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心归梦》徒往

1、序幕

　　微风吹乱珠帘，海棠花的疏影，也在妆台前摇动，步摇闲置，胭脂红褪，铜镜里映出女子的面容，她坐在一扇叠花织锦屏风之后，艳丽，却也陈旧。
　　她亟亟站起身，像是要为自己辩解。
　　“难道我是没有心的吗？你看到我的坏处，却不明白我的苦处，王爷，你身边从来不缺好人，他们会教你分辨是非，所以你正直善良，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可是没有人教过我！我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难道有错吗？你说我浑浑噩噩，说我谄媚攀附，可你何曾、何曾，明白过我呀……”
　　说完，她的泪落了下来。
　　像是碎掉的星星。
　　“Cut——这条过了！很好！”
　　画中的美人眉眼一转，刹那鲜活明艳起来，有礼地朝摄像机的方向点头致意，“谢谢导演。”
　　言毕，她撩起繁复的戏服，走到场边，助理陆露递来剧本，压低了声音抱怨，“谢什么谢，故意找茬让你拍了十几遍，我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你还没习惯啊？”
　　陆露眼睛一横，“拜托，这又不是刚出道，你展念现在是什么咖位，一线，顶流，而且演技绝对是碾压他们的存在，你说王导怎么想的啊，敢得罪我们。”
　　展念合上剧本，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是什么大人物吗？光影文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公司而已，没有任何背景，而尊贵的王制片呢，有钱、有资源，圈里横着走，要是我，我也宁可得罪演员，绝不得罪制片。”
　　“什么制片，臭流氓一个，”陆露把声音压得更低，一方面非常愤愤不平，一方面又非常怕被听见，“不是我瞧不起陈依依女团出道，但她演技也太差了吧，让她演女二号，纯粹是为了流量，可你看现在，她的戏已经加得比你还多了！”
　　“就是，”展念煞有介事地点头，“早知道这样，不如我屈服一下算了。”
　　“你要是屈服了，还有她陈依依什么事啊，也不用天天在这里受气，”陆露说到一半，立刻觉得不对，“等会儿！我警告你啊，不许学圈里的这些坏风气，否则我立刻向老板告状。”
　　“坏风气啊……”展念摊手，“可是得到了实在的好处，我呢？”
　　陆露想了想，竟然无法反驳，好像除了一身正气和无数委屈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好处”可言，她叹了一口气，“收拾一下吧，今晚有个庆功宴，估计是逃不掉了。”
　　展念侧目，“男女主的戏份，好像是明天才杀青哦？”
　　“可是尊贵的女二号陈小姐，是今天杀青哦。”
　　展念比了个“OK”的手势，非常从善如流地微笑，“好的，小的明白了。”
　　晚餐非常豪华，排场很大，几乎全剧组都来了，制片人左边坐着陈依依，右边坐着导演，三个人推杯换盏，好不快乐。展念和饰演男主角的余英坐在一起，还没吃几口，余英就举杯给她敬酒，表达了一下合作愉快的意思。
　　展念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边客套，一边倒了满杯的烈酒，“请问，我需要全干了吗？”
　　余英笑起来，那张俊脸在灯光下晃来晃去，“我可是全干了，给不给我这个面子，就看你了哦。”
　　展念想了想他背后的资本和人脉，立刻一饮而尽，也笑起来，“你的面子，那我肯定要给呀。”
　　互相敬过一轮，王制片趁着微醺的酒意，拿着杯子，凑到展念身边，发表了一番感谢女主角辛苦付出的场面话，众人听得很感动，王制片说到兴起，直接伸出胳膊，哥们似的搂住展念，实在是亲切又动人。
　　展念也很礼貌很谦虚地说了一番场面话。
　　然后，看着这位尊贵的制片人，图穷匕见，给她倒满一杯酒，喝完，再倒满一杯——尽管，在她的自我幻想里，她已经把这杯酒泼在他的脸上，而且泼了无数遍，但作为一个出道多年的成熟艺人，她是不可能把幻想付诸实践的。
　　酒过三巡，展念步履虚浮，眼神迷离，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服务员给她指了卫生间的方向，她就这样带着不明的醉笑，慢吞吞推门而去，身后，传来男人们热闹的笑声。
　　卫生间的门合上，展念立刻站稳了身体，神色清明地蹲下身，捂着胃开始呕吐，然后给陆露打电话，“车上还有胃药没有，我今天被灌了太多酒，有点吃不消。”
　　“有倒是有，但车被跟了，不知道是狗仔还是私生，结束的时候，会有另一辆车来接你，我一会儿把地点和车牌号发给你，小心点。”
　　展念叹气，“知道了。”
　　挂断电话，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展念决定等一会儿再出去。
　　“张姐，哈哈，好巧。”
　　“哎，我刚听经理说，319包间，今天招待的是明星？”
　　“是啊，展念、余英、陈依依都来了，上菜的时候，我瞄了一眼，这明星长得是比一般人好看啊。”
　　“你说的这些名字，我就听过展念一点。”
　　“她最红嘛，拿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表演奖的，张姐，我跟你说，她真人好看得不得了，不过……有个中年男的，对她动手动脚的，我看她没什么反应，还笑眯眯的，估计关系不简单啊。”
　　“那也不奇怪，娱乐圈的人，能有几个干净。”
　　等两人聊完离开，展念才推门，垂着眼睛，默默洗手。
　　卫生间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看见她，也没太惊讶，“你好啊，展念。”
　　展念露出得体的微笑，“你好。”
　　“那个，我是你的粉丝。”
　　展念笑意更深，“是吗，谢谢。”
　　女子在包里翻找了一会儿，递给她一面镜子，“见面匆忙，只带了这个小镜子，不值什么钱，但是希望你收下。”
　　一只古蓝的折叠镜，一面细雕海棠，一面空空如也，看起来确实是普通的工艺品，展念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我会好好保管的。”
　　“愿你今晚做个好梦。”
　　这倒是个别致的问候，展念看向她，“你也是。”
　　“我们已经见过了，相信还会再见的。”女子转身离开前，笑了一笑，“我叫知非。”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月光清寒照落，墙壁、被单，一片冷寂的雪白。
　　展念没换衣服，也没卸妆，直接倒在床上，休息了片刻，实在还是胃疼，爬起来，走进卫生间，又是一阵呕吐。半晌，她站起身，看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衣裙尚且艳丽，人却显得疲惫而憔悴。
　　深吸口气，她逼迫自己洗漱。
　　洗漱完毕后，展念拿过剧本，撑着倦意，再次温习明天的戏。
　　“我的人生是苍白的，冰冷的，难道我不想任性地活着吗？可是这个人间，恶意汹涌，所以我必须小心谨慎，避免犯错，有时候我异想天开，万一有人爱我呢，我是说，他爱这个怯懦、庸俗的我，允许我闯祸，允许我慢热，那么，他会成为我尘世里的月亮，我愿意把我的心给他，或许不值钱，但在他的眼里，我比什么都重要。”
　　久久，展念都没有翻页。
　　将剧本合上，放回床头，她看见那只小镜子，大概是整理东西的时候，随手搁下了。展念拿过它，指尖摩挲到些许凹凸，翻到无饰的那面，细看之下，边缘处竟有细小符号，似乎是满文。
　　早年拍清宫戏的时候，她曾一时兴起，稍微了解过满文，满汉是无法直译的，只能从满文中读出满语的发音，以字母记录下来，再通过网上的专业翻译器转为汉文。
　　镜边的这串文字，发音是“jenian”,然而,各个翻译器都无法将其译作汉文。
　　展念读了一下。
　　好像……
　　这是她的名字。
　　展念打开镜子，竟然是古老的铜制镜面，不知已流传多少岁月，镜中她的面容模糊一片，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
　　莫名地，一阵困倦袭来。
　　镜边雕绘的海棠已经陈旧，却在昏黄灯影里，泛出鲜艳的颜色。她的指尖仍停在文字处，淡淡的触感，一笔一画，百转千回，篆刻她的名字。
　　展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