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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泠泠七弦上 ...

  •   展念于钢琴前坐定,指尖轻动,音曲流泻,乃是古琴曲《华胥引》。
      以西洋之琴奏东方古乐的方式,迅速吸引了场中诸人。《华胥引》相传为黄帝入梦所得,乃是歌颂王政之曲,垂拱而治,百姓相乐。曲中跳音与和弦相杂,改用钢琴弹奏,虽少了几分肃穆厚重,却多了几分轻盈逍遥。
      如君臣,如父子,如宾客,如亲而如戚。桃李如色,覃恩布泽,别有华胥之国。兆太平之永福,至治怡然自卜,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
      全曲并不长,展念为求气势,便循环了一遍,第二遍加入大量和弦,音跨八度,如万钟齐鸣,万马奔腾,不光殿中诸人听得目眩神迷,殿外离得近的臣子也探身向里瞧。一曲终了,展念施然起身,先向皇帝行了一礼,方对使臣道:“使臣适才所言,东方之琴枯燥单调、千篇一律,实则大谬矣,七弦古琴,指法逾千种,只是,技法为下,心境为上,意在山川,化于万物,西洋之琴在乎动,而东方之琴,在乎静。”
      使臣仍有些不服,“技法为下?焉知是不屑为之,还是不能为之!”
      展念转身道:“皇阿玛,儿臣愿为使臣解惑。”
      皇帝的表情已渐趋宽缓,“准了。”
      展念在使臣已置好的琴案前坐下,调弦听音,此琴制作稍显粗糙,若是按照她素来的脾性快弹,这双手怕是要肿个几天了。
      ……
      “莫用贱琴,劣弦伤手。”
      ……
      展念陡然一惊,琴弦划出一丝低响,绵长如叹息。展念抚琴止音,整理好心绪开始弹奏,起初的调子平淡无奇,然而稍通乐理者皆可听出,此为使臣所奏西洋之乐的旋律,虽不是分毫不差,但只听过一遍,便能还原至此,亦足以叹为观止。
      琴音渐急,有如蜂蝶乱舞。抚琴的女子面容沉静,而一双手的速度已快到形影莫辨,指法变幻诡谲,曲至高潮戛然而止,众人尚在神思恍惚,却见她伸手至琴侧,按轸调音,不过一瞬,便重新奏起,然而琴音已是完全不同的调式,有如金石相击,龙吟凤哕。
      使臣终于一改傲慢神情,曲终,慢慢行了个礼,“小臣刚才冒犯,甘愿服输。”
      胤祀一笑,低声对胤禟道:“素闻姑苏赵阿离,‘琴音入魔,飞魂散魄’,果然名不虚传。”
      胤禟的目光却落在她笼于袖中的手,琴曲虽终,那双手却犹自颤抖。
      展念俯身回了一礼,“所谓一较高下,不过情急之语,如大人所见,东方之琴可奏西方之乐,西方之琴可奏东方之乐,虽则道不同,亦可万世相交。”
      使臣似有所悟,向皇帝跪下道:“小臣愿将此琴献与大清,皇上治国有方,定会功盖千秋,流芳百世,万岁万万岁!”
      满殿群臣,皆起身跪拜,声如洪钟,整齐划一,“皇上万岁万万岁。”
      那是展念第一次听见皇帝的笑声,依然有少年的豪情。
      宴席结束,展念有礼谢过周遭的恭维,坐入回府的马车,胤禟正等着她,眉眼晦暗阴郁,“我说过,切莫出头,为何你偏偏不听!”
      展念倚在车中,淡淡一笑,“不听便不听罢,木已成舟,九爷还想如何?”
      “你的琴技太过招摇,一旦有人将你与‘琴魔’联系,姑苏的事,如何瞒得住!”
      “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今日席上,如此明显的陷阱,难不成九爷还要跳下去?”
      胤禟见她还是这副无关痛痒,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禁心头火起,将她抵在车壁上,冷冷道:“我便是跳下去,也不需你挺身而出,展念,皇阿玛面前,说错一句话,你可知后果?”
      展念一把推开他,借着马车的惯性,竟变成了她将胤禟抵在车壁上,“九爷可真是仗义、高尚、光风霁月,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美妾娇女,还是你豢养的鸟雀?不管你是春风得意,还是落魄不堪,我都必须与你并肩而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告诉你,在嫁给你的那天起,我的姓氏就是董鄂,我阿玛是朝中一品武将,我不是攀附你的藤蔓,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需要你逞英雄,我配得上你,是你堂堂正正的妻!”
      佟保和知秋上前掀帘时,看见的便是,自家福晋将自家主子抵在壁上的这一幕,灵魂俱是一颤,佟保正犹豫要不要将帘子放下,福晋已怒容满面地下车,接过知秋手中的灯,“下车!”
      知秋和佟保对视一眼,似是不能明白,这两个冤家,为何吵得正凶时,一个还能下意识给另一个提灯照亮。
      胤禟刚下车,灯盏便被强行塞入手中,他瞪她,“给我做什么?”
      展念施施然向府中走去,“我又不瞎。”
      知秋见气氛微妙,连忙出言打断:“那个,福晋,之前齐恒公子遣人来了。”
      听到齐恒,展念脚步不由一缓,“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齐夫人有喜了,齐恒公子说,若是个男孩儿,便让他姓赵,到时还请福晋起名呢。”
      展念想了想,笑起来,“不如就唤作‘世扬’,赵世扬,怎么样?”
      世扬,世居扬州。
      正说到孩子,便见如英提着一盏兔子小灯,等在胤禟的必经之路上,“姨娘!阿玛!”
      胤禟身形一顿,“又溜出来了?”
      “是啊,额娘总不让我找你,怪闷的。”如英亲热地抱住胤禟,从怀中抽出几张纸,“喏,这是我最近新学的诗,阿玛你看。”
      胤禟接过,却见展念已在如英身边蹲下,转动着那盏兔子小灯,淡笑道:“凡心共白首?”
      “嘿嘿,姨娘知道谜底吗?”
      展念比了个手势,“八。”
      如英扁了扁嘴,“果然,这么简单的灯谜,肯定难不住姨娘。”
      胤禟冷冷一笑,“聪明太过,便成无情。”
      “哎,阿玛别走啊……”
      展念摸摸如英的脑袋,“阿玛心情不好,如英最乖了,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知秋也上前,一番好言相劝,终于牵着如英离去。展念几步追上胤禟,“你与我置气,也不该撇下女儿便走。”
      胤禟眉目森寒,“你在为谁说话?是我的女儿,还是你的女儿?”
      展念被他气得一噎,“九爷说得是,你的女儿,我一个外人怎么敢说道。”
      “知道就好,收起你那些大道理,还有假惺惺的笑意。”
      展念转身便走,“不愿看便不看,谁逼着你了?”
      也晴正在归来堂等候,见了展念,笑道:“福晋可回来了,九爷方才遣人送药来,说是福晋弹琴伤了手——”
      “方才?哪个方才?”
      也晴怔了一怔,“就是,刚刚啊。”
      胤禟同她吵完一场,此时约莫也刚踏入停云堂,若还有空吩咐下人送药,只能是在回停云堂的路上。
      她还以为他已失去理智了,结果分开不过一瞬,他就想起送药的事情。可是,她不曾提起手伤之事,他是何时注意到的?
      展念冷哼一声,“告诉他,收起他假惺惺的好意!”
      因为九福晋在宴席上大出风头,而且八皇子已经恢复了贝勒之身,所以展念每天要接待的访客忽然变多,就算是寒冬腊月,也挡不住那些热情的诰命夫人。从正厅回到后院的路上,远远地,她听见如英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又向我额娘告状!我不下去!就算额娘来了,我也不下去!”
      展念脚步一顿,绕了几步路,看见冰湖边一棵歪脖子老树上,正坐着一个黄袄的小女孩,几个下人纷纷被她喝退,只敢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走到树下站定,展念抬头,笑盈盈地问:“这么高的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姨娘!”如英伸手一指远处的下人,“她们要抓我回去,你快把她们赶走!”
      “好。”展念点头,“那你要先告诉我,她们为什么要抓你回去,你又为什么不肯回去?”
      “因为额娘是个坏人,只允许我待在落月轩,除了和她去外面,哪里都不让我去,她甚至不同意我找你玩!落月轩那么小,如云受得了,我可受不了,所以我要跑出来,我就要跑出来!”
      话音未落,远处,完颜月已匆匆赶来,“如英!”
      如英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朝后一仰,从树上直接翻倒,身下是结了薄冰的湖面,眼见就要头朝地栽下去,展念离得最近,立刻冲上前接住,巨大的力量坠下,她脚底的冰面骤然碎裂,下一瞬,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冰水里。
      冻得她差点当场昏过去。
      如英惊魂未定地抱着她,身上没被沾湿半点,“姨娘!”
      展念叹了一声,“下次还爬树吗?”
      “姨娘,你的脸好白啊,我害怕……”
      下人立刻上前,接过如英,把展念扶出来,完颜月也赶到了,抱着女儿,看向她的神情几分复杂。
      知秋吓坏了,“福晋,没事吧?”
      “没事。”
      展念说完,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身上已换了干净衣服,屋内的炭火热得有些过分,厚厚的被子里,不知塞了几个汤婆子,然而仍没有驱散那种冰寒,展念皱了皱眉,觉得下半身的骨头都在刺痛。
      外间,正传来知秋愤怒的声音。
      “福晋的身体状况,你也是知道的,外面天寒地冻,半个身子就这样泡在冰里——九、九爷。”
      胤禟没有理会任何人,直接冲入里间,榻上的女子阖着眸,似是昏睡未醒,脸色惨白如雪,即使在这样热的环境里,也没有一丝红润之气。他心头火起,回到外间,完颜月和如英正跪着,完颜月俯身叩首,“贱妾管教不力,请九爷责罚!”
      “阿玛……”
      “如英,磕头。”
      “哦……”
      “等福晋醒来,贱妾会带着如英去磕头认错,直到福晋原谅为止。”
      “可是,姨娘没有生我的气啊。”
      完颜月立刻打断她,“闭嘴!”
      “为什么?”如英的声音越来越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向姨娘磕头认错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向阿玛磕头认错!”
      展念实在听不下去,披衣起身,走到外间,胤禟一言不发,显然在克制怒意,如英被吓得不知所措,展念淡淡开口:“起来,不用跪。”
      胤禟几步上前扶住她,“阿念,我——”
      展念拂开他的手,在堂中坐好,冷冷地开口道:“你站那边去。”
      也晴看着跪下的两个,再看着被迫站着的九皇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场景,给知秋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福晋发起火来,竟连家里的夫君都敢一起训吗?
      知秋默默点头,而九皇子身边的佟保,此刻也只是垂首低眉,不敢出声。
      完颜月依然跪着,并不起身,如英却一边哭一边扑到展念怀里,完颜月大惊,想阻止,却不敢开口。
      “姨娘,我真的犯了大错吗?”
      展念微笑,拍拍她的背,“乱说,没有的事。”
      如英却哭得更厉害了,“额娘不喜欢阿玛,所以从来不去看他,阿玛也不喜欢额娘,所以从来不去落月轩,而且,阿玛也不喜欢我,他没有牵过我,没有抱过我,我每天被额娘关在院子里,他一点儿都不关心,怎么办,阿玛和额娘都不喜欢我……”
      “你今天从树上掉下来,把你额娘吓成那样,她怎么会不喜欢你?还有你阿玛,他请最好的先生教你读书,无论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都愿意给你,这叫不喜欢吗?”展念拿帕子替她擦着眼泪,“你要是再哭,明天眼睛肿了,弟弟妹妹可都会笑话你的。”
      如英听不进去,趴在展念肩头,哭得伤心欲绝。
      展念沉下脸色,敛了笑意,“这里是她的家,从今以后,她愿意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谁要是管她,先来问过我,听明白了吗?”
      完颜月愣了好一会儿,看了胤禟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于是俯身行礼,“贱妾明白了。”
      “好啦,如英,”展念眨了眨眼,“我把他们都管住了,你是不是也该管住眼泪,跟额娘回去吃饭了?”
      如英抽噎着,忽然在展念的脸侧亲了一下,“姨娘,你要早点好起来。”
      展念一怔。
      完颜月带着如英离开以后,展念终于冷冷看向胤禟,“完颜月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她让如英给你磕头认错,你也听之任之,九爷就是这样做父亲的?”
      胤禟笑了一声,“你要替她们寻我的不是吗?”
      “对。”展念对上他的目光,“自从我嫁进来,府里的这几个孩子,你去看过一次没有,问过一声没有,如英说你的那些话,有哪一句说错了?你既然把他们带到这世上来,就该小心爱护,如今的态度,实在让人失望。”
      “与你无关的人,你倒这样切切在意。”
      “他们与我无关,难道也与你无关吗?”展念冷笑,“若早知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当年那个孩子,不要也罢,你不配做他的阿玛。”
      胤禟脸色一白。
      “展念,你根本不明白。”
      气得狠了,他扬手,将桌上的茶盏骤然砸碎,拂袖转身,却低低闷哼了一声,按在胸口处。
      佟保立刻变色,“主子!”
      他已踉跄倒下。
      知秋一推佟保,“快叫太医来!快!”
      佟保瞪了展念一眼,像是忍着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去。
      展念想将胤禟扶起,然而他昏得人事不知,伸手探他的额头,竟是滚烫一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轻轻的颤抖,“怎么回事?”
      知秋沉默了一会儿,“听佟保说,九爷前几日就有些受寒,今天得知福晋出事,是从京郊骑了一个时辰的快马回来的。”
      “……”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一连数日,胤禟不仅未醒,反而越烧越厉害,展念在古代生活十年,已见过无数因高热而殒命之人,对待风寒的态度早已不似当初无谓,孙挽之几乎被迫住在府上,只是无论多少汤药下去,都收效甚微。
      “风寒最易引发多年所积的弊害,九爷本就饮酒无度,心气郁结,是以一朝不慎,便病来山倒,如此反复,着实凶险。”
      展念抿唇良久,“为今之计,可还有其他法子?”
      “福晋又同九爷吵架了吧。”
      “你想说什么?”
      “这些年,九爷每每如此,皆是因为福晋。”孙挽之摇头苦笑,“从前之事,臣略有耳闻,福晋一身病骨,尚可怨怪九爷,但是九年里,九爷所受之苦,并不比福晋少,他又可怨怪谁呢,九爷曾与臣笑言,他今日一切,不过自作自受,可,九爷真的错过么?”
      京城落了第一场雪。
      归来堂内,展念一人独坐,朱唇轻点,眉目淡扫,发上簪有数只金钗步摇,衣衫的锦缎精美如云水,花纹繁华富丽,织绘着瑞鸟祥云,身后的瓶中插有红梅,冬夜里雍容典雅,冷香阵阵。
      侧身轻挑案上灯花,不期却瞥见屋外人影,她抬眸望去,沉静如水的面容上,一双眉陡然皱起。
      因为她看见一个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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