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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走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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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有旅人在京城东郊无意间发现这样一座无名墓碑,拂去灰尘与青苔,得见碑上有铭——
岁涝伏龙催止水,荷塘踽踽风潇潇。
金戈垦土偏植木,解甲添衣剐弃刀。
赤鬼孤身临客店,霜清雁落百里蒿。
十年赴宴白头老,更怕青山美人娇。
碑文正对着京都皇城,像一双凝视深渊的苍老眼睛。
*
贞崇六年,冬,大雪。
丰年瑞雪,原本是个好时节,盛国都城的百姓却都知道,这几年天下战乱纷纷扰扰,不太平,再加上“盛国三代而亡”的谣言近日来愈演愈烈。于是街上更只剩下被寒雪压弯了枝头的梅花,没有了闲人雅士的吟颂,显得了无生气。
这一日的街道却突然像是倒进了滚烫油锅里的水一般沸腾起来。金吾卫的将士倾巢而出,封锁了整个什锦巷。着金甲,执弓/弩,脚步声声震得人心惶惶。
家家像躲避豺狼虎豹一样关紧了大门,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唯恐祸及自家,分明是白日,静谧更似深夜,只有枝头的寒鸦敢扯着嗓子嘶叫几声。
偶有些胆大的,悄悄拉开一条门缝,窥见金吾卫的人包围了姜家府邸,将领带着一队人马,撞开了姜家的大门,一路冲杀进去,再出来时,铁甲溅满鲜血,裹挟出一股腥风。为首的将领拔出佩剑,一声令下,身后火箭齐发,顷刻间点燃了姜家府邸,映出一片血光。
窥者骇得猛地关上门,插上门闩,战栗不已。
火势凶猛,烧了三天三夜,这三天胆战心寒者有之,忧虑不安者有之,弹冠相庆者亦有之。
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里,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了没有?城东头的姜家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是啊是啊,那日我还看见了金吾卫……”人们听到金吾卫的名头,不禁打了个惊颤。
“据说是姜家要反,所以那位……降了旨意……”紧张兮兮的声音挑拨着每个人的心弦。
“真的假的?姜家五代忠臣,要反早反了。太/祖开国的时候就说要跟姜家平分天下,不还被拒绝了嘛,怎么才过三代……啧,不会那谣言真的是……”
摄政王以雷霆手段拔除姜家,上层权贵一片静默,自从摄政王掌控了金吾卫之后,近些年,即便是内阁首辅夏公也得避其锋芒,此番更是接连三日都称病未上朝。也只有在坊间寻常的小茶馆里还能听到一两句辩驳,一两句唏嘘,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茶馆中有那么一刹寂静,很快有人转移到新的话题,盖过了刚刚冷凝的气氛。
唠嗑声又起,茶馆喧闹如常。
七日光景转眼就过,姜家全族覆灭的恩恩怨怨被家长里短掩盖,很快无人问津。京都是个繁华的大城,在健忘这一点上体现无余。
一个灰扑扑的小身影蹲在茶馆一角,茶馆老板瞥了她一眼,从客人吃剩的盘中捡了两块烙饼丢给了缩在角落里的乞儿。
干了一天的脏活累活,报酬就是两张饼了,雁娘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年头有人肯收她已是不错。
她又听了一耳朵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眼看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才起身,看看门外的鹅毛大雪,将身上单薄的衣衫裹紧,狠心一脚踏出了喧闹的茶馆,旋即在坊巷间飞奔起来。
她们栖息在京城郊外的破庙里,离这儿还有好些路。
凄寒的风霜,鞭笞着她裸露的肌肤。刺骨的雪水渗进她破旧的草鞋,冻红了她的脚趾。积雪被踩踏地咯吱作响,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眼睫冻上一层厚厚的霜,天地白茫茫一片,这无穷无尽死寂一般的白,让她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
冬日的天很快暗下去了。
离开京城的繁华地段,偏僻的巷子里遍布着滑腻的老鼠,这些红着眼、啃食着同类躯体的怪物呲溜穿过砖石的缝隙,在脏兮兮的泥泞里横行。雁娘不敢细看,阴暗的角落里或许隐藏着一双饥饿的眼睛。
见鬼的天气!活生生要将人剐下一层皮!雁娘心中暗骂,加快了步伐。
天色渐暗,一串浅浅的脚印渐渐被大雪掩埋,那一道身影赶在风雪肆虐之前掠过小巷。
近了,近了,穿过两条小巷——就要到了。
她恨不能快些,再快些,然而渐大的风雪拖行着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前行。
前方隐约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离得越近,声音越大。
夹杂着脏话、诅咒和谩骂,还有雁娘不熟悉的口音。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近些,陡然心跳加速。
前方巷子里人头攒动,那里挥舞着的棍棒,尖叫和呐喊,还有雁娘脚下踩着的青石板上飞溅的褐色血迹,这一切都唤醒了她脑海中封存的回忆!
走巷!
是走巷!
怎么会突然发生走巷?!
京城的乞儿,同别处不同,于身份上也讲究分个高低。
他们习惯称之为“走巷”。
最高等的乞丐头子,占了最好的富人巷,那里的高门贵族钱多,善心也大,随手扔出的都是碎银。
最低等的乞丐只能在贫民窟游走,翻捡的是垃圾中的垃圾。
像雁娘他们这种,靠着一股子狠劲儿,占了京城最外围的一座破庙。
多年来,京城的格局已定,各方势力也相安无事了好些年了。
怎么今日……
走巷的人竟然如此之多?!
雁娘快速绕过乒乓作响的小巷,然而离庙宇越近,越觉得手脚冰凉。
这里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现在,这里挤满了乞丐!
这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个个睁着饿狼似的眼睛,贪婪地瓜分着庙内的地盘,庙中传来血腥而腐烂的气息。
庙内不断地有人拖出伤者,毫不留情地丢弃在庙外丛生的杂草里,像是丢弃垃圾。
雁娘一眼望过去,遍地哀嚎,而庙里影影幢幢的佛像,依然以一种悲悯的神态看待世人。
世人浑然不觉,踩踏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把活生生的骨肉踩入泥里,混成令人作呕的肉糜。这些人身上混满了鲜血,像屠户手中翻搅的脏器一样纠缠蠕动着,影子在破败的墙壁上扭曲,飞溅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要么被击倒,要么站起来继续斗殴!
命!都是为了争命!
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雁娘极力按捺下逃跑的本能,压低了身子,在死人堆里翻找了一番,费力地抽出来一根被人握在手中的木棍,勉强收进了宽大而破漏的袖口。
她低下头,行步匆匆,企图往庙宇更深处去。
“喂!”一只脏污的手拦住了她。
是个高大的眼窝深陷的男子。
“你这狗娘养的,往你老子的地盘跨步呢?”男子啐了一口。
雁娘不欲与他纠缠,迅速抽出了棍子,当下便照着男子的头抡过去。
那男人哪里料到这样一个干瘪瘪的瘦子也敢伤人,防备不及,猛地挨了一记重击,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头昏眼花。
等他缓过神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打不死你小子。”
谩骂的声音很快被嘈杂淹没,他惊恐地发现,有好些个乞丐嗅到了鲜血的气息,拿着砖块或石头朝他包围过来……
雁娘已经跑出好几步了。
没有,没有。
这些人里没有她熟悉的面孔。
六姐呢?九弟和十妹呢?
他们怎么样了?
她想起今早她出去务工时还叮咛着九弟照看好余下两个姐姐妹妹。
怎么不过一日,京城已经天翻地覆?
猛然一个趔趄。
雁娘定神一看,绊倒她的是不知归属于哪部分的残尸。
雁娘麻木地想要翻身坐起来,却被人一把揪住了领口。
眼看着一拳就要砸到她眼眶上,她迅速反身一扭,那一拳堪堪擦过她的太阳穴。
随着她的动作,胸前的衣服被扯开,露出了她藏在怀中的两张饼。
于是揪住她衣领的人露出了贪婪的目光,更多暗中观察着这里的豺狼伺机而动!
雁娘情急之下,抄出那两张饼,高高抛了出去。
人群像是争食的鱼儿,尖叫着,推搡着,向着诱饵一拥而上!
抓住雁娘衣领的手也松开了,投入到这绞肉战中去。
雁娘打了个寒战。
远处有人扯着嗓子高喊起来:“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这声浪也只溅起了几个水花,就被混浊的泥浆翻搅着沉入了水底。
外间突然“砰砰砰”地响起了火/枪声,内殿里沸腾的海浪一下子平静下来了。
这情形,六姐重病,应该不在殿内了。
想起某种可能,雁娘晃了晃脑袋,企图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去。
她趁着机会,避开人潮,跌跌撞撞的爬出庙后的狗洞。
不在庙里,那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
她又滚又爬地跑了一会,很快失了力气。不得不扶着膝盖弯腰大口喘息,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枪声,却再没了沸腾的嚷闹,她收回飘散的思绪,专心抗拒着严寒,冷风刺痛着肺叶,使得呼吸更加困难。
眼前一阵发黑,又一阵白光。
一步一步,踩进雪里的脚已经没有知觉,头脑也不甚清晰。
力竭之际,雁娘不知是何时再次摔倒在雪地里。
她撑起身子,却被拖住了脚步。
那是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不知道那手是何时抓着她的,她已经失去了触觉,难以感知外界。
但她知道,往常逃荒的日子里,最怕遇到这样的人。
因为尚怀有一丝可悲的希望,而拼了命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自己死了不算,还得拖个替死鬼垫着,就像溺水的人,满不管别人的死活了。
很显然,雁娘如今就被当成了那一根稻草。
她用力去掰那只手,却如掉入陷阱的困兽,无力挣脱束缚。
若她此刻手上有一柄斧子或者小刀之类的东西,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剁下去。
……
要这样结束了吗?
雁娘失神的看着京城的天空。
同从前每一日一样昏暗的天空。
双眼逐渐失去焦距。
很快她感觉不到冷了,也不觉得饿了。
这样也很好。
就这样吧。她想。
……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刻,前方依稀有人声传来:“七姐……小七姐……"
雁娘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张大了嘴想要应答,被冻哑的嗓子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呼声渐行渐远,她急得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冰冷的雪水刺激了喉道,使她的叫声得以冲出喉咙:“这儿!”
脚步声近了,她被冻的结了冰的心也开始跳动起来。
来的是位男孩,约莫七八岁左右,同样是一身的破衣,单薄的小身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一双眼在雪夜中熠熠生辉。
“快,与我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