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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静与不平静 ...

  •   景致对节气时令概念不深,只觉夏日被抻长了无数倍,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打得她抬不起头来。
      先前聊天时得知,几个姑娘里有同龄的两人正是盛夏出生的,生辰还挨得很近。
      虽然已经过得不知今夕何夕,没法在正日子为两人祝贺,但也不能让姑娘们稀里糊涂地迎接新的一岁,景致便和其他人私下商量,过生日的想法一拍即合。
      一个天朗气清的晚上,大家累了一天,照旧围坐在院子里说笑时,几个人突然拿出了偷偷编好的花环,给两个过生日的女孩戴在了头上,齐声送上祝福
      “小梦、阿慧,十八岁生辰快乐!”
      两个姑娘谁都没反应过来,坐着愣了片刻,继而望向笑得比星光还灿烂的大家,万般情绪不知该先表达哪一种,只有泪水噙满了眼眶。
      “祝两个妹妹永远貌美如花!”
      年纪最长的大姐抱过两个姑娘,率先送上祝语,紧接着是景致和小妹,
      “小梦阿慧,祝你们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祝姐姐们少吃苦多吃饭!”
      每个人笑着祝愿,但都不自觉得隔哽咽了,五个人抱在一起,为彼此擦去眼泪,依靠在彼此身边。这一刻没有言语,女孩们之间的心意相通相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不是束缚,而是支撑。
      只要这张网在,再不会有人会独自跌落悬崖却无人知晓。
      “其实我以前都没有庆祝过生辰。我家里孩子多,爹娘不记得,兄弟姐妹也不记得,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
      小梦把花环拿在手里细细摩挲,花环上每一朵花都是粉色的夏堇,之前她说过喜欢粉色。虽然只是随口一句,但看着自己的花环,小梦知道大家都记在心里了。
      “我也是。小弟在生辰时能吃到镇上的糕点,没人记得我生辰,我也从不知道糕点的滋味。”
      两个人的话听得景致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其实已经知道除了自己,其他四个姑娘都是被家人送到这里当官婢抵债。这也是为什么刚来时没人想要反抗,而是都很坦然地接受了现状。
      面对至亲之人的抛弃,女孩们已经在绝望中默许了自己的命运。
      “小梦,以后有我们记得你的生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每年都一同庆贺。阿慧,早就听说南方糕点精致可口了,将来咱们一同尝个遍!如何?”
      景致开口打破低沉的气氛,今儿个是好日子,不该被过往的阴郁打扰。大姐也连连点头认可:
      “是啊!我相信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
      “不如我来唱首生日歌吧,在我家乡,每个人过生日都得唱这首歌庆祝。”
      景致这话大家听了都觉得新奇,只听说富贵人家的寿宴上搭戏台唱堂会,但每个人生辰都要唱的歌曲却是闻所未闻。
      一首生日歌姑娘们听得聚精会神,奇异但悦耳的歌声有着她们无法预料的曲调和唱腔,免不得奇怪,湖国北方的戏曲和南方小调差异竟然如此之大?
      但也只是疑惑了片刻,就不自觉地沉浸在遇到新鲜事物的兴奋中了,争相跟景致一句句学唱,歌声在星空中盘旋萦绕,好不欢乐。
      音韵旋律是继花草之后景致带给众人的又一味精神良药,治愈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痛,让整个小院能打起精神往未来走去。
      可就在景致觉得,哪怕身陷囹圄,五个人也已经能够在忙碌单调和安稳度日之间达到平衡时,变故如一阵劲风,不知原因,没有预兆,径直吹开了院门,吹得姑娘们最为珍视的夏堇花摇摇欲坠。
      其实如果要细究,也并不是一点先兆都没有,只是姑娘们万万想不到最后会关联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洗衣的工作几个人都已驾轻就熟,从未有过偷懒,也没出过纰漏,管事大姐已经不再从早到晚监工,经常每日只来视察一两回。
      可这次有些蹊跷,姑娘们发现,算上今天,管事已经连续三天没有露面了,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大家纷纷猜测许是大姐病了或者家中有事告了假。
      管事没出现,整体上,几个人工作流程并没有受影响,脏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洗净叠好的衣服也照旧被一批批取走。
      可细微处,却有了些不同。
      “这两日洗的衣服里,有些像是新做的,虽然样式没变,但颜色却是要鲜艳不少。你们看,我这件就是。”
      大姐把一件正准备洗的婢女衣服拿给大家看,景致昨日也洗过几件类似的,不过没放在心上。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昨天也洗到新衣服了。应该是前院又来了新婢女吧,她们命可真好,进宅子就高我们一等,好吃好喝的,还不用干脏活。”
      小梦说着抱过一堆脏衣物,走到接满清水的木盆前,一股脑丢进去浸泡,这是为了之后搓洗方便。阿慧听了放下手里的活,望向小梦,
      “我可不觉得她们是命好,前院的下人要伺候主子,更得小心翼翼。像我这样我笨手笨脚的可做不来,惹恼了主子挨打挨骂的,可能还不如现在。”
      对于前院后院孰优孰劣,这两个人始终意见相左,每次说起都要争上一争,可惜谁也说服不了谁。
      景致很少发表意见,她深知风险和回报成正比的道理,如果想要逃离此处,前院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但就像阿慧说的,前院水深,一脚踩下去是淤泥还是出路谁也说不准。
      再说这样的讨论本就无用,因为她们目前也没得选择。
      就在两个姑娘争辩得热火朝天时,院门猛得被人推开,话语戛然而止,几个人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几个月来,会推开这扇门从来只有管事大姐一人,大家以为是她回来了,齐刷刷看向大门口。
      未曾想,门口站着的竟是一个着小厮衣服的年轻男子。
      景致她们虽负责衣物清洗,但平时衣服运进运出并不走院门,而是有固定货物通道。
      通道窄小无法通人,大部分时间上锁,只有到了固定的送取时间,便有人拿走景致她们提前放在指定处的干净衣服,以及送新的脏衣物进来。
      如此设计就是为了彻底隔绝官婢与外界的交流,让她们安分做事,莫作他想。
      所以这个小厮是姑娘们几月来第一次见到新面孔,震惊又好奇,但谁也不敢与他搭腔。来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们这里谁是管事,叫她出来问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姐憨厚但遇事没主意,小梦阿慧平时有说不完的话但其实胆子很小,小妹就更不用说了。景致也没底,但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回答他:
      “管事的没在,我们都只是负责洗衣服的婢女。”
      小厮打量着几张怯生生的面庞,思考了片刻,然后指着站着的景致:
      “衣服是你们洗的那就好办了,就你吧,和我走一趟!”
      景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走一趟?是让她走出这间院子吗?
      “是不是弄错了,管事的有规定,我们是不许离开院子的。”
      这话说完连景致自己都吓一跳,刚开始她心心念念想离开此处,这才多少时日,竟然对门外的世界产生了怯意。
      “我管你什么规矩,今日你必须跟我走。少废话!”
      小厮不知后院规矩,言语间也是高人一等,八成是前院来的奴仆,前院的人就算管事在也不敢顶撞。
      大姐站起来拉住了正要往门口走的景致,挡在了她的身前:
      “让管事知道了肯定要罚的,还是我去吧。”
      “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机灵着呢!我出去正好给大家探探外面的路子,说不定这就是咱们的转机了!放心吧!”
      景致握了一下大姐的手让她安心,然后跟着小厮,忐忑着第一次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外面和她预期的差不多,甬道狭长,两侧同样的院落还有数间,此时大门都上着锁,但能听到里面有声响,应是其他官婢在干活。
      景致也不敢多看,紧紧跟在小厮身后,本打算在心中暗暗记下后院的路线,说不定以后用得上,谁知甬道尽头刚拐了一个弯,第一个道门就有侍卫把守,小厮亮出腰牌才得通行。
      过了这道门岗,景致又跟着小厮左拐右拐路过了几处偏院,就在她快要记不住路的时候,一股湿热的风夹杂着泥土和绿植的清香扑面而来。
      抬头看去,众人探讨过无数次的前院出现在她的眼前。
      假山环绕,花草掩映,流水淙淙,近有闲亭赏莲荷,远则曲径通竹林。景致不懂园林设计,但是她懂花草,庭院之中植物花卉虽种类不多,但无一例外都被打理得很好,园丁花匠应不在少数。
      “别乱看,快跟上。”
      前院回廊曲折,走到最后已分不清方向,唯一记得的是跟着小厮进了一处庭院,而门匾之上清楚地题着“西苑”二字。
      刚踏进院子,景致莫名觉得压抑和憋闷,磁场不合,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会儿夫人问话你如实作答,旁的不要多说。”
      进屋前小厮好心嘱咐了一句,景致还琢磨呢,夫人?可是这宅子的女主人吗?这么大的人物找自己一个洗衣服的能问什么呢?
      通报后进了前厅,景致低着头跟在小厮身后不敢有什么动作,也不知道屋里都有些什么人,只听小厮向人回禀:
      “玲夫人,按您的吩咐,浆洗衣物的下人带来了,粗实婢女不懂规矩您别见怪。还不快跪下给夫人见礼!”
      说着便将状况外的景致一把推到在地上,景致没反应过来,膝盖磕得生疼,但也只能忍着痛跪端正,恭敬的给面前都不知坐在哪儿的夫人磕头问安。
      一个清亮的女声端着声音慢悠悠地说了句:
      “趣儿,仔细问清楚了,咱们初来乍到,别弄错冤枉了人家。”
      她话一说完,旁边一个人走到了景致面前,将一件婢女的衣服丢在了她面前,语气咄咄逼人:
      “这衣服是你洗的吗!”
      “是奴婢洗的。”
      景致还没搞清这些人因何发难,只能老实回答,可叫趣儿的婢女像是疯狗一般,瞬间攀咬起来:
      “全新的衣服拿出去洗,怎么送回来的净是些旧的破的,见我们是新人好欺负是吗!受别人的白眼便就忍了,怎么现在连你们这些贱婢都能给西苑穿小鞋了吗!”
      面对无端指控景致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把这一主一仆的话放在一起想了想,再结合早上众人的发现,前因后果也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住在西苑的玲夫人,不管是不是女主人,反正是才来到这处宅院的,正是为了伺候她,府里来了一批新侍女,穿的是新做的衣服。
      衣服穿脏了自然要送去洗,可侍女的衣服向来无固定主人,洗好后就按需随意分发到前院各处,当然不能保证西苑众人还能穿上新衣服。
      玲夫人大概觉得分到旧衣服是故意刁难,给她这个新人下马威,而这多半是她的臆想。
      想清楚原委,景致也没有卑微到别人给她泼脏水就默默受着:
      “这位姐姐说得实在冤枉,我等是在后院做粗活的,身份低微,没资格知道前院的事,也不敢打听。只知道衣物送过来,无论新旧我们都得尽心洗净,万万不会区别对待,奴婢所说句句属实,请夫人明鉴。”
      叫趣儿的侍女捏住了景致这个软柿子非要追究出个子丑寅卯:
      “就算不是故意为之,可我们的新衣服却是经你们手之后被换成了旧衣服,那你们就应该负责。”
      和此种不讲道理之人无话可说,景致转而冲着面前的夫人又磕了个头:
      “回禀夫人,所有衣服洗后晾晒叠好,由人送回前院分发到各处,向来如此。新旧衣服混在一起并不是有意为之。此刻奴婢也不知新的衣服分到了哪里,还请夫人恕罪。”
      景致已经有意绕过趣儿直接和夫人解释,可这个趣儿颇为狗仗人势,夫人还没讲话,她又指责了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你们做事不仔细,我们西苑是新衣服,自然应该单独洗干净,单独送回来。怎么能和那些破衣裳一同放置!”
      这次没等景致反驳,一道严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景致借着余光看到他在自己身边站定:
      “趣儿姑娘慎言!府中各院向来一视同仁,从未有过此种特例!”
      正当景致疑惑这位讲话的中年男人是谁时,许久未讲话的夫人开口了,这次她语气中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几分忌惮:
      “胡管家,小事而已,怎么还惊动你了。”
      “给玲夫人问安。老奴受命,统管府院上下,大小事宜都是分内之事,担不起惊动二字。听说夫人从后院找来个婢女问话,以您的身份,这不合礼数。”
      胡管家的到来分走了一部分火力,景致终于壮着胆子抬头看见了屋中央坐在茶几旁一袭红裙的玲夫人。
      听声音夫人岁数不大,看到人确实也就是二十岁上下,面容姣好,眼角长了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本是清纯的年纪却添了几分妩媚。
      朱砂红的胭脂与轻纱下的红色衬裙相得益彰,好一个顾盼生姿的妙人。此时她因为管家的顶撞,蹙着一弯柳眉,似怒非怒。
      “依管家所说,本夫人还连个婢女都找不得了,这礼数还真是怪得很呢!”
      “夫人误会了,尊卑有序,这些小事您直接吩咐老奴处理即可,屈尊降贵地训话有失您的身份。”
      两人话语间夹枪带棒,但谁也没有把场面闹得太难看。景致在旁听越听越惊讶于胡管家的大胆,玲夫人就算不是女主人,至少也是一房妾室。
      而管家作为奴仆,语句用词还算恭敬,但态度颇有些训诫呵责的意味,也难怪玲夫人不悦。
      “好啊,那正好胡管家来评评,今日之事要如何解决?”
      胡管家看起来是个讲理的,而且在府里地位不低,要是能由他来处理,景致觉得自己肯定出不了大事。
      “无需解决。老奴刚才说了,府中各院一视同仁,婢女的衣服自然也是任意分配的,分到什么样的衣服穿着就好。”
      “如果我偏要找回那些衣服呢!”
      玲夫人到底年轻,几句话就压不住火气,字句间除了愤懑还透着些委屈,反观胡总管仍心平气和:
      “规矩是王爷定下的,若要更改,玲夫人可自去王爷跟前要求。”
      本来景致已经是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了,但被这一句话拽了回来。王爷!这宅子还真是衡王府,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今天这趟出来也算有些收获。
      “你搬出王爷来压我?”
      玲夫人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景致怕受到波及,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老奴不敢。夫人才入府可能还不太了解,王爷对府里唯一要求就是家宅安宁,只要不坏了这条规矩,平日吃穿用度上铺张些都无伤大雅。也就是说,您可以要求将府中侍女的衣服都换成新的,但想要特立独行,说不过去。”
      管家说完,整个房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正当景致疑惑接下来事态要如何发展时,玲夫人竟然平复了情绪,又坐了下来:
      “我有数了,谢过胡管家指点。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两人明明是即将冲突升级,玲夫人就差指着管家的鼻子教训了,可管家一句家宅安宁,玲夫人直接气焰全消,鸣金收兵,多少有些出乎预料。
      都说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玲夫人一个新晋小妾,吹吹枕边风不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还能让管家压了一头?
      主不像主,仆不像仆,这衡王府真是怪哉。
      “走吧。”
      景致想得正入神,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抬头,面前正站着胡管家。
      管家五十岁上下,两鬓已生白发,但未显老态,面色冷静,看着去颇为严肃,写满了公事公办四个字。
      跟着胡管家刚出了西苑的大门就见到匆匆赶来的管事大姐,大姐满头的汗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吓出来的,见到管家一个劲儿道歉:
      “胡总管,都是我考虑不周,被喊来帮忙后就没顾得上后院,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乱子。让您费心了。”
      胡管家抬了抬手示意她无需多说:
      “已经无事了。人你带回去,这姑娘替你应对得不错,不要难为。”
      说完他未做停留,直接离开了,景致则跟着管事大姐回了后院,一路上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和说了一遍。
      “胡总管的话你也听到了,今日你见了玲夫人,也算是为我挡了件麻烦事。往后你们院子,我会照顾些的。”
      景致心里高兴,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恭敬的和大姐客套了几句,顺便替大家表明态度,说以后一定好好干,不会让她难做的。
      大姐看出景致是个懂分寸的聪明人,听过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结果就是,景致在前院转了一圈后又被关回了洗衣院子,看起来什么都没改变,期待中的转机也并未出现,但其实走过的路已经在命运轮盘上留下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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