弯身屈指去探他的鼻息，可他鼻息微弱得近乎没有。

　　河畔偶有清风，吹开他的乱发，短暂露出他苍白的脸。她才看到，他那双凌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是一双浸身戾海的眼睛，瞳孔如点墨，眼白带血。

　　“你还活着？”容萸下意识后退一步，颤声问。

　　男人似乎已经用尽全部力气，沉沉闭上眼，呼吸如游丝。容萸打量他浑身的伤，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伤成这样？

　　容萸见他身上还有血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想着再这么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是她身板小，力气弱，一个人把他拖不回去，得找个人帮忙。

　　风吹得芦苇荡沙沙有声，她站在风里，犹豫半天，最终下定决心转身。

　　她鞋底沾血，怕血脚印被人看见，她脱了鞋背着竹篓飞快回村子里去了。

　　*

　　夕阳照着院前的梨花树，雪白的花朵也被染上了层耀眼的淡金色。

　　少年正在收拾晾晒的陈谷子，忽听屋后传来几声布谷鸟叫。

　　少年大喜，扔下耙犁往屋后走去。刚绕过屋角，就见容萸焦灼不安地站在竹丛之后。

　　“阿萸！”

　　目光扫过她湿了一片的裤脚，大骇：“出什么事了？”

　　容萸忙道：“冬青，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少年不假思索，拍着胸脯答应。

　　容萸不敢耽搁，抓起冬青的衣袖转身便往河边跑去：“快跟我来！”

　　半刻钟后，冬青满身草籽站在水畔，看着芦苇丛里血淋淋的男子震惊不已：“他、他是谁？”

　　容萸手扶腰弯身喘气，摇头：“不知道，我来收网时发现的。”

　　“我一个人弄不动他，你帮我把他带回家。”容萸看向冬青，眼里含有乞求。

　　“他……来历不明，万一给你惹了麻烦。”冬青实在有些犹豫。

　　容萸瞥向男人，他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纤长的睫毛在河风里微颤，脆弱又可怜。

　　容萸抿着嘴唇，心头犹豫。

　　“可是不救他，他就要死了。”

　　但听容萸这么一句话，冬青便清楚她一犯怜悯之心，怕是说什么也要把他带回去了。

　　容萸自己过得可怜，便见不得天底下有可怜人。

　　冬青看到触目惊心的血，有点反胃，却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可是他伤得这么严重，医好他恐怕要不少的钱。”

　　“先弄回去再说吧。”容萸站起来走到男人面前，转脸对冬青说。

　　“搞不好会把你的积蓄掏空。”冬青着急，提醒道。

　　“没关系。”

　　冬青不由得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他像个死人，连呼吸也只有些许细微模糊得声音。

　　“你运气可真好，碰到了咱们村最傻的人。”

　　冬青有些气，气容萸没什么心眼，总爱自找麻烦，平时帮村里人也就罢了，现在弄这么个人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

　　容萸家中只有两间屋子，正屋是阿娘以前住的，好些时候没有打扫，灰尘落了厚厚一层，现下住不得人。

　　容萸想了想，让冬青把人暂时放到她屋中。

　　冬青往屋里背人，容萸飞快地去堂屋找出了药箱，顺便还去厨房烧了一大锅水。等万事妥当，回屋里给男人看伤。

　　小心翼翼剪开他褴褛的衣裳，容萸吓了一大跳。

　　他身上全是伤口，尤其是胸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六七道伤，被砍得血肉模糊，肋骨森然隐约可见。

　　腿上有道伤，尺余长，深可见骨，只怕医好了也会留下残疾。

　　冬青也算见过世面，可看到床上那人的模样，仍觉后背直冒寒气，不禁连连后退，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一眼。

　　“我先给他擦洗下伤口。”容萸起身去灶屋打来热水。

　　冬青准确无误地伸手拽住她手里的水盆：“我来吧。”

　　可他看了眼血淋淋的床榻，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一摊烂肉。

　　“我来，冬青，今天多谢你了。”容萸看向冬青，一双眼睛很明亮，“你先回去吧，不然你阿娘又该着急了。”

　　冬青唇齿翕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水盆还给她，沉默着出了门。

　　容萸目送他走出房门，才用纱布蘸了盐水，轻柔地为男人擦拭着身体。擦完身体，包扎好伤口，容萸从箱笼里翻出一件原本打算给李伯的衣服给他换上。

　　忙完这一切，容萸还不能歇息。她家中只有几味常见的药材，治病还行，救不了命。她见天还没有彻底黑透，转身到柜子里取了些银子，飞快地去镇上药铺抓了服药。

　　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淡白的月辉静静洒在路上，照亮容萸归家的路。

　　经过冬青家屋后的时候，她听到屋里传来吵闹声。

　　冬青娘哭天抢地，在咒骂些什么，时常夹杂着“娼妇”“下作”之类的污言秽语。

　　虽没听明白她骂的是什么，容萸却知道她在骂谁。

　　紫河村每年涨潮的时候容易发生水灾，村民为了应对水灾，大多聚集在山谷的盆地。容萸阿娘初到村里的时候，在冬青家后面修了房屋，也跟大家住一起。

　　容萸阿娘生得貌美，年纪轻轻便独自带女儿流落此处。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闲言碎语不少。

　　冬青爹是个热心肠人，见她们孤儿寡母可怜，时常出手相帮。冬青娘疑心重，性子泼辣，总怀疑自家丈夫跟寡妇勾搭上了，总爱拈酸吃醋阴阳怪气说话。

　　有天夜里容萸发烧，阿娘带她去镇上看病，途中被混混纠缠，恰好碰上打猎回来的冬青爹。他帮忙赶走了混混，可自己也被混混打成重伤。

　　冬青娘哭天抢地，非说阿娘跟冬青爹有一腿，冬青爹才不要命地帮她，她插着腰在屋前破口大骂，村长来拉架她都能骂上半个时辰。

　　阿娘无奈，为了躲避是非，只好带着容萸独自到岭头去安家。

　　容萸阿娘温婉清正，久而久之，大家对她的偏见和误会都少了。唯独冬青娘，彻底恨上了她，这种恨随着容萸长大，又自然而然地转嫁到了她身上。

　　她不喜欢容萸阿娘，连带着连容萸也不喜欢。

　　她这么气急败坏，大抵下午她来找冬青帮忙，又被她看到了吧。

　　容萸好似被人扼住呼吸，加快步伐往家中跑去。

　　跑到屋檐下，她才喘过气来。

　　她从袖子里摸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里，扭动，推门。

　　月亮的光辉从门洞照进屋里，满室亮堂，容萸急着看那人的现状，直奔榻边。

　　可等她走到床沿，却傻眼了，床上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她刚才出门的时候明明锁上门的，刚才回来那锁也不见人动过。

　　人呢？哪儿去了？

　　春风吹动破旧的门框吱嘎作响，风过树梢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门缝钻进来的风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容萸诧异，正打算转身出去寻人。

　　门后的阴影里陡然间窜出道人影，她刚挨过去，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还没让她缓过神来，他掐着她的脖子，直接将她摁在门扇后。

　　门扇狠狠撞向泥糊的墙，容萸甚至感受到屋顶的茅草抖了抖。

　　容萸的呼吸被堵住，脸色憋得通红，可、落在她脖子上的手指越收越紧，胸前因为憋气闷闷地发疼。她吓得魂都快飞了，声音挤在喉咙里变得破碎嘶哑，她用力拍打掐着脖子的手。

　　月光照进来，照见了男人一双淬过火般绯红的双眸。他胸口的伤又渗出血，血色全无的脸上杀意凛然。

　　他狭长的眼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周行义在哪儿？”

　　语气咬牙切齿，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容萸不顾一切地挣扎，眼尾被挤得发烫，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泪珠从她涨红的脸上滑落，坠在他虎口。

　　过了片刻，容萸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压着她的力道突然卸了。而方才还死命掐着她的人，像是被惊雷击中，痛苦地往后倾倒，又晕了过去。

　　容萸看向手里的刀，只差那么一点，他再不松手，她的柴刀也许就要砍断他的脖子。

　　可他晕倒了。

　　容萸捂着脖子瘫软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体下意识地蜷缩，恐惧又警惕地望着倒地不起的男人。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命都快没了，还这么机警？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晕了过去，才大着胆子上前。他个子高大，却没什么肉，她费些气力还是把他挪回了床上。

　　有了刚才的教训，她找来两根绳索，把他的手脚捆上，以免他突然发癫。

　　重新给他包扎好伤口，她去灶屋熬药。

　　忙了好久，三碗水终于熬成一碗，倒进药盅里送到边屋。

　　她坐到床头，在他背下垫了软枕，把药凉成合适的温度凑到他嘴边。

　　可他的嘴就跟上了锁一样，牙齿死咬，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开。

　　“快喝啊，不喝药会死的。”容萸看着他唇角汩汩流出的汤药，着急地说。

　　任她急得不得了，他丝毫不松口，一碗药大半都顺着他的脸淌到了枕头上。

　　容萸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吃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伤成这样，又吃不进药，多半撑不了多久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