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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2:涅槃 ...

  •   王都的边境有座上了年头的水之神殿,在执行死刑之前,法蒂玛一直被软禁在这里。

      她被置于重重看守之下,与外界彻底隔离,除了弟弟穆罕默德,其他人一律禁止与她接触,就连丈夫和女儿也不行。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无事可做,法蒂玛便时常坐在院子里品茶打发时间,那副怡然自乐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和死刑犯毫不沾边,似乎她早就已经把自己时日无多这件事给抛诸脑后了。

      晨起的阳光丰沛鲜盈,极致灿烂,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光粒子,法蒂玛的身影浸泡在盛大的日光雨之中,像被镀上了一层璨彩,总是凌厉无比的身体轮廓羽化了,凌灭净尽。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周身淡漠疏离的气息才会被中和些许,才会让人想起这位冷血强权、犯下重罪都能面不改色的公主殿下其实也只是一介弱女子而已。

      “法蒂玛。”穆罕默德背着双手走进院子,轻唤一声,不怒自威。

      穆罕默德向来是个残暴的人,冷酷得如同行于冰原的雪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一根胡须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也会将之狠狠拔|出,一把扔到火里去。
      残酷为他塑造筋骨,野心锻铸他的肌肉,傲慢装点上他不朽的桂冠。

      可正是这样一位野心勃勃又极端傲慢自负的君主,却对他的长姐敬爱有加。
      ——一种畸形的、扭曲的敬爱。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法蒂玛这唯一一个手足了,又或许法蒂玛的体内流淌着和他一样的征服者之血,姐姐和他同样傲慢,同样自负,甚至到了藐视正道的地步,并且还有一点——他们都把攻陷拜占庭、成就奥斯曼帝国的千秋霸业作为人生头等目标。

      哪样都好,总之这对同根而生的姐弟就像镜子的两面,有太多共同点,互相映衬出彼此魂灵深处最本源的东西。

      “你来了,穆德。”视线中一身华服的魁梧身影逐渐扩大,在桌旁堪堪停下,法蒂玛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招呼了一声,“坐吧。”

      “妳的所作所为让家族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一点,妳不会不明白吧?”穆罕默德坐到桌前,开门见山。

      法蒂玛似乎早就料到皇弟一开口就会兴师问罪,毫不意外地露出微笑,重新拿起茶杯,“如果你是来指责我的话,那么请回吧。”她唇角轻勾,笑容虚幻飘渺,宛如游离在晨间山谷中的雾气。

      “拜占庭帝国是我们的敌人,妳与敌国的勋爵勾结,目的是什么?”穆罕默德面色沉郁,威严地一扬眉,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不错,穆罕默德向来有这样的本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杀人于无形,他的眼睛比安第斯山脉最高峰上的金色雄鹰还要可怖,眸光闪过的瞬间便有疾风剑气划过,森冷的感觉紧随而来,就好像要把听者浑身上下每一滴流淌的血液都冻结才作罢。
      但很显然,穆罕默德的法宝在法蒂玛身上并不受用。

      “我亲爱的弟弟,你还不明白么?”法蒂玛突然抬头,眼睛直直撞入穆罕默德视野中,“和你们不同,身为女人,可利用的武器其实有很多,眼泪、美貌、爱情甚至婚姻幸福,任何一项都可以妥善运用成为女人的强力武器。”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双眼里仿佛蕴含了无数幽幽不散的冤魂,透过眼瞳一齐朝他冷笑。

      穆罕默德不语,静待她的下文。
      他的冷眸残情已经够让人胆寒心境了,而法蒂玛的言语,无疑给本就冷彻的空气再添风霜,将狂风暴雪生生变成了冰痕世纪。
      毕竟,这姐弟俩都是冷血之人。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位勋爵统领的热那亚人如今已全部听命于我,并且我已经通过他的关系得到了黑海沿岸一处重要交通枢纽的实际控制权,我相信这会成为你攻陷君士坦丁堡最不可或缺的条件。”法蒂玛举了举手中的茶杯,轻抿了口,仿佛拿着的不是茶杯而是征战杀伐之后庆功宴上的高脚香槟杯,“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不是吗?”

      她喜欢喝一种以昂贵的兰茎粉加上红茶、牛奶和肉桂熬制而成的特质香茶,茶水的颜色像血,更像一个公主发疯的红瞳。尽管她被严加看管,但还是设法从外界弄来了这种根本不可能供给犯人享用的茶。

      浊白的热气顺着光滑的口壁冒出来,宛如一缕出窍的灵魂四处游荡,飘无定所。

      此时此刻,阳光似乎更亮了些,比熔化的铁水还要艳红,扇骨状的光线斜斜投射下来,法蒂玛清澈的蓝眸蒙在阳光后头,瑰美得教人喉头发紧,让人看不透,或者是故意不想让人看透似的,可只有一点能让人一看就懂。
      ——那便是身为一国皇女的睿智与沉稳,还有合乎情理的残忍。

      “我已经命人在那片土地上建造了军事堡垒。”法蒂玛眼底有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仿佛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横扫蔚蓝天幕,“倘若只需好好利用婚姻做交易的筹码就能将拜占庭帝国的土地尽数收入囊中,那么我不在乎再为自己多加几项通|奸罪。欢呼吧,弟弟,我们的梦想即将实现。”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清晰,咬字极重,像是被某种外力从胸腔中一点一点推挤而出那般,每一个字都直挺挺地往穆罕默德心口上撞。

      两个人不谋而合。

      语言的效果立竿见影,穆罕默德一愣,眼里骤然升腾起两团凕冷的冰焰,燃烧得沸反盈天,寄宿在心底的那头困兽以尖锐的獠牙不住撕扯着套在四肢上的枷锁,一边撕扯一边咆哮。

      “掠夺!”
      “掠夺!”
      “掠夺!”
      “被神选中的征服者万岁!”
      “伟大的奥斯曼帝国万岁!”

      他抿了抿唇,强行压下去满心疯狂又怪诞的掠夺欲,再度给猛兽重新套上更加牢靠的枷锁罩上笼子,慢腾腾地说:“我并不否认妳的想法,然而不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妳的行为都违反了十诫,我保不了妳了,去天国忏悔吧,姐姐。”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出自爱琴海的彼端,另一维度的海市蜃楼。

      这一声「姐姐」,比他这辈子说过的所有话语都要轻柔,即便和妻子鱼水之欢的时候,这位残酷君王也从未有过如此真实的情感外露。

      或许是失望——对长姐透顶的失望,或许是痛心疾首、凄入肝脾,又或许二者兼有,才会导致这声「姐姐」叫得如此亲切吧?

      此刻,红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到了法蒂玛头顶,太阳是造物主的眼球,而法蒂玛所在的这个位置却恰好充当了眼球的盲点,阳光照不到她这儿,她所在的这一小片地方孤独得仿佛能圈地建造永夜城。

      “我从来都没奢望过上天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后,她如是说道,吐字平缓无波,毫无温度,“我背叛了你,背叛了……萨卡诺斯。”

      本是甜如浸蜜的声线,经介质传播后却变了个味儿,像是一柄利剑倏然破开冰湖,啪啪啪几声,碎冰渣子和不绝的回音飞溅了个天女散花,天寒地坼直叫人冻得牙齿打颤。

      谈及挚爱之人,法蒂玛似乎多了许多想说的话,语气难得带上了点儿少得可怜的温度,“萨卡诺斯真的是个好人。和海里尔大臣不同,他对你绝对忠诚,我希望你能善待他,改改你那多疑的个性吧。”

      穆罕默德挑眉:“……妳没有资格指责我的个性,法蒂玛。”

      “还有,我希望你能娶奥萝拉为妻,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萨卡诺斯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她,又摊上我这样的母亲,从小就不知道何为亲情。我以姐姐的身份请求你——请你代替我,好好照顾那孩子。”

      “……”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但穆罕默德是何等聪慧之人,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中深意?

      “……我会考虑。”相顾无言半晌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随后站了起来,径自向门外走去。
      “妳想牺牲自己的女儿来巩固萨卡诺斯将军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我并不反对,不过,妳这种把婚姻当作权力游戏的行径实在让人生厌。”
      这是穆罕默德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唉,罢了……
      错就错在姐姐太过美丽,造物主显然是出于偏爱才创造了如此完美到骨子里的生命,祂不允许她像凡人那样衰老,所以才安排她在一次舞会中与拜占庭勋爵邂逅,以此给她一个判她死罪的契机。

      法蒂玛的舞姿向来是国之一绝。
      那天,她身着宝石蓝的礼裙,精良的版型设计和剪裁令肉|体美呼之欲出,而年轻勋爵更是凭着一把富有异国情调的好嗓子和信口拈来的撩人情话在一众男性中独占鳌头。
      与苦行僧般冰冷且根本不懂调情的萨卡诺斯相比,谁更能赢得女人芳心一目了然。

      俊朗青年与成熟公主相当来电,便也说得过去了。

      至于法蒂玛让他娶奥萝拉,大概是因为她确实在忏悔,想在生命结束之前替被她深深伤害过的丈夫萨卡诺斯做点儿什么吧?
      只不过这样的忏悔方式,实在有点儿离经叛道就是了。

      总而言之,一切悲剧的起源皆因姐姐的美貌,这是神的罪过。
      最后的最后,穆罕默德只能煞有介事地给自己以心理暗示。

      我可以宽恕妳的所作所为,但主是否饶恕妳,那就是妳死后的事情了。
      去神的脚边匍匐,乞求祂们的宽恕吧,姐姐。

      他这样想着。

      ***

      一周后,穆罕默德御驾亲征,萨卡诺斯担任前锋,而法蒂玛则被愤怒的民众推上了刑场。

      行刑这一日是个让人愉悦的大晴天,长空涤荡,流云如练,日光比海岛上盛产的葡萄美酒还要醺人,铺照在身上不消半晌就会使人产生昏昏欲睡的念头,然而围观群众的情绪却出离激昂,人群骚动着,仿佛巨兽抖动着毛皮。
      公主沦为死刑犯,没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戏剧性了。

      法蒂玛身着洁白的死囚制服,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由两名刽子手推搡着走向刑台,期待已久的死刑终于随着灼烈的光线拉开了盛大的阵仗。

      即使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却也丝毫没有破坏她的美,倒不如说,这副模样的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摄人心魄。
      宽大的死囚制服将她原本的身材曲线完全隐匿了去,可正因如此才更惹人遐思,暴露于制服之外的双手以及赤|裸的脚因过于纤瘦而骨节分明,手骨以及踝骨轮廓精致绝伦,线条流畅宛如刻刀精心雕琢而成。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公主殿下脱下死囚制服,换上礼裙后该有多美?

      只可惜,公主再美也是个毒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这样的女人,没有人会拥戴。

      监斩官走上前,拉长嗓音宣读罪犯的罪行及判决公告——此举纯属多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纸,不管高层如何遮掩,皇室的丑闻依旧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人尽皆知。早在两天前,帝国境内各处广场、街道乃至深巷就都已挂出了大块石英板,上面用鲜明刺目的红色墨汁详细公示了罪犯的姓名、年龄、罪行和判决。

      不等监斩官念完那份冗长的文件,并按照仪式规定公事公办地问一句「你们是否认为这判决秉持了公正原则」,围观人群中就爆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仿佛有人突然拧开了蓄积情绪的水龙头。

      “魔女去死吧!”
      “下地狱吧,淫|妇!”

      人们愤怒地咆哮着,同时在身上上下搜寻起来,把所有可以抛出去的东西统统砸向台上的犯人。大量垃圾、鞋袜和石块雨点似的砸在刑台上,其中也不乏手扇和花朵等美好事物。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只有冷白色调的刑台上醒目得近乎古怪,只等鲜血来浇灌。

      很快,法蒂玛就被行刑官用铁索绑在了铜柱上——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她的脚下架起了干草堆,遇火即燃。

      此时此刻,她的双眼亮得骇人,让人不禁想起仲夏之夜里接纳了所有星光的绝海,那些星光冰冷得叫温度都结成了块。监斩官毫不拖泥带水地点燃了她脚下的干草堆,熊熊烈火顿时将她整个包围。

      她就像是案板上任人刀俎的鱼,业火的高温无孔不入地刺入皮肤。物极必反,当温度攀升至顶峰时,留给人的就会是一种宛如一脚踏进冰河的痛感。
      烈焰好似成千上万把匕首,一路气势如虹地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一寸一寸凌迟一般,把她浑身的动脉、静脉以及毛细血管剐得一片狼藉,没有一刻钟是消停的,冰凌游走在血液之中,割开心头肉直至深深扎进心脏,这样的折磨,又岂是挫骨扬灰的瞬间可媲美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未曾弯下脊梁,甚至连动都没怎么动过。

      法蒂玛并不怕死。
      在她看来,死亡就跟沉睡一样,是一场前往黑暗深渊的旅行,很快远行的灵魂就会再度被神明引导回这个世界。

      “去死!去死!去死!”、
      围观的民众还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法蒂玛充耳不闻,那些针对她而来的怒骂和叫嚣声就像宫廷花园里夏虫微不足道的嘶鸣,没有人会去在意一只小小的昆虫,不,说宫廷花园的虫子还太抬举他们了,臭水沟里挣扎的草履虫才更适合形容他们。

      “法蒂玛殿下,妳可后悔?”监斩官早已对生死见怪不怪,“如果还有什么遗言想传达请告诉我,属下定当替妳传达到。”

      “没有,还有,我从未后悔,只要能攻占拜占庭帝国,任何事情我都在所不辞。”也不知法蒂玛究竟有什么神通,能令她硬生生扛过火烤之痛,并且还能有余力攒出一个极致明艳却又复杂的微笑来。

      当年的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在生命的最后抓起毒蛇放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刻,脸上大概也是这般表情吧?
      ——并非绝望的表情,而是一种仿佛将整个俗世看透一样的淡静、宁定之态。

      都说人在临死前,眼前就会浮现出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大小之事,濒死之人会深陷走马灯构筑的幻境中,将自己以往的人生一个细节不漏地过目一遍,然后,该遗憾的遗憾,该满足的满足。

      一张张记载着人生悲喜的幻灯片仿佛奔腾的潮水一闪即逝,根本不给法蒂玛好好看清楚的机会,待得水落尽后,在众多幻灯片中,只有一张停留了下来,执拗地刻在了她脑海中,等着随她一齐步入黄泉。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春天,还只是个小少女的法蒂玛在王都的宫殿中,与前来宫廷担任储君导师的萨卡诺斯邂逅。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后来,她因为喜欢观看奴隶角斗、喜欢把自己可爱的足浸泡在奴隶们的鲜血中、喜欢收集奴隶眼球等一系列癖好而被穆拉德二世软禁在深宫中。
      恢复自由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的萨卡诺斯已经官拜宰相,穆拉德二世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防止他功高震主,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法蒂玛的人生就这样与他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男人本是人中龙凤,却把绿帽子戴了个爽,沦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得不被鬼影般的非议缠身,连罪魁祸首法蒂玛都深深同情起他来。

      这个男人是她的大天使,可她却亲手在他的翅膀上泼洒了各种肮脏不堪的东西,玷污了他,甚至拉着他一起堕入地狱。

      “萨卡诺斯,我亲爱的,愿水之精灵保佑你凯旋。”视觉、听觉以及触觉已经全部被烈焰吞噬,可法蒂玛却觉得理智仍在,大猫前所未有地清醒,她慢慢闭上了眼,等待早已裁定好的结局,“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愿下辈子你能遇上真心爱你的好女人。再见……不,永别了。”

      而与此同时,萨卡诺斯率领的部队一马当先攻破了君士坦丁堡的壁垒。

      当乌/尔/班攻城巨炮轰开堡垒的那一刻,他看到苍空掠过一群候鸟,根根尾羽锋锐成刃,似要将万物争相割裂开来。

      “法蒂玛,妳看到了吗?”萨卡诺斯仰天长叹,清冽的声色温柔如圣泉之水。

      即使妳背叛了我,我也从未怪过妳……
      睁眼看看吧,我会替妳完成妳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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