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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记来时路 ...

  •   不出所料,府上几个女子看见她,连目瞪口呆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虽说九年前大多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并不是容易教人忘记的类型。也晴惊奇一笑,“早听知秋姑娘说,数年前,府里有个同福晋十分相像的姑娘,我本不信,今日一瞧,倒有些信了。”
      “可不是,”知秋亦笑,“难道我诓你不成?”
      众人这才将信将疑,半梦半醒地行了个礼,毕竟记忆中十五岁的少女,和眼前风致窈窕、眉目沉静的女子,除了容貌让人感到无比熟悉以外,举手投足,其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完颜月携如英和如云先来奉茶,两个孩子见到展念都十分兴奋,不过碍于完颜月的板正严肃,连如英都格外老实地请安磕头,不敢有分毫逾矩。
      随后是侍妾兆佳氏,怀中抱着琼华,身边跟着琇莹,看上去确实是温柔敦厚、木讷寡言的情状,无怪胤禟将抱养的两个女儿皆放在她身边。
      展念再饮一杯茶,座中又站起一个女子,牵着不满两岁的弘晸,“贱妾刘氏,请福晋用茶。”
      展念见她执盏的手都在抖,淡淡问:“你怕我?”
      “贱妾,贱妾不敢!”
      展念接过茶盏,不欲与她再言。直到所有妾室一一拜见完毕,方将茶盏轻轻置于桌上,不紧不慢道:“我初来乍到,府上规矩一概不知,但,既然当了一声‘福晋’,便少不得要与诸位姐姐妹妹,约法三章。”
      诸妾皆以完颜月为首,是以完颜月代为应答:“妾等洗耳恭听。”
      “第一,我素性疏懒,不喜晨定昏醒、请安问礼,除有要事,无须行走应候。”
      “是。”
      “第二,诸位所出儿女,各自膝下教养,不必尊我为嫡,认我为母。”
      “福晋,此举不合礼数。”
      展念看了完颜月一眼,“此举,合我的礼数。”
      “……是。”
      “第三,九爷从前许诺,如进出之权,照旧不废。诸位从前如何,此后依然如何,只一句,两下相安,自是太平无事。”
      “是。”
      展念颔首,施施然起身,“如此甚好,我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将众人的恭送之声远远抛下,展念行至半路,遇见一个小丫头,谨慎向她行了一礼,“见过福晋,九爷让奴婢来瞧福晋,若说完话了,便请福晋前去用膳。”
      “知道了。”展念应下,依旧步履徐徐。
      回到归来堂,便闻到一阵中药味道,想是孙挽之昨日开的方子。丫头打起帘子,胤禟已等在桌前,展念瞟到药碗,从善如流地端起饮尽,眉头都未皱一下,胤禟却有些怔,“当年,你嫌药苦反胃,从不肯在饭前喝。”
      展念在桌前坐下,菜式已变得清淡无味,“习惯了,就不觉得苦了。”
      胤禟脸色却是一白,自嘲般扬起笑,“想不到,我竟将心爱之人,逼成如此模样。”
      展念拿过他的碗,恭敬地替他盛粥,“妾有一事,想请教九爷。”
      “她们为难你了?”
      “她们不敢。”展念仍是惯常笑意,“只是,九爷许她们自由出入之权,不知可也有我一份?”
      胤禟神色一冷,“你想去何处?”
      “不去何处。”展念波澜不惊地拨着碗中的粥米,“只不过,去祭一位故人。”
      “故人?”
      “齐爷爷。”
      一别九年,展念已有隐隐的猜测,直到齐恒与白月成婚那日,看见堂上牌位,便知故人已成泉下土,此事在展念心里盘桓许久,她记得齐爷爷曾言,他本京郊人氏,长眠之地,想来距此不远。
      “我陪你去。”
      “九爷又想私自离京?”
      “七年前,皇阿玛准我顺天府内,自由行走。”
      展念想了想,“既将京城周边的往来贸易都交予你,确须时时出入。”
      “是为了你。”
      “……”
      虽是自由行走,但毕竟胤祀监国,还需知会一声,只说去祭拜生意上相识的故人。九皇子素来仗义,结交不分尊卑贵贱,朝野皆知,是以此举实属寻常。约莫午时,两人换了轻便行装,从角门而出,雇一辆马车向通州而去。
      “你怎知在通州?”
      “我去过。”
      展念一笑,“没想到,九爷还是和当年一样重情。”
      胤禟眸色一刹闪动,转又沉寂,“若是一样,你便不会唤我‘九爷’了。”
      黄昏时分,终于抵达一处古旧村落,展念轻拂墓上灰,碑上的红字已斑驳淡褪,然而夕阳下,仍透着温柔的颜色。
      角落刻有小字,“孙 齐恒敬立”。
      展念敛衣下拜。
      祭拜已毕,暮色四合,胤禟道:“此地并无客栈邸店,京城九门已关,若要投宿,须往临镇。”
      “这样麻烦?”展念瞥了他一眼,“若是九爷不嫌农家简陋,不如在此借住一晚。”
      “借住?”胤禟皱眉,“要怎么做?”
      展念见他一本正经的脸色,不由抿唇一笑,“此等小事,只管交给我。”
      路过附近几家农舍,展念略略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开,胤禟问她:“在看什么?”
      “农具,耕牛,圈养的家畜,晾晒的衣物,”展念一面走,一面解释,“先看家里有几口人,再看屋子的大小,不必问,就知道住不下。”
      “这都是你的经验之谈?”
      “当然,别说是这种农舍,我和——我在草原的时候,连牧民的营帐都借住过。”
      胤禟冷笑,“倒是逍遥自在。”
      展念不欲争辩,轻扣柴扉,一个中年妇人开了门,打量一瞬展念的衣饰,虽是素简,却绝非寻常人家可穿得,“夫人找谁?”
      “打扰大嫂了,”展念笑意盈盈地俯身,“我和我夫君来此祭拜故人,一不小心误了时辰,不知这里有没有能投宿的地方?”
      “呀,这可没有,”妇人见她说话亲切爽快,笑道:“不过,我家倒有一间空房,小娘子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不嫌弃!”展念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大嫂肯收留,我们谢还来不及呢。”
      妇人摆手示意不要,“小娘子也忒客气了,不用的。”
      展念含笑将铜板塞入她手中,带着一种怨怪的娇嗔,“大嫂不收,我们可不好意思住下呀。”
      妇人一边将铜板塞入围裙的兜中,一边将展念与胤禟迎入,院中小桌上,蔬菜正择至一半,“家里也没收拾,乱糟糟的,让小娘子笑话了。”
      展念见妇人回厨房又拿了些菜出来清洗,连忙凑上前,“大嫂,我也来帮忙!”
      妇人诧异地看她一眼,笑着问:“呦,这等粗活,小娘子也会?”
      展念卷起衣袖,十分熟练地坐下,“您可小瞧我了,我从前在姑苏学琴,跟着师父生活了几年,日常的起居衣食,都是自己来。”
      “你、你这手——”
      “不小心弄伤的,”展念扯了扯衣袖,尽量遮掩那道狭长的伤疤,“吓到您了吗?”
      “那倒没有,”妇人见她没有细说,于是也岔开了话,“哎,跟大嫂说说,江南那儿,夏月里都吃些什么?”
      “夏至饼、麦粽……”
      “哦!麦粽我听说过,想做麦粽,可要手巧得很呢。”
      “您是不知道,从前,镇上的小孩子最爱来我家蹭饭了,都说我做的饭好吃,还有我师父,我邻居,一个比一个挑剔,到后来啊,我的手艺都能开店了……”
      “开店?小娘子这娇娇贵贵的样子,不会是骗我的吧?”
      “真的呀,大嫂,我家在镇上有几间小店,后厨我都混熟了,有时候,还能做出他们都没吃过的菜式呢,不信,过会儿您让我掌勺……”
      胤禟沉默立在门边,凝视那个低眉微笑的女子,夕阳染上她的面容,竟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美丽,她只是这样一边择菜,一边闲话家常而已,可是他恍惚意识到,那个在王府中锦衣绫罗,未语而笑的她,和眼前的她相比,竟是那样黯淡无光。
      他固执留下的,也许是一只被困在牢笼中,不得自由的蝶。
      “我男人这两天上京赶集,唉,他一走啊,这家里真是空落落,要是儿子还在……”妇人叹了口气,望向远处连绵的坟冢,“没了孩子,总觉得家也没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是各自无话,各自伤感。”
      展念的动作一顿。
      “看我,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小娘子正是年轻,将来一定会子孙满堂的。”妇人起身,偷偷抹了把眼睛,“锅上烧着水,我去看看。”
      展念继续沉默择菜。
      “对不起。”
      一不留神,手中的菜茎被生生折断,展念也起身,“陈年旧事,我已忘了,九爷不必介怀。”
      饭毕,妇人端起桌上的微弱小灯,准备回屋缝补衣裳,“小娘子需要灯烛吗?”
      展念微笑摆手,“不用,我们很快就睡的。”
      妇人离开,外间陷入漆黑一片,展念握住胤禟的手,“寻常的农家,连灯烛都要精打细算,我并非不为你考虑,只是——”
      “我知道。”她的手立刻被紧紧反握,胤禟的眼睛没有落处,却有淡淡的笑,“有夫人在,何须灯烛。”
      展念怔愣片刻,默然将他引至榻前,理了理床铺,“简陋了些,九爷将就着合衣而卧罢。”
      胤禟在她身侧躺下,展念将榻边的小窗撑开,暖风徐徐吹拂,夏虫喧嚣入耳,天上银河、地上萤火,一个温柔而漫长的夜。
      她问他:“怎么不怕我逃跑了?”
      胤禟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问:“去年此时,你在做什么?”
      展念错愕,没想到他能如此平心静气地问出这个问题,“你真的想听?”
      “想。”
      枕着手臂,回忆蓦然而至,展念不由笑起来,“夜里睡不着,我和莫寻去河上泛舟,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听岸上渔人晚归的歌声,偷摘不知道是谁家的莲蓬,累了,就在舟上睡倒……”
      胤禟忽然从身后抱住她,“我这一生,唯一羡慕的人,就是莫寻。”
      “九爷……”
      “他陪你走过无数山河,吃过你亲手做的饭菜,能与你泛舟,听你弹琴……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每次想到这些,都会嫉妒得发疯。”胤禟低低笑了一下,可那笑声听来却是苍凉,“我恨你一走了之,恨你杳无音信,可我忘了,是我害你的身体变成这般,也许,你也是恨我的。”
      展念神色迷惘,她恨他么?
      “谁都可以让你展颜而笑,只有我,做不到。”胤禟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究竟有何面目,要求你爱我?”
      展念没有说话。
      他是她的夫君,却不只是她的夫君。他早已有了家,有了儿女,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的少年了。
      听不到她的回答,胤禟心下了然,声音透出无尽苦涩,“是我错了,我……不求了。”
      很快,府里便传开,九爷与福晋不合。
      新婚才过去两天,九爷便去了刘氏的小院,从此再不踏入归来堂,福晋亦不向九爷示好,入府三日,便收回了完颜月的管家之权。与此同时,各府的诰命夫人也纷纷前来拜会结交,福晋亦时常登门回礼,迎来送往,无不妥帖,“九福晋”在京中声名鹊起,众人交口议论,不愧是少年时就佳话满城的董鄂千金。
      昔年在钟家做伴读时,钟母有意教钟玉颜管理府务,钟家人丁庞杂,四世同堂,展念光是分辨远近亲疏就花了好一番功夫,在她看来,钟府尤如一个庞大的公司,只是运作太过简陋,常常事倍功半,怨不得钟母每日早起理事,至晚方歇,实在腾不出空管她的宝贝儿子钟仪。
      相比之下,九阿哥府的人口构成极其简单,然而完颜月和知秋的管家之道远不如钟府,看似事事亲力亲为,实则收效甚微,是以她收回管家之权以后,便下狠手整顿了一番。
      日头偏移,方才艳阳高照的草地已是阴影一片,展念抬眸招手,“如英,琇莹,那边冷,上这儿来。”
      两个孩子迈着小短腿便蹭到她身前,琇莹举了风筝给她看,“姨娘,我们试了好几次,还是飞不起来。”
      展念拿过风筝,掂量几下,微微调整了一下结构与平衡,“左右都不对称,怎么飞得起来?喏,再试试。”
      琇莹扯起线,小巧的风筝竟真的摇摇晃晃飞起,如英大叫一声,立刻亲热地抱住展念,“姨娘怎么什么都会啊!”
      在姑苏时,吴以忧和叶清荷的几个孩子最爱缠住她玩,单说做纸鸢这一项,展念就已数不清玩了多少遍。如英和琇莹正是贪玩的年纪,偏偏阿玛冷淡,额娘谨慎,心中憋闷不已,谁知碰见一个又会玩又不讲规矩的姨娘,欢喜得恨不得天天黏在身边。
      知秋面色沉沉地上前,“福晋,方才刘氏的丫头来报,刘氏有孕了。”
      “知道了。”展念垂眸,没什么情绪,“月钱加一两,丫鬟、老妈妈各添两个,一应起居,如有不妥,随时可回我。”
      廊下传来女子的笑声,“你倒是大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展念不由一笑,示意知秋将两个孩子带走,并不起身行礼,“八嫂,怎么每次上门,都不让人通传一声的?”
      八福晋从廊下转出,“九弟呢,还没回来?”
      展念嗔道:“亏八嫂问得出来,今儿个一早便上你们府去了。”
      八福晋与她相对而坐,眉目艳丽,明媚天成,“你少来,我可听我家老八说了,他分明是不肯回府,约莫又去哪里偷酒喝了。”
      展念虽说迅速混入了京城的贵妇圈,但真正投契甚深的,唯有八福晋郭络罗静宁一人,倒不是因为胤禟与胤祀交好的缘故,而是八福晋虽有些自傲,却十分爽利明白,如烈烈的荒野之花,不与百花同色。
      “八嫂近日来得倒勤快,想是夫君身负监国重任,冷落了娘子,一腔怨气没处开刀,只好来我这里撒野了。”
      “幸好皇阿玛不日便返京。”静宁闻言也不羞恼,反倒笑吟吟的,“对了,昨天,我家老八说了一件趣闻与我听。”
      “看你这神色,准没好事,你们夫妻俩又暗地倒什么坏水了?”
      “当年,我阿玛之所以把我许给老八,起因,竟是因为九弟牵了他老人家一匹爱驹,哈哈哈哈……”
      展念轻点额间,“八嫂,注意风度,不要笑太大声。”
      静宁不以为意,“无妨,你又不是外人。”
      二人正说笑,也晴匆匆而来,低声道:“福晋,宫里传来消息,十八皇子,殇了。”
      静宁一愣,摇头叹息道:“八月时便已不好了,唉,可惜那孩子,终究没撑到皇阿玛回来。”
      展念却默然不语。
      太子被废,八皇子被贬,皆以十八皇子夭折一事为始,朝堂之上,甚至连表面平和的假象都已崩裂,历史上所谓的“九龙夺嫡”,终于撕破了最后的假面,正式兵戎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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