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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冬罹 ...

  •   六姐死了。

      雁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埋了吧。”她最后对小九小十说。

      她带着弟弟妹妹,雪夜中埋了六姐。

      坚实的冻土极难刨开,他们拿着石块挖一会儿,向被冻的僵冷的手上哈一口气,再重复这样的动作。

      雪花不知疲倦地下,无谓地以纯白遮盖着人世的丑恶。

      六姐玟娘像是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的躺着。她平日里也是如此的安静。

      她衣服破烂,被人扯开了好几道口子,几乎衣不蔽体,身上是被人掐的青紫痕迹,额角一个血口子,凝结的血液结了痂,显得狰狞而可怖。

      雁娘捧一抔雪水,仔仔细细地为她洁面。

      她拂过六姐的眼睛。

      晚霞般的眼睛。

      她阖眼,是厌倦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雁娘也想一起追随她去了。

      但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雁娘看着两个弟弟妹妹,他们不声不响地刨着冻土,最小的妹妹,冷的直哆嗦,嘴唇都乌紫了,她甚至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就已经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死亡了。

      雁娘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十妹抬起懵懵懂懂的脸,已经哭不出泪来,走巷爆发的时候,九哥哥把她藏在香案下面,才躲过了最初的暴/乱,她什么都看不见,打砸和尖叫成为了黑暗中能感触到的唯一实体,但她不敢再听下去,只好捂着耳朵、一遍一遍的默念着九哥哥的话——藏起来,等走巷结束,九哥哥会来接我。

      他来接她了,如他承诺的那样,他们一起冲到了外间,还有六姐。

      但她看见——六姐的眼睛,那样好看的眼睛,晚霞一样的眼睛,那一刻好绝望好绝望。

      她们一路奔逃,好不容易安全了,六姐突然一头撞在石板上。

      她听到了哥哥的哭嚎。

      她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法理解。

      她不明白。

      到如今她依然恐惧,只会一个劲儿地往雁娘怀里钻,像受了惊,拼命缩成一团的猫儿。

      雁娘把她抱得紧了些。

      雁娘想起玟娘的话。

      天地不仁,若为苟且,生我何用?

      从前她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这么多年,她们一直这样走过来的,尽管苦累,但至少活着。

      活着不好吗?

      现在她明白了。

      生我何用啊?

      为了家破人亡,为了骨肉分离,为了忍饿受冻,为了糟践尊严吗?

      来人世间滚一遭,再纯白的雪花,也会粘上泥垢。

      苍生不是苍生,山河不是山河。

      一切一切痛苦的根源,只在于活着。

      若是死去,可能获得解脱?

      *

      玟娘瘦弱的身躯,终于还是长眠地下了。

      没有像样的墓碑坟土,他们这些乞儿,埋骨之地只比乱葬岗稍好一点而已。

      雁娘支开两个弟弟妹妹,在墓前独自坐了会子。

      一块被虫蛀的坑坑洼洼的木板,上面是雁娘用石头刻的歪歪扭扭的字——“玟娘之墓”。

      “墓”字刻得歪七扭八,下半部分模糊不清,仿佛一只断尾求生的壁虎,又好像戛然而止没了结局的戏文。

      那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女子,她像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却又有着异于贵族小姐们的坚忍。

      她会拂过雁娘的发尾,揉一揉她的脸蛋,麻利地给她编个麻花辫。会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悄悄塞给雁娘,看着雁娘狼吞虎咽。还会拿着树枝,教她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她背诗——尽管那些诗篇雁娘一个也记不全。

      但玟娘念起诗时,那样欢喜而向往的神情,雁娘永远都不会忘记。

      若生在官宦人家,她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会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吧。

      雁娘这样想。

      那样美好的人啊。

      从此往后,再没有了。

      雁娘把头埋进臂窝,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转瞬消逝,仿佛玟娘未尽的叹息。

      布谷鸟一声叠一声地叫起来了,催促着离家的孩子,此间风雨欲来,快家去快家去。

      哪里还有家呢?

      雁娘抬起头。

      漆黑的天幕好似一头巨兽,蚕食着大地。地上黑暗的角落,是它撕扯□□时飞溅的血沫。

      只有零星的几颗星辰垂坠在夜幕中,像巨兽魇足时半眯着的眼睛。

      呱呱坠地的孩子,他若是提前知道世间是这番景象,会不会感到恐惧?会不会绞紧脐带自缢于母体?

      雪花飘落进眼里,凝成一颗泪滴。

      月沉而日升,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旅人,祈祷着明天的到来。

      只要太阳升起来了,就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总还是有希望的。

      雁娘起身的时候,拂落肩头的一丝凉意,她看着墓碑,一如看着玟娘:“可是……我想试试,这世间有那么多种可能,也许那么多种可能里,有你所说的大同。”

      云稍稍散开了去,明月露出稀薄的光晕,和旁侧的群星交替闪烁,窥探着大地的隐秘。

      *

      此夜飘雪,她们一行人沉默着折回了木屋。

      这个四处漏风的木屋,往常只做应急歇脚之用。

      然而如今,能有一所可栖身已是不易。

      没有钱点蜡,屋内漆黑一片,只能靠摸索着行路。

      待生起了火,才得见屋中全景。

      破旧、陈腐、杂乱。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堆在小角落里,地上有一堆篝火熄灭后残余的灰烬,一把干柴是这里仅有的值钱物什了,其它杂物,如破布烂砖之类,不足为道。

      她们关上了门,插上木栓,听呼啸的风声把门推得吱呀乱响。

      “七姐,”在雁娘身后的男孩沙哑地出声,“这个人要怎么办……他身上好像有些发热……”

      他指着那个雪中拖住雁娘的人——这人倒是好运,被他和雁娘一道拖回来了,不然指定死在外边了。

      雁娘蹲下身打量一番。

      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着宽大的棉衣,蹬着暖和的棉布鞋。头发散乱,血污模糊了他的面容,辨不清相貌。双唇紧抿,脸色煞白。

      雁娘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高的吓人,昏厥的青年不适地皱眉。

      雁娘扯开他的棉衣。

      这人应当不是一般难民,但见他能穿着这等好衣物便知,即使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也是个能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的人,雁娘垂下眼睑,掩盖住复杂的神色。

      她看了眼九弟,后者手脚麻利地伸手摸入男子怀中,不多片刻,带出一只做工极好的锦囊递给雁娘。

      她掂量了下,就拉开了锦囊,倒出一枚墨玉,入手温凉细腻,竟让人有些不忍放下。

      纵是雁娘从未见过什么奇珍异宝,也知这玉佩恐非凡品。

      墨玉泛弧光,应是主人时常把玩的结果。玉如牌,无甚繁复的雕琢,只右下刻一小字,雁娘还未细看。

      正细细描摹着那枚墨玉、想要看清那方小字的雁娘毫无防备,怎料地上昏厥的人猛地坐起,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雁娘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抽手,然而那人力道极大,使雁娘觉着手腕都快被拧断,她少见的露出一丝错愕。

      太大意了!

      篝火的火焰此刻升腾起来了,却似一个在黑暗中舞动的妖邪,舔舐着灰暗的墙壁,却留不下影子。半面火光之中,他的容貌如鬼似魅,清雅的音色轰然入耳!

      “初次见面,姑娘这般失礼,可是不大好啊……”

      分明是戏谑调笑的口吻,却诡谲地像是索命的厉鬼,又仿若是被惊扰而苏醒的凶灵!

      雁娘感到强烈的不安,她绷紧了身子,背后冷汗迭出。

      手腕被攥的死紧,力道加大,使她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就像是被夜色中蛰伏野兽盯上的羊羔,无力反抗,只能被迫等待着承受致命一击!

      雁娘呼吸急促起来,如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稍有异动就要离弦见血!

      当下里,气氛如凝滞的泥浆,叫人一呼一吸之间都透不过气。

      这当口,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

      那人瞪大了双眼,仰面倒下了,在他身后,是一脸慌乱又无措的男孩。

      男孩手中,残缺不全的一块板砖,完成了它毕生最后一个使命,不堪受此重击碎成散块,掉落的声响在静谧的室中格外的沉闷。

      雁娘:“……”

      小九:“……”

      “啊!七……七姐!”闻声赶来的十妹,见此发出一声惊叫。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呆了片刻,雁娘鼻尖地闻到一丝血腥味,她探了探男子的鼻息,尚有,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颇有些头疼地扶住太阳穴,看了眼自己一圈泛红的手腕,动了动,钻心的疼,怕是扭伤了筋骨,这几日大抵干不了重活了。

      “罢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了。”雁娘烦心道。

      她让男孩把那青年的手脚用根结实的麻绳捆起来,并扯了团破布塞到嘴里去。

      男孩做完这些,有些紧张地望向雁娘。

      “行了,做的不错,丢到篝火边去吧。”雁娘忍不住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那人。

      男孩找到了主心骨,忙点头应声。一旁的小十拧了拧衣角,赶忙过来帮忙。

      一日不进食,于他们而言是常态了,没有人因此而抱怨。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里,他们依偎着睡去。

      任它风霜再大,此刻也不敢乱耳。

      一室静谧,却有人翻来覆去,不得入梦。

      ————————

      过骈桥,路有呻泣,乃一女娃儿,病骨支离,自言战乱而家散,旧戚狠毒,易邻食,奔逃至此。

      寻医,药石罔效。

      忆骈桥之变前,此地王家小女,有臻首妙目,性灵而德尚,唤作文娘,用蓍而筮,不料正应骈桥之变,不知变后亦如此乎?

      何得求法可以庇天下?余愿永堕阿鼻,尽受终极之无间。

      ——《旃檀屑.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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