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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兰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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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娘近来无事,往槐远处跑得勤。
庭院不曾打理,草木幽深,枝叶纵横,于俗世之中,有一种难得的宁静。
槐远给她的感觉,很像六姐玟娘。
安静,温和,可以对诗书典故侃侃而谈,见多识广,却不会让人觉得卖弄学识。
雁娘托腮,听他说起剑与弓的来历。
“前朝帝王,是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暴君穷奢极欲,肆意妄为,尤喜当殿斩人,很多朝廷官员都十分惧怕他。
某一日,帝王突然兴起,命御用铸器师,铸造一柄天下无双的利器。
此器天山玄铁为基,以活人投铸,凝炼人魂。
玄铁于炉中自行分为一红一黑两半,分别被铸器师打造成一剑一弓。
器成之后,南山地动不止。
暴君得弓剑后,愈发乖张暴虐,每每于朝堂之上射杀伶人舞姬以行酒取乐。
又向南征战,攻下川阳等地,即是后来的泽国地界。
后世家大族起兵,掀起推翻暴/政的狂潮。这其中,又尤以骈桥万氏为首。
骈桥万氏嫁长女万如意与盛太/祖,盛太/祖不负众望,最终一举推翻暴君,奠定今日中原的局面。
只可惜川阳等地未能收回,前朝旧族流窜至川阳,建立新的王朝,即为当今的南泽。
而传闻说,暴君并非盛太/祖所杀,是疯症太甚,执剑自残而死,死时四体残缺,怒目圆瞪,似有不甘。
暴君死后,弓与剑被高人封入宝匣,不令其作乱于朝野。
后人称妖剑为“弑君”,称妖弓为“天狼”。
收服弓剑的人,就是槐远的师父。
他将宝匣交给槐远看顾,命他每日对匣念清心咒三至五次,以消其执念与怨气。
槐远道:“从那时起,我便与弓剑同行。”
他停在灌木前,有一只蝴蝶飞上他的指尖。
可怜的小东西,破茧而出得太早,广袤无垠的天地里,等不到同伴,也寻不到安身之所。
料峭寒风吹动着它薄比轻纱的翅膀,槐远将要伸手将它放飞时,它却翩然坠落于地。
雁娘蹲身,触碰它透明的翅膀。
“它死了。”槐远道。
雁娘捧一抔土,把它埋在了灌木下。
愿春华烂漫之时,它的灵魂得以慰籍。
槐远敛袖俯身,和她一起蹲下来,叹道:“你是个温柔的孩子。”
“不,”雁娘纤细的指骨沾了尘土,看上去脆弱又苍白,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得见青紫的血管。
“我的手沾满鲜血。”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好似捧起的是沉甸甸的模糊血肉,她猛地丢开手去,撒下的却是飞扬的尘土。
槐远摇头,他起身,风吹鼓他宽大的袖口。
“一蝶生,一蝶灭,不过转瞬,它的一生何其短暂啊。”
“唯一值得铭记的,是破茧而出的一刹,它蜕变了。”
他远眺,院中是杂乱的草木,城外是飞扬的荒漠。
“若不咬开层层丝茧,永远地蒙在茧里,便看不见外间的世界,只能看到卑微的自己,被勒死在茧中的自己。”
“何必作茧自缚?每个人都有堂堂正正的,活着的权利。生死无常,但路是自己选择的。”
“你唯能做的,是选择一条,不令自己后悔的路。”
见雁娘似懂非懂,他便笑道:“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里竟然还住着别的人?
*
槐远年轻的时候,不似他的师兄抱朴散人那般,誓不出山,不沾尘世。
槐远心怀天下,喜四方游历。
他去过最底层的贫民窟,见识过阴沟脏水、瘟疫疾病。饥饿是最原始的欲望,希望是最后的疯狂。
也去过,高阁宫阙,琼楼玉宇。人们高谈阔论,推杯换盏。贵女的一支珠钗,便是百姓家一年的饭钱。
金玉座上,太/祖对他说:“预言说,盛三代而亡,可怜天下百姓尚未安稳,又要流离于战乱。朕……年事已高,无力挽危局于世家乱党。因有求于驹塘之散人——骈桥局势不稳,还望散人相助。”
槐远应下此事,负匣前往骈桥。
鞍山地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有芒蕥两山,一繁一荒,截然迥异,向来有很多传说。
鞍山的骈桥世家以万氏为首,贵女万如意晋贵妃,座次仅在皇后之下。所出二皇子顾锡铭能征善战,三征南泽,无一不胜,在朝在野的呼声甚至高过大皇子顾清沉。万氏之显赫,当朝无有哪一个大族能够比肩。
当时鞍山百姓口口相传的,有这样一句谚语:“劈山分阴阳,阴阳化凤凰,凤凰鸣如意,金戈万事平。”
家族越兴盛,越易生暗鬼,越古老而根深的大树,中心越易腐朽生虫。
槐远初到骈桥时,便看透了这一点。
短短一月,万氏三起宴席。
礼节之繁复,甚至超过宫中规格。
觥筹交错,曲水流觞。从淮水开凿一条分支,流淌过亭台楼阁。纳天下之奇石、怪石,以饰园林美景。
随手把玩的都是珍藏孤品,家宅里满是香膏脂粉气。即便是做粗活的婢子,也都是面容姣好,谈吐得当。
无怪乎鞍山地界,只识得万氏,而不知大盛帝王。
槐远初次赴宴,便很受欢迎。
世人总对仙家散人怀有敬畏之情,何况是驹塘仙山出的散人。加之槐远态度恭谦,言辞温和,不似一般散人的怪脾气,世家族人便有意亲近。
彼时作诗行酒令,鼓声一停,顺溪流而下的花令,正转到槐远座前。
槐远只好先自斟一杯,推辞道:“在下不擅诗词。”
众人起哄,偏要他作诗。
他略想了想,满目秋景瑟瑟,于是吟了一首《西江月》:
“安睡可知风疾,长云斜来落暮,残岸临川出踏马,寒枝落日秋峦。
峦秋日落枝寒,马踏出川临岸,残暮落来斜云长,疾风知可睡安。”
这首回文诗,下联是上联倒读。构造巧妙,众皆叫好。
世家贵女们坐在下首,本就倾慕于槐远的容貌,闻见此诗,纷纷唤来婢女摘抄下来。
唯有一女,心下兀自将诗又默念一遍,摇了摇头。
新意不错,意境差了些许。此人确实如他本人所说,不擅诗词。
正思量,鼓声刚停,花令已飘到了她的座前。
旁侧的贵女们以帕掩口,悄声传着她是武将出身的小姐,怎么懂这些诗词歌赋。
万贵妃妹妹万安宁原本早就找人捉笔拟好了诗词,奈何花令就是落不到她这儿,原本已然有些烦躁。
此刻见着姑娘在槐远之后被抽中,赚足了风头,不禁跟着添了一把火。
万安宁在主座上很是嘲讽地看一眼这位姑娘,嫌弃地与旁人道:“这姑娘好不要脸,成日里舞枪弄棒,往常邀她赴宴也是推辞,好似不喜铺张一般。今日不知怎么,巴巴地求我来赴宴,还指望着能扒上好夫婿不是?瞧她那样子,谁看的上她?”
周遭传来一阵娇气的哄笑。
贵女们都掩面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却气定神闲,瞥见墙角的兰草,脱口而出:
“纤纤乱墨痕,幽幽鸣丝缕。
宁可托寥木,安肯悦檀郎。
篁间乐知己,空谷足自赏。
晨时吐白露,晚来一东香。”
写的是兰,辞藻质朴,并不晦涩难懂,却令那些嘲笑她的贵女们纷纷噤声。
万安宁的脸色极其难看,她一定是听到了方才自己的话,才说什么“安肯悦檀郎”,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般顶撞过她,自姐姐晋了贵妃之后,谁人待她不是毕恭毕敬?!她直气得眼尾发红,咬碎了一口银牙,手里的帕子拧了又拧,当面却不好再发作。
槐远正酌杯,听见有人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旁人回:“她呀,是武将家的女儿,若非家祖是与帝王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恐怕连参宴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偏偏武将出身,性子又傲,恐怕不好安宅。
几人唏嘘着摇摇头,把这姑娘排除在联姻的名单之外,转而又聊起些别的。
槐远当时也只是听听便罢,并没放在心上。
行过酒令,用过晚宴之后,已是明月当空,便有人提议游园赏月,婢女提灯缓步而来,将园子照得灯火通明。
槐远喜静,不愿与众人同行,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去。
他要往自己的住所去,忽闻人声,像是在吵架一般。
女声尖锐:“你这样的出身,也配与我作对?谁教你今日作的那诗?定然是提前买好了稿子!”
另一人毫不客气:“皇贵妃有你这样的妹妹,也算是倒了血霉了,成日里惹是生非,不知好歹,空口污人清白。”
而后便是一声尖叫:“你竟然敢与我动手!”
“我可不敢与皇贵妃的妹妹动手,只是万姑娘想掌掴我,也该挑个好时候才是,今日来客众多,保不齐就有人撞见你我争执,坏了姑娘的名声。”
槐远听到此处,心下一沉,抬步便走,只可惜晚了一步。
一颗小石子滚到他脚下,有人伸手一把拨开遮掩的草木:“呀,什么声音!”
后方的万安宁见到他,一下子红了脸,又羞又恼,支吾道:“槐……槐……”
她狠狠剜了前方的姑娘一眼,跺跺脚,掩面而逃。
槐远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姑娘身上,她扭头看着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姐愤然离场,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你这般,岂不叫她更加怨你。”
“怨也好,恨也好,总归不能奈我何。”她拍拍手上的灰,提起裙摆,欲从角落里跨出来。
然而杂乱的枝木勾住了她的裙角,使她不得轻易脱身。
——这该死的、为了宴席特意定做的、宽大裙摆。
槐远正犹豫要不要帮她一把,但见她很干脆地把那繁复又裹脚的裙摆扯裂,随手一扔,好似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干了。
他只好慌忙撇过头去,视线却还是未能躲过那一小截纤细的脚踝。
她轻松地踮了踮脚尖,笑道:“我叫兰泽,我知道你,你是驹塘散人,叫槐远对不对?”
槐远只好望着别处:“夜深了,姑娘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在下去找万家的婢子来送姑娘回去。”说着就要走。
“你很怕我吗?”兰泽疑惑道。
槐远被呛了一下,无奈道:“姑娘又不吃人,在下怕你做甚。”
这姑娘说着话,已经转到了他身后:“你背的是什么?”
槐远避开她的手:“姑娘,此物甚邪,还是不要碰的好。”
她便笑:“真是小气,连看一眼都不成。”
槐远还待解释。
她踢走一颗小石子儿:“不劳烦万氏的婢子啦,一个个赛过少爷小姐似的傲气,本姑娘自己回去便是。”
言罢扭身去了。
槐远到底不放心,又不好与她一道,因而跟在后头随行了一路,见她确是进了屋子才离去。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东琉犯边的事,二人未再谋面。
直到后来的“血宴”惨案。
那原本,是一场中秋晚宴,却成为了多少世家少爷小姐们的断头宴。
因着东琉在前线攻城,晚宴并未大办,仅仅是少爷小姐们闹着玩儿办的。
宴间氛围不似长辈们的谈话那般压抑,相反的,因为知晓了隔着骈桥不远的夕城已经派出了救兵,欲往鞍山前线解围,所以年轻的小辈们尚可欢饮几杯。
夕城的援军将领正是兰泽的兄长,连带着,也将兰泽的座次排在了万贵妃妹妹万安宁的下首。
尽管兰泽很不喜欢这个安排——那位万氏大小姐一直以一种“你应当感到荣幸”的目光示意她,在发现兰泽不屑一顾之后,恼羞成怒,高抬起下巴,全程只拿鼻孔对着她。
但这并不影响兰泽吃螃蟹的好胃口。
宴至一半,万安宁发现遣出去取果酒的婢子竟然还未回来,抱怨了几句,大抵是说婢子们惰怠之类,突然被人扯了袖子。
她扭头一望,正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位兰泽姑娘,于是眉头直皱:“你扯我做什么?知不知道我这衣服值多少银两,便是把你卖了也……!”
她被吓住了,因为兰泽正拿眼睛瞪她,并且训道:“闭嘴。”侧耳听着什么。
主座上,万安宁一安静,这厢纷纷都静了下来。
众人才感到一丝不对劲。
是安静,太/安静了。
根本不像往常的,喧闹的万府。
万安宁把唇边反驳的话吞进腹中,也跟着她一起听,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凝神,却又困惑地对望。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槐远,他站起身,即刻命令:“大家聚到一起,快。”
他说完话不久,兰泽听到了铁甲摩擦碰撞的声音。
这姑娘一下子蹿起来:“快!会武的和护卫一起站在外围!”
众人来不及反应,慌乱之际,东琉人已经杀将进来了!
若说方才众人还在期待着能有些人声传来,那么如今,这些人宁愿双耳失聪也不愿听见这番动静。
不熟悉的东琉语,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腥风裹挟过宴席,以血温热了残羹冷炙。
滚落的头,求救的呼喊,逃窜的人群,女眷的尖叫,使得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聚到一起!聚到一起!会武的在外围!”兰泽大喊,努力镇定慌张失措的人群。
东琉人最先垂涎的,是琳琅满目的食物,他们将满盘珍馐塞进嘴里,恨不能有一头牛的胃,而将其统统填满。
正因此,众人有了喘息之机,得以抱作一团,以抵御东琉的攻击。
槐远守在最外围,护着众人,且战且退。
他是修行散人,原本不得入世,更不得以一己之力搅动尘世,只好防御为主,他身后护着很大一片安全地带,东琉几乎寻不到破绽。
与之相对的,兰泽那边,十分地不轻松。
贵族少爷小姐们只知一昧地叫嚷,半点忙都帮不上。
万氏的护卫死伤过半,围起的圈子出现了缺口。
万安宁在推搡中被挤了出去,迎面砍来的东琉弯刀滴着血,黏着骨沫肉块。她欲作呕,又两腿绵软,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两眼直发黑。
一只手将她拽了个趔趄,弯刀被一把长剑挡下。
她认出那是万氏护卫的佩剑,执剑的却是兰泽。
“你是傻还是蠢?!滚到我身后去!别在这里碍事!”兰泽冲她这样吼道。
若是往常有人敢同她这样说话,她早就一个巴掌扇过去了!
但此时!看着兰泽脸上的未干的血迹,她咬住了唇角,趔趄地躲到了她的身后,兰泽迅速补上空位,将她们挡在身后。
她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东琉的进攻,很快成了一个血人,抹一把面上的血,拿着剑的手已在发抖,反应也不如开始的灵敏,万安宁不知怎么的,一直盯着她,见此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
身旁的一个富家小姐一直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她扯着万安宁的袖子,哭喊道:“怎么办啊!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情绪激动,横冲直撞地,好几次险些绊倒别人。
万安宁被她摇晃得站不稳,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冷静一点!”她一指前面的护卫,“你看不到他们为了保护你在战斗吗?!你怎么有脸哭得出来?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
那小姐懵然捂住脸,支支吾吾的,但也不敢再添乱。
兰泽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一力应对面前的敌人。
下一波攻击来临时,万安宁挤到她身边,突然出声提醒:“左边有偷袭!”
兰泽躲过左侧的攻击,割裂了那个东琉人的喉咙,鲜血溅了她一脸,她来不及抹脸,只听身后的声音道:“前方!前方!”
她抬手格挡,再次拦下一击。
守卫圈越来越松散,万安宁压下即将冲出喉咙的尖叫,躲开一个突刺,却见身前一个护卫被斩飞了头颅,滚落到她的脚下。
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个护卫的名字,却永远忘不了他死去的面容。
兰泽的声音让她回神,她正冲她喊:“看着点,继续!”
万安宁稳了稳神。
“右边!”
“斜左方!”
“啊!小心!”
二人的配合默契起来。
旁侧的小姐少爷们逐渐也镇定下来,有的大声提醒,有的捡起失去主人的剑,协助抵御透过第一层防御圈的东琉蛮夷。
世家子弟们,并不都是绣花枕头窝囊废的,只是雏鹰未成,未见过真正的战场,一时吓住了。他们一旦反应过来,开始反抗,兰泽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槐远那厢只能被动防御,但也尽力分担了护卫们的压力,几乎是一人守了半场。
他余光瞥见,兰泽的左手姿势不对,大抵受了伤,便抽着空隙,转了边来帮忙。
他格挡,她补刀。
看在天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份儿上,槐远只当是自卫。
战况惨烈,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填补起外围的缺口。
后来清算,此战中骈桥其他的小族子弟几乎被屠灭殆尽。依附于万氏的王氏一族家宅被血洗,族长被东琉人剖开了肚子,挂在房门上,肠子流了一地,王氏就此戮灭,几乎无人幸免。
另外,当时正于骈桥为客的夏棠次子夏仲源于血宴之战被俘虏,后来被东琉捏在手里,屡次要挟于夏棠。彼时夏棠将东琉递给他的劝降密信悉数呈交圣上,以示忠心与决心,太/祖因此对其多加赞赏,为安抚他的情绪,特允入阁为大学士。
好在,万氏主族子弟折损不多,万氏族长应对及时,发现不对之后立刻求援。万安宁幸得兰泽等人护卫,其兄长万碣外出寻游,当时也不在骈桥此地,算是躲过一劫。
直到坚持到黎明,援军才至,迅速清理完战场。万安宁才发现,指甲已将手心扎出了血痕,却无半分痛感。
她看着眼前浴血的兰泽,很想对她扯出一个笑来,可只是僵硬地抽了抽嘴角,实在难以笑得出来。
她的很多朋友,死在了宴会上。
几个时辰之前,她们还一起嬉笑玩闹,现在,她们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躺在这里,像是在嘲讽她的软弱与无能。
不过一夜,她好像成长了许多,沉重的负担压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兰泽看见带兵赶来的兄长,兄长揉揉她的头,对她说:“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她无力应答,强撑着点了点头,万安宁上前扶住她:“我送你回去。”
远处,槐远看着兰泽远去的身影,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
*
兰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外间众人都着手处理着要事,无暇顾及到她。
兰泽饿得醒了。
她坐起来,腹中空空,不得不下床找东西吃。
窗台边,放着药膏与面饼。
兰泽关窗,解开衣裳,血将伤口与面料黏在一起,左臂被东琉的弯刀贯穿了。她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蘸了一点药膏抹上。
一阵清凉,疼痛顿时减轻。
上等的膏药,瞧起来不似凡物。
兰泽咬了一口饼,很快狼吞虎咽地吃完。
她望一眼天色,已至黄昏。
住所偏僻,这当口,人员都被抽调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兰泽无意识地敲着窗台,好似这样才能让自己集中精神,不去想别的事。
槐远原本是出来散步,不知怎么地,走到兰泽的窗前,他站了一会儿,想着她现下里应该是休息了,若被人瞧见他在此处,恐怕要惹不少闲话,于是便要离去。
屋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窗户被人推开,露出一张明媚的笑魇来。
“我就知道是你。”她欢喜道。
“万安宁是个马虎大意的,此刻必然想不到我的伤,在场人中,知道我受伤了的,又知晓我住在哪儿的,只有你啦!你说是不是?”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槐远无奈地笑了笑:“是。姑娘聪慧。”
她弯了弯眼:“谢谢你的药,真神奇,一点儿也不疼了。”
槐远颔首,道一句无事,提醒道:“这几日不要沾水。”
又想起姑娘家应当极在意疤痕的,便补充:“也不会留疤。”
她怔了怔,忍俊不禁:“留疤也不妨事的,总归我也没打算嫁人。”
这话题他接不了,因而沉默下来。
兰泽靠在窗台上,偏头去看初升的月:“欸,陪我聊聊天吧,一个人在这里,无聊透了。”
槐远猜她是有些怕,东琉人手段残忍,那等血腥场面,即便是男儿看了,也怕是要做噩梦的,更何况一个姑娘家。
他便抱匣,站在窗前,侧耳听她说话。
她道:“东琉人可真狠啊,中秋佳节给我们上了这样一出大戏。”
她又道:“闻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往年我从未注意,只当个玩笑话听,今日一看,好像确实如此。”
槐远也随她抬头看月。
月色皎洁,不沾尘世的污秽。
夏蝉本聒噪,到了秋日里渐渐消亡,夜间反而静谧得让人难安。
她撑住头,突然担心:“不知道伤亡如何,前线战士们,能不能抵挡住东琉的进攻。”
很多时候,她并不需要槐远的回应,只是自说自话罢了。
月光柔和,慰籍着迷失的心灵,指引着故去的灵魂,找到回家的方向。
他与她隔着一扇窗,听她绵绵的絮语。怀中抱着的匣子,好似也不那么沉重了。
她轻声问:“明日你还能来吗……”
槐远摇头:“这不合礼仪。”
他半晌没得到她的回应,却见她已然伏在窗台上沉沉睡去了。
会生病的吧?
槐远哭笑不得地想。
果然还是不该停留,实在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啊。
他想了想,在叫醒她与抱她去床榻这两个选择中纠结许久。
见她实在睡得迷糊,压着手腕,又很不舒坦的样子,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既怕吵醒了她,又怕她压着了伤口。
他叹了一口气。
也罢,不过是个倔强又逞强的孩子罢了。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了怀中的匣子。
很多年来,这大概是头一回,剑匣离身,也是头一回,擅闯姑娘家的闺阁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诗我胡诌的,大家凑合看嗷~
改了好多遍,太/安为啥会是违禁词啊摔!
ps:我实在是个取名废,万贵妃名万如意,因为当时想到了万氏如意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