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心归梦》徒往

43、中有千千结

　　二皇子胤礽自被废黜，一病不起，皇帝便令诸皇子及福晋进宫看顾，展念因此随胤禟入紫禁城，不期遇见的另一位皇子，却是四阿哥胤禛。
　　展念随胤禟向胤禛一礼，然而胤禛一双鹰目却玩味地盯住她，“九弟妹姿色过人，果然是见之难忘。”
　　胤禟冷笑，“此为吾妻，四哥再难忘，也莫动心思为好。”
　　展念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径自上前对胤禛淡笑，“早听闻四哥好记性，不知可曾记得，昔年与故人之约？”
　　胤禛思考半晌，“约莫有，约莫没有。”
　　展念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边，“第一诺，不问。”
　　“哦。”胤禛一笑，“确有此事。”
　　胤礽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出迎奉茶，胤禟与胤禛略坐片刻，便去里间同胤礽叙话，四福晋抱病未至，是以外间只剩展念与瓜尔佳氏相对而坐。
　　“月余不见，二嫂有些消瘦了。”
　　瓜尔佳氏举杯饮茶，凄然一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他疯了？”
　　“我晚嫁，不曾见过二哥，但听八嫂提起时，倒是赞誉颇多。”
　　瓜尔佳氏掩面而泣，“是皇阿玛带着他结交朝臣，如今却说他结党谋逆，是皇阿玛说为君不可轻易喜怒，如今却说他面无忧色，没有忠君爱父之念，他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在塞外，他第一个儿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塞外，他为了达到皇阿玛的期望，不曾有一日懈怠，一切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早年间，皇帝确然十分疼爱胤礽，胤礽也不负众望，多次监国，皆有贤名，只是随着其羽翼渐丰，朝堂之上，已威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惹了君王猜忌，其实，无论是胤礽，还是皇帝，都不过是在权力中心，被异化的人罢了。
　　被异化的老皇帝，对着一众“居心叵测”的儿子疑神疑鬼，废了胤礽，囚了胤祀，甚至拔刀欲诛胤祯。
　　可是展念不能说，只能静静地听，“二嫂这些话，可千万别教外人知道，告到皇阿玛那里，又是二哥一条罪名。”
　　瓜尔佳氏惶然地住口，只默默地流泪。
　　不多时，胤禟与胤禛自里间而出。胤禟淡淡道：“二哥这些话，需禀明皇阿玛为好。”
　　胤禛摇头，“九弟竟痴了，皇阿玛本就不舍，一旦禀明，若是心软，又于谁有益？八弟已被降为闲散宗室，若要起复，九弟可要三思而行。再者，二哥那些话，若惹圣怒，九弟可承担得起？”
　　瓜尔佳氏听得分明，正欲起身，却被展念按住，展念向她微微一笑，“别怕。”
　　“二哥纵是有错，也不该连申辩的机会也无。”胤禟提步便往外走，“我自会向皇阿玛言明，一应后果，皆在我身。”
　　展念向瓜尔佳氏与胤禛各行一礼，跟上胤禟，与他并肩行在绵延陈旧的宫道，走了很久，胤禟忽然开口问：“在你心里，是怎样看我的？”
　　“九爷赤子之心，不与世人同流。”
　　胤禟自嘲一笑，“可你应当明白，二哥如今的境况，我并非清白无辜。”
　　“我明白。”
　　“不觉得我阴险诡谲，野心昭彰么？”
　　“你不甘如五哥一般，闲云野鹤终此一生，你有你的心之所向。”
　　“我的心之所向？”
　　“为权臣，辅圣主，兴商贸，引西学。”
　　“世人皆斥商为贱业，岂知商之大者，可易天下，世人皆以西洋为蛮夷，岂知西学之用，不在奇技，而在启心。上位者以民为草芥，民亦自甘为蝼蚁，千秋万代，焉有长盛之理？”
　　胤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话，因他无处可说，无人可懂，胤祀虽助他，却不知他，定是以为胤禟和传教士走得近了，难免奇思妙想。而展念扪心自问，若她并非穿越而来，此时亦不过一蒙昧愚钝之妇人，并不会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处此熙熙盛世，却已看到其下汹涌的暗流。
　　“我知道。”展念抬眸望他，“你若想争，便尽管去争，人生世间，必当热烈无违。”
　　“此非正道。”
　　展念淡笑，“落子无悔，不问毁誉。”
　　胤禟扬眉而笑，他握住她的手，明知宫禁之中，此举甚是不妥，但他不想放开，只想这样往前走去，与她并行在长长的暮色里，一瞬如此，一生如此。
　　十年前，幽深无尽的宫道上，她曾执灯与他相拥，十年后，依然是幽深无尽的宫道，他大逆不道地指点江山，不成体统地牵住发妻，忽觉入目皆是恣意淋漓，纵使夕阳欲落，亦曾有满身烟霞。
　　十一月二十八，因先帝实录修撰完成，又适逢一批西洋使臣远道而来，皇帝在太和殿设外廷大宴，高位后妃、王公大臣、诰命夫人均在赴宴之列，在清廷供职多年的十数位传教士亦受命而来。
　　为此，知秋和也晴一早便将展念叫醒，朝服盛妆起来，展念哭笑不得，“两位姐姐，宴席设于晚间，至于如此紧张么？”
　　知秋帮她盘起高高的发髻，“福晋第一次面圣，务必万无一失。”
　　也晴亦附和，“如今处境艰难，可千万不能让有心人挑出错来。”
　　处境艰难……
　　自上回离宫，胤禟本待翌日禀明皇帝，陈说二阿哥冤情，不料四阿哥胤禛先他一步，向皇帝转述了二阿哥之言，皇帝大为宽慰，虽说已下令了对废太子一概不闻不问，而四阿哥却直言上奏，实是性量过人，深知大义。
　　十月十五日，三阿哥奏称大阿哥与蒙古喇嘛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狂悖，皇帝闻言惊怒，当即革去大阿哥王爵，终生幽禁于府。
　　至于大阿哥究竟有没有魇镇，二阿哥的狂悖是否是魇镇之故——反正皇帝信了，皇帝信了，便是真相。
　　此事一出，立时有臣公上奏，请复立二阿哥为太子，皆被老皇帝断然拒绝。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又召集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推选太子人选。
　　“的确是处境艰难，”展念悠悠地叹气，“只怪那帮臣公，偏偏推了八爷为储君人选。”
　　“大阿哥的事了结以后，皇上特意宣了八爷进宫，好不容易尽释前嫌……福晋，这支簪子如何？”
　　展念颔首，便听一旁的也晴开口道：“此事，会不会是八爷的授意呢？”
　　“以八爷在朝臣心中的声望，无须授意，结果也会是如此。”
　　胤祀太过耀眼夺目，以至于其他的皇子，全部相形见绌，沦为陪衬。
　　不过，胤祀方遭贬黜，尚是闲散宗室，除非失去理智了，偏要往刀口上撞，否则展念绝不信这是他的手笔，而且，胤祀应当也意识到了，他出色的政治能力，已经慢慢引起君父的忌惮。
　　皇帝对胤祀刚刚重建的好感，顷刻又毁于一旦，直言“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并在两天后，释放了二阿哥胤礽。
　　一个能让满朝文武同气同声，认定能够执掌天下的皇子，其中厉害，自然不必说，只是，这种完全压倒性的局面，也触了皇帝的大忌。
　　黄昏将至，胤禟已在屋外等待，见到她盛装而出的一瞬，几乎移不开目光。
　　从前，他尚可任性，只要天色变晚，就索性闭门不出，如今，胤祀受到打压，他必须谨慎行事，按时赴宴，尽管如此，席上大约也是免不了一番冷眼。
　　胤禟握住她的手，“宴席之上，若有委屈，只管说与我，切莫出头，引人注目。”
　　展念不动声色抽回手，“九爷勿虑，我知道该如何行事。”
　　虽是外廷大宴，亦是内外有别，皇帝、后妃居太和殿上首，皇子与重臣居于殿内，家眷坐于其后，其余人等，则是在殿外依次设座，虽然展念觉得，在将近十二月的天气里，室外用餐实在不美，但既然皇帝高兴，也只得欣然来赴。
　　按序，胤禟坐于胤祀下首，展念自然也坐于静宁下首。展念微微凑过身，“八嫂前月还抱怨自己丰腴，多日不见，却瘦了许多，实在可喜可贺。”
　　静宁很是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小久，你也忒心大，方才入席时，可瞧见那起子人的神情了？什么破落门户的教养，也配幸灾乐祸。”
　　胤禟听得她唤展念“小久”，背影一僵。胤祀闻言，回头笑道：“夫人，‘小久’之爱称，似有不妥。”
　　静宁指着展念，“她闺名俩字，都一个音，我是在叫她，又不是叫你的九弟，你吃哪门子飞醋？”
　　展念一口茶水呛住。
　　胤祀无奈一笑，向胤禟略略举杯，“夫人莽撞，九弟勿怪。”
　　说笑间，闻得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众人起身请安，皇帝于上首落座，华灯千盏，歌舞百庭，山珍海味，觥筹交错，一派天家威严、盛世气象。
　　外国使臣轮流呈上宝物，皇帝兴致颇高，每件都要与众人研究许久才罢。展念则有些意兴阑珊，西洋表、地球仪、望远镜一类的新鲜玩意，实在没法让她一个现代人产生好奇，遂盯住眼前各色佳肴，暗自琢磨其食材与做法。
　　静宁的声音略有愁绪，“皇阿玛对咱们，冷落了不少。”
　　展念初次面圣，不知从前“不冷落”时是何模样，是以没有太大的心理落差，继续两耳不闻地吃喝，直到一个外国使臣搬了架古钢琴上来。
　　静宁“咦”了一声，“这不是你在府上常捣鼓的那个玩意儿么？”
　　展念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眉道：“若是弹曲助兴，必要择一精通之人演奏，可这曲弹得，实在不敢恭维。”
　　静宁并未听出区别，“是比你弹的调子简单了些，但我觉得挺好。”
　　展念未碰钢琴久矣，早没有九年前的水平，闲时在府上也不过奏些粗浅的曲子，可眼前的使臣，弹得竟连她都不如。
　　使臣又取来一张古琴，铮铮弹了首《华胥引》，席间诸人头次见西洋人奏东方古琴，是以大为惊异，静宁轻轻摇了摇展念的胳膊，“怎么样，他弹得怎么样？”
　　“……不堪入耳！”
　　“是么？琴曲怎么弹不都一样，像书塾里的老夫子，教人昏昏欲睡。”
　　使臣收起琴，向皇帝行了一礼，神色颇为倨傲，“皇帝陛下，臣在席间听了许久，这东方之琴，音色枯燥，曲子单调，诸位琴师弹得千篇一律，与臣所奏，好像没有分别，倒是，不如臣的西方之琴。”
　　立时有臣子开口：“天下乐理相通，无分高低强弱。”
　　使臣笑意不掩自负，“无分高低强弱？东方之琴，只有七弦，学来简单，而我的琴，数十琴键，难道有人能轻易弹奏？”
　　性急的小皇子喊道：“我朝藏龙卧虎，如何无人奏得！”
　　使臣岿然不动，“果真？”
　　展念渐渐变了脸色，无怪使臣的钢琴与古琴皆不精通，却敢堂而皇之上殿助兴，这一切从头到尾，原本就是一个圈套。
　　皇帝问殿下的一众乐师，“谁可试奏西洋之琴？”
　　乐师皆是面若死灰，噤若寒蝉，片刻前欢声笑语的众人，谁都不敢抬头，但是目光却偷偷瞥向胤禟。朝野皆知，十年前，唯一一架西洋之琴，乃是皇帝赐给九皇子的年礼，若说谁能弹奏，必然也只有九皇子。
　　皇帝冷冷道：“九阿哥。”
　　只有胤禟府上收有一架古钢琴，皇帝岂会不知，但他方才却先问殿下乐师，可见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与这个儿子发生对话。
　　使臣刻意的挑衅，多半是受了他人之命。胤祀如今失势，下一个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胤禟。
　　胤禟出席，跪于殿中，“儿臣在。”
　　“你府上，可有人能奏此琴？”
　　“没有。”
　　静宁挑眉看向展念，却见她的双手在膝上凌空而弹，似在温习什么曲调，吓得连忙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嗓门，“他是在护你，你千万别冲动，这可不是弹得好，就能平安无事的问题。”
　　皇帝冷笑，“从前见你好学，如今看来，实是心术不正，可恶至极！”
　　“儿臣知错。”
　　“知错？知错怕也是屡教不改！”
　　展念拂开静宁的手，“我既是他的妻，自然也能护着他。”
　　起身行至殿中，她看见宜妃变了脸色，神情复杂而微妙。皇帝不知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子是何人，身旁的太监及时提醒道：“皇上，这是九福晋。”
　　胤禟虽跪着，背脊却瞬间僵硬，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展念提裾长跪，“儿臣参见皇阿玛。”
　　皇帝对她的态度还算和善，“何事？”
　　“儿臣能奏此琴，愿与使臣一较高下。”
　　满座哗然。
　　“能奏”已是艰难，竟还夸口要与之一较高下，就算先前有所接触，又如何比得过正经习琴的西洋人？
　　皇帝略一挑眉，神情却并未好转，“方才朕问九阿哥，府上可有人奏得，他回‘没有’，你此时请缨，便是欺君。”
　　“非九阿哥欺君，是儿臣欺瞒了九阿哥。”展念叩首，“皇阿玛所赠之琴，九阿哥素来妥善存放，不允旁人乱动，只是儿臣初嫁，耳濡目染，难免也对西学有些好奇，所以大胆僭越，趁着九阿哥离府，私下调弄过几回。”
　　皇帝面色稍霁，“你此时说出，不怕他罚你？”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儿臣虽为女子，也有一片丹心，”展念抬眸，眼底几许苦恼，“但——怕，还是怕的，儿臣若奏得好，恳请皇阿玛为我说说情，别让九阿哥恼了我才好。”
　　后妃见此小儿女情态，纷纷掩面而笑，皇帝亦难得露出笑意，“朕替你说情？”
　　展念很诚恳地点头，“因为只有皇阿玛的话，他不敢不听。”
　　“你倒懂事，不枉皇额娘疼你，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皇帝的面色转又阴沉，“而八阿哥胤祀，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迄今无子。”
　　展念笑吟吟道：“皇阿玛有所不知，无子有无子的好处。”
　　“哦？”
　　“子女越多，闯的祸也越多，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展念哀怨地叹息，“可是儿臣又不敢有所偏私，怕他们心里委屈不平，只好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教，其实，早就气得发疯了呀。”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起来，又颇有共鸣地默默点头，宜妃向她一指，“皇上，快堵了她的嘴罢，不知还有多少混话呢。”
　　“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胆大妄为的。”皇帝笑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传朕旨意，即日起，恢复八阿哥贝勒爵位，月俸照旧。”
　　在场诸人一时愣住，连胤祀都怔了一瞬才起身谢恩。
　　皇帝摆手，命他和胤禟还席落座，目光再次落向展念，“去罢，若是弹得好，朕替你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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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废太子，康熙确实曾命大阿哥、四阿哥和九阿哥看管，然后废太子想陈说冤情，表示一下自己绝没有谋害皇阿玛的意思，大阿哥拒绝上报，老四态度含糊，老九坚决要上报。
最后，上报的是四阿哥，被夸夸的也是四阿哥嗯……
这段历史，我把大阿哥的戏份删掉了，因为再塑造一个人物怪累的呢：）
其实，废太子也有点惨的，有个传教士曾记录他“可以说，此刻已23岁的皇太子，他那英俊端正的仪表在北京宫廷里同年龄的皇族中是最完美无缺的。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太子，已至在皇族中，在宫廷中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像他父亲一样，成为□□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谁曾经不是一个简单干净的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