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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远门 ...

  •   沙漠的月色昏黄发旧,风也准备沉睡,慵懒地朝细沙呼气,连玻璃瓶都无法吹动。

      庄峣席地坐在院子中央,无意识抚摸地面,有人影朝手背延伸。他不由自主地描绘人影轮廓,姜昭倚门框:“大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呢?”

      她光脚踩入沙石,声音像挫泡沫板,一点点朝庄峣靠近。

      庄峣抬头:“这里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

      “什么记忆?”

      “仅有的那些记忆片段。”庄峣起身,“我记得应当是高楼大厦,水泥地、沥青路,还有亮如白昼的夜晚。”

      “我一路走来,所有地方都像设施陈旧的老城区,人们说话也很怪。白日那个和尚说自己是大月氏国的,可我印象中,那是古代才有的国家。”

      姜昭点头:“对啊,这就是古代。”

      她背对他,面对辽阔的沙漠张开双臂:“这是公元二十三年,两千多年前!”

      庄峣皱眉:“那我们这是…时光倒流?”

      “不是倒流,是平行世界,比我们晚了两千年的平行世界。”姜昭扭头微笑,“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好我今天心情不错,就给你说说八年前的事儿。”

      姜昭挑挑拣拣地解释过去,庄峣听得认真,不提问也不插嘴,等姜昭一口气说完,他才点头:“原来如此。”

      “你不惊讶?”

      庄峣摇头:“我没觉得很惊讶,就好像…好像早就接受了这件事,惊讶劲儿已经过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大马小马怎么回事?”

      姜昭挑眉:“这你都知道?”

      庄峣说:“手机里有最近留言,我都听了,你说他们把你打了一顿,还差点打死了。”

      姜昭叹气似的笑,这一笑仿佛身体泄了气,盘腿坐下:“他们就是上午那俩兄弟,上次借叙旧的名义搞陷阱杀我来着。”

      庄峣疑惑:“既然他们下了狠手,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姜昭愣了愣:“你现在怎么开口闭口打打杀杀的?这八年…”她转眼珠,“你这八年难道也这样过来的,所以对人命都看轻了?”

      庄峣也愣了:“我不知道,就是感觉杀人也不是稀罕事儿。”

      姜昭轻咬唇,拍拍身侧,庄峣顺势坐下。她把下巴搁在他膝上,仰头对视,一双眼亮堂堂:“我不杀他们,因为七年前他们救过我们。”

      庄峣更觉得奇怪:“七年前救了你们,为什么现在这样针锋相对?”

      姜昭笑了:“因为我是女人啊。”

      她眼珠斜向上,不知望着何处:“那时我们刚被逐出居延城,没食物没水什么都没,是马家兄弟救了我们,供我们吃穿住行,因为他们想讨我做老婆。”

      庄峣无意识攥了把沙,冷沙把体温带走了一半。

      “马家兄弟是沙陀镇的霸王,收了保护费不干事,还横行霸道,于是六年前,我特威风地把他们打了一顿,逐出镇外。”

      姜昭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我这么能打?”

      庄峣摇头:“不惊讶,见识过了。”

      姜昭双手叠脑后躺地,庄峣又问:“你当年为什么被逐出居延城?”

      姜昭神色微怔,枕着的手轻轻握拳。庄峣意识到话题不对,改口:“我随意问的,你可以不说。”

      姜昭翻个身,撑头侧躺着看他:“没什么不能问的,还是因为我是女人。”

      夜风渐涨,沙粒拍打外套,听起来像下雨,淅淅沥沥。

      姜昭说:“当年光子门只开放了七八个小时,军队驻扎不少,逃入的民众却不足百万。因为人口不够,当局怕新朝皇帝玩人肉战术,所以鼓励生育。”

      “所谓的鼓励生育,就是将所有育龄期女人集中贴标签。最大四十九,最小只有十四,无论已婚未婚都供男人选择。”

      姜昭的手指顺脸部轮廓下滑:“别看我现在又黑又丑,但那时候我头发长达腰际,大眼睛白皮肤,前凸后翘,算是个漂亮女人。”

      “你不丑。”姜昭抬眼,庄峣认真地强调:“你现在也很漂亮。”

      玻璃瓶敲击青铜铃,声音清澈又脆弱,才传入耳,风便吹散了声。

      姜昭隔空点点他的胸口:“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庄峣,你心里果然还惦着我。”

      庄峣侧脸清嗓子,没底气地提议:“正经点儿。”

      姜昭懒懒吐了口气,仰躺跷腿:“那时候我更漂亮,至少很符合男人的审美,很快就有人看中了我,把我弄了回去。”

      庄峣渐渐握拳。

      “那个男人叫郑亦成,他还有个侄子跟我差不多大。郑亦成极度无耻,想拿我当叔侄间共用的乐子,所以我进门那夜,他就让他侄子先来享用。”

      “我被脱光了扔进去,叔侄俩为了防着我什么都没放,石屋内清理得干干净净,就一张草席和一个狗男人。”

      庄峣攥紧五指。风哭得像鬼嚎,沙丘更似天地间连绵的坟垒,仿佛有孤魂随时刨土而出。

      “然后,我杀了他。”姜昭斜眼看庄峣,“我勒死了他。”

      庄峣微启唇。

      夜风陡然加急加大,絮絮声变得不真切:“我拿他的尸体砸了窗,本来是想跑,后来一转念,我跑了姥姥弟弟怎么办?”

      “郑亦成有钱有权,我杀了他侄子,自然是想借口法律弄死我。好在当时男女矛盾极度激化,当局为了安抚女性,迫于压力只把我和家人逐出城,永远不得入内。”

      “沙漠好大,食物和水我全留给了姥姥弟弟。那时我就想,撑吧撑吧,最坏也就是喂秃鹫,全尸什么的死都死了谁还在乎呢?”

      姜昭仰望湛蓝天幕,眼神比夜色幽深:“可惜那些秃鹫运气差,跟了我一路也没能吃到尸体。我终归活了下来。”

      庄峣嘴唇嗫嚅:“姜小姐…”

      即使没有记忆,他依旧能感到心疼,仿佛情感深入骨髓,牵动四肢百骸,抹不去忘不掉。

      比起他滔天的情绪,姜昭显得分外平静:“庄峣,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怜惜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过去、现在、未来如何,我总能活下来,而且要精彩要嚣张。”

      “这就是我姜昭。”她起身拍拂细沙。

      “谁都别妄想杀死我。”

      庄峣仰望姜昭。气流卷起衣摆,她短暂抻了个懒腰,自顾往屋内走,手腕突然被人擒住。姜昭回头,庄峣掩饰性抿唇:“姜小姐…”

      他垂眼许久,说:“对不起我把你忘了,对不起。”

      姜昭不抽手,甚至胳膊朝深滑去,双手捧起他的脸,在额间轻轻落吻:“你回来了,我就原谅你了。”

      “晚安,庄二狗。”

      *

      姜昭本意让庄峣跟自己睡,庄峣连连推拒,和姥姥睡那更不可能,只剩姜向康的房间。奈何一进门,伽达姆睡得是四仰八叉,亮着肚皮流口水。

      姜昭喊了几声没人应,抽刀在伽达姆脖子处比划一圈,庄峣急忙制止:“我去楼下睡沙发就行,正好我一个人,睡得好些。”

      沙发有点短,以庄峣的身高只能窝着腿,脖子别扭地掰歪,一夜起来头晕眼花。视线正黑懵中,他听见下楼声,鞋底砸得锵锵响,一路有金属叮叮当当。

      庄峣挤眼睛:“姜小姐?”

      视野金星散去,姜昭蹬一双马丁靴,腰别双枪背插双刀,胸前还挂着把突击步|枪。

      庄峣说:“你这是要打仗?”

      姜昭端了端枪:“不然呢?难道抢银|行?”她蓦然俯身,“你的黑眼圈怎么又重了?没睡好啊?”

      庄峣下意识摸双颊:“很难看吗?”

      姜昭笑了:“倒也没有,你可是十里八街远近闻名的俊后生,情书都是成摞扔的,这点黑眼圈撑得住。”

      她往外走,庄峣起身追问:“你真要打仗?”

      姜昭打开卡车车门:“我要做生意,得出远门,有时候会遇到打劫的官民军匪,那阵仗跟打仗也差不多。”

      庄峣望向装载拖架,果然放了一堆东西,拿油布罩得严严实实。

      他探身去拧车把手:“我跟你一起去。”把手落了锁扒拉不开,他敲车窗,“姜小姐,开个门。”

      姜昭摇窗,步|枪横放窗框,下巴抵着枪管:“看来我昨晚说过的你没弄明白,我这人命特硬,你不用担心,在家帮我看门就行。”

      晌午的太阳毒辣,庄峣眉间聚汗,渗透毛发滑下鼻梁,眼神湿|漉漉泛潮气:“真的不需要?”

      姜昭摸下巴。

      庄峣眼型本就偏圆,鹿眼睛似的又黑又亮,再配上这可怜兮兮下耷的眼尾,真是令人生怜,令人心软。

      为避免男色误人,她赶紧拿手抵开他的脸:“真不需要。”

      庄峣松手收脚,鞋底往沙石地里磨了磨,低声说:“那算了。”

      姜昭刚要关窗,蓦然想起什么,枪指二楼鬼头鬼脑的秃顶僧:“你!就是你!今天给我滚蛋,我家里不给闲杂人等提供食宿。”

      伽达姆站直:“阿弥陀佛,佛曰…”

      姜昭踩油门,眼看就要疾驰奔离,伽达姆双手撑窗框,半边身子吊外头,颇有骨气地大喊:“贫僧冻死不攀缘饿死不化缘穷死不求缘,施主你不要看不起人啊喂!”

      姜昭一骑绝尘,只留了小庄庄在原地扑棱。

      伽达姆正正衣领挺直腰杆,姥姥端了碗大米饭走来:“小师父吃中饭不?”

      莹白如珍珠的米,搭配绿得掐水的菜,颜色油亮鲜艳,连冒气儿都似指头勾人。

      伽达姆毕恭毕敬地折腰:“阿弥陀佛,吃!”

      *

      千年前没公路,居延城的人更腾不出手发展城外交通,荒山只能靠车轮辟出条野路,姜昭龟速颠簸了一下午,仍在六盘山脉里打转。

      落日在山波浪间擦亮弧度,往西再坠深些,山旮旯便成了暗夜生物的狂欢场,地面能见度也将大大降低。

      姜昭挑一处山洼熄火,左右东西群山环绕,只有树影没有人烟。前路留了两条反复碾过车轮印,印迹内植被虽稀疏,但边沿杂草长势疯狂,隐隐有覆盖之势。

      姜昭记得,上次来这里还是半月前,如今雨季,每过一场雨便多一茬草,也不知还有什么比它更有生命力。

      姜昭熄灭车顶灯,放低座椅靠背,从口袋摸出甜根子,闭眼嚼了嚼。

      美高山…

      姜昭猛然睁眼,蛇信子在脑海里纠缠,她警惕地扫视窗外。此处并不与美高山路线重叠,两者至少隔了座山头,按理说,危险性并不算大。

      姜昭端平步|枪,开保险。

      谨慎点总没错。

      夕阳失去踪影,穹顶如同半球形锅盖,墨蓝天空下树影扭曲,有几处枯藤悬空,吊死鬼般迎风摇摆。

      脖子的旧伤隐隐作痛,姜昭深呼吸,嗅到了泥土腥气,摇窗,几滴水溅入窗框。

      下雨了。

      起初窸窸窣窣,如飞走的沙砾撞上外套,渐渐地,雨柱变粗变密,砸得铁车皮噼里啪啦,吞没其余杂音。枯藤放弃垂死挣扎,静立在雨幕中,冷眼旁观姜昭。

      姜昭心跳高悬。

      越听不见动静,越令人忐忑。

      她屏息以待,雨声短暂性狂暴,很快收小,恢复了初雨的散漫,也渐渐能听清外界杂音。姜昭舒了口气,开窗探脑袋吐掉甜根子,忽然脖颈僵直。

      卡车有声音。

      不是雨点落在油布的闷响,而是喀喇声,像尖锐物什剐蹭铁皮。

      喀喇…喀喇…

      头发被雨水淋湿,姜昭的后脖子寒毛直竖,手朝货车操纵屏探去…

      ‘啪’!细小一声响,远光灯大亮。

      光晕隔开两片天地,车轮印若隐若现,延伸数米后,像被黑夜砍走尾巴,周遭显得愈加幽暗。

      姜昭缓慢滑动眼珠,视野景物并无变化,但声音仍然存在,似乎从货厢传来。姜昭扛枪,蹑手蹑脚地开门、下车,轻放脚步踩折杂草,一点又一点,朝车尾逼近。

      雨打油布声掩盖窸窣声,姜昭浑身透凉,手指更僵冷,拈住油布一角,悄悄将枪口对准…

      哗──

      她咬牙,猛然掀开油布!

      一洼积水顺油布边沿倾泻,姜昭揩掉睫毛的水珠,对趴在木箱间的男人瞪大双眼:“…庄、庄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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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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