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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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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某个破落的神庙里。
两个圆鼓鼓的脑袋凑在一起,他们面前是一堆干草,其上蹲着一只不住扑腾地老母鸡,奈何鸡脚被草绳牢牢拴住,逃脱不能。
看了一阵,洛十一还是没发话。时鸿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有些疑惑:“你要做什么?”
洛十一看过去,正好时鸿笑着歪了头,一咧嘴,口水流出来一点,他见惯不怪,伸手替他擦去嘴角的涎水,温声道:“等它冷静。”
一刻后,老母鸡果然扑腾累了,恹恹地耷拉着脑袋,鸡眼半睁不闭,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洛十一给它解了绳索,老母鸡立刻诈尸一样地死命扇起翅膀。
“别动,不然吃了你。”
老母鸡怂了,一动不敢动。
半刻后,三颗软趴趴的鸡蛋落进草堆里,受了惊吓母鸡下出来的蛋就是软的,表面上只有一层韧性十足的半透明软壳,时鸿轻轻拿起一颗放在手心里把玩,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过惊讶之色:“原来这就是软蛋。”
洛十一点点头,肯定道:“对。程磊那小子说你是软蛋,我就让他见识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软蛋。”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响起一阵气势汹汹的砸门声,洛十一冷着脸开了门,手里握着一个鸡蛋用力砸上了程磊的脑门。
晶莹的蛋液和明黄色的蛋黄在程磊方方正正的小胖脸上炸开。
程磊暴跳如雷,握紧了拳头锤过来,洛十一“啪”地一下合上门。
小胖子在门外嗷了一声,脸疼。
刚要锤门,门却又从里面打开了,他锤了个空,往前晃悠了一下又扶着门框站稳,一抬头,迎面一个软蛋砸到眼眶上。
时鸿傻乎乎地笑出八颗白牙,指着程磊脑袋上的蛋液,神色有些兴奋:“软蛋!”
“臭傻子,你再说一遍?!”程磊快要气炸了,他爹可是县老爷,整条西尧街就没敢这样戏弄他的人,今天却在破庙里被一个傻子和无赖欺负了,若要说出去,这让他以后把脸往哪搁?
洛十一飞起一脚踹上程磊的肚子,小胖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刚欲开口骂,却见洛十一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冷冷道:“你说谁傻?”
好汉不吃眼前亏,程磊咬了咬牙,忙不迭道:“我傻,我傻。”
“昨天我不过有事没去接他回家,你就可以钻空子趁机欺负他?谁给你的胆子,不知道时鸿是我护的人么?”
“知道知道。”程磊点头如捣蒜,悄悄退出破庙,猛地合上门跑了,临了还不忘大喊一声,“整条街都知道傻子他爹要回来了,以后谁还要你护?”
洛十一扯了扯嘴角,伸手揉了揉时鸿软软的发顶,冷哼一声:“我的人,我就是死了也要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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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先生是个酸腐的穷秀才,平日里总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掉书袋和旁人讲些大道理,上次有个小贼翻进家里被路过的洛十一逮到,先生对着被五花大绑的小贼说教了整整一夜,硬生生把人给说哭了。
“去吧,待会儿迟了张先生又要讲你的不是,没有一个时辰他是停不下来的。”洛十一笑了笑,他左手牵着时鸿,右手臂弯里抱着母鸡,目送时鸿进了学堂,他转身去私塾后院还鸡。
张大婶骂骂咧咧地收下了鸡,末了,又往洛十一手里塞了两个水煮蛋,嘱咐道:“时鸿最近说想吃,你拿着去,别再半夜来偷了,黑灯瞎火的摔了怎么办。”
洛十一点点头道了谢,郑重其事地将水煮蛋用帕子裹了放进怀里。
张大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打听道:“我听说,时鸿他爹要回来?”
他笑容僵了一下:“是。”
“时鸿是他爹消失以后傻了的,如果他爹回来,也许他病就好了。多好一个孩子啊,以前可是咱街上出了名的神童。”
“嗯,是。”
张大婶盯着洛十一的脸看,她有些疑惑:“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洛十一沉默着,他隐秘而自私的黑暗面似乎被张大婶殷切的目光刺到,他有一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这秘密活该被深埋心底。
他喜欢时鸿。
如果时鸿依旧痴傻,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拉过时鸿的手掌心相对,他就可以在时鸿被人欺负时,理直气壮地将比他大了两岁的男子护在身后。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洛十一也说不明白,喜爱这个词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就像他对他的喜欢也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等他发现这份隐秘的喜欢时,他已经离不开时鸿了。
也许是他和时鸿吵了一架那次,他对着一个只会傻乎乎跟在自己后面的傻子认真讲道理,最后把自己气到了。
那时时鸿他爹刚消失半月,风言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洛十一也倾向于时鸿他爹是跟着别的女人走了,他之前见过后者和另一个女人在城郊竹林里私会。
时鸿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爹不是抛妻弃子,我爹有苦衷。”
两人吵完的当晚,洛十一大病了一场,躺在冰凉的榻上烧得开始说胡话,破败的小木门被推开时,随风雪一起而来的还有一道单薄的身影。洛十一迷迷糊糊间看见时鸿哭得眼眶通红的狼狈样。
他脸上落了几滴滚烫的泪,是时鸿的。
彼时的时鸿年少体弱,脸色常年是病态的苍白,他身体单薄得不像话,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人吹跑似的,洛十一每每看见他,总忍不住给他带一些吃食。
于是,痴傻的时鸿就赖上了他。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平时连走上三里路都喘得不行的少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背着他一步一踉跄地敲开深夜的医馆。
如果时鸿不再痴傻,就凭他的容貌和家境,想要嫁进时氏钱庄的女子不得排队排到城外去,况且,时鸿有一个未婚妻,两家虽少了来往,婚约却还未解除……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俗之礼,也是天经地义的。洛十一找不到理由阻止时鸿成婚。
……
“十一,你发什么愣啊?”张大婶推了推他的肩膀,洛十一倏然回神,勉强笑了笑,满心愁绪地走了。
一刻后,他随便找了个石坎坐下,屋里是推杯换盏的高声笑语,屋外是一个少年一言不发的落寞。
“洛小崽子,今天怎么不去私塾蹭课了?”
身前忽然落了一片阴影,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洛十一对来人很不满,恶声恶气道:“别来烦我,挡住小爷太阳了。”
挡了洛大爷晒太阳的是西尧街出了名的酒鬼——王老头。
王老头在屋子周围种了许多枇杷树,春日里卖些枇杷做酒钱,除了做买卖时偶尔的清醒,其他时候整个人都是酒气熏天。
“早上你还拿我两个枇杷,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洛十一气闷得翻了个白眼:“这就给您陪个不是,过几天给你打只野兔做野味。”
“那感情儿好。”王老头坐在他旁边,拔开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见洛十一瞪着他,笑呵呵地把油腻的酒葫芦往洛十一面前一推,“来一口?”
“不喝不喝。”他烦躁地摆了摆手,“你自己坐在这吧。我走了。”
王老头忙伸手拉住洛十一的衣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别走别走,我和你讲个秘密,你就不好奇九年前时鸿究竟是怎么傻了的吗?”
听到时鸿,洛十一脚步顿住,略一迟疑又重新坐了回去。
“这事啊,说来话长,时氏钱庄是时朗开的,也就是时鸿他爹,九年前那一夜,满月,妖气大盛,柳夫人房里红光大盛,时有呦呦狐鸣,时朗循声而入,房中一只两人高的赤色九尾狐妖,嘴里叼着一只同色的狐狸崽子……”
“停停停,王老头你又唬我。整天神神叨叨的讲些鬼怪故事,你当我三岁啊。”洛十一拍拍衣袍上的灰,起身欲走。
“柳明黛是狐狸精变的……哎呦!”王老头喝了一口酒,还未咽下就喷了出来,肩背上又猝然挨了一下,他往后一躲,捂着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骂人的话刚涌到嘴边,却突然发现面前一个高挑瘦削的美人冷冷地斜睨着他,美人手中一把酸枝木算盘光泽内敛,王老头认出来人是柳明黛,讪讪地摸了摸鼻头,弯着腰要跑。
“谁狐狸精?”柳明黛用算盘堵住王老头的去路。
“你听错了。老朽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珠,噼里啪啦一阵,朱唇轻启:“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初,你一共在钱庄借了五两三钱,连本带利一共欠了五两五钱。还钱!”
“下个月,下个月一定还。”王老头背后说人理亏,欠人钱财气短,一脸难堪地皱眉呲牙。
洛十一看着王老头落荒而逃的背影,笑道:“柳姨。”
柳明黛没什么好脸色,冷哼道:“小崽子不去私塾听课,在这里闲逛什么?”
“心情烦闷,出来转转。”
“待会儿接时鸿回钱庄。我出去一趟。”
“柳姨要去哪里?”洛十一又想起即将归来的时朗,有些意难平,“庄主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么多年,你会恨他吗?”
柳明黛难得地愣了一下,旋即拿起算盘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她拿起帕子掩唇一笑:“人回来了就好,死了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