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胜利》月明松下

41、四十一 紫荆花林

　　“你是不是为桑切斯特小姐束腰和穿高跟鞋惊讶？”肯尼斯小声对他陈述。

　　“是这样。我在格林镇暂住时伯爵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过，他们家和贵族阶层那些麻烦又不合理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他将来死也不会让乔安和伊莲穿那害人的束身衣，还有那富有攻击性的高跟鞋。伊莲也总是在这时候发誓她宁可去照顾最挑剔的老太太的饮食起居也决不穿那些玩意，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爱玩的一个，当然不可能穿高跟鞋限制行动。”

　　“可是格兰蒂夫人很明显没有穿过束身衣，”肯尼斯安慰着他。

　　“也许桑切斯特小姐只是天生身段更纤细而富有美感，以至于不需要束身衣来约束————我就曾亲眼见过腰身漂亮得根本不用束腰的女性。”

　　“但愿吧，肯。”走进地铁站时科尔文如是回答着。

　　肯尼斯没对科尔文说起，就像塞布维尔贵族一贯认为的那样，地铁是平民化的新兴事物，而他们应该骄傲地保持传统，让马车成为他们身份的象征。

　　他想也知道以德里夫特公爵夫人的脾气秉性，科尔文从小接受的也一样是这样的观念，也肯定是在到格林镇来以后才眼界大开。

　　另外，他无需思考也可以得知，他与当时还是个半大孩童的科尔文一样，虽然是头一次搭乘地铁，却只感到新鲜，也乐于和这么多南方人挤在一个车厢里去往一个特定的地方。

　　下车，渐渐远离车站的地面，他们终于踏上格林镇的土地，随后跳进公共马车，隔着玻璃看格林镇令人迷醉的美貌，与他们在兰瑟斯顿时没有任何不同。

　　“我真怀念以前我们早上去市区拜访坎贝尔一家，黄昏时踏着暮色从地铁站一路说笑回家的时光……你还记得吗，桑切斯特先生？那时你与桑切斯特夫人都说地铁站离家不远，没几分钟就能到，我们也愿意走这段距离。”

　　科尔文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就开始追忆起往事。

　　“是啊，谁敢说自己不怀念？我记得那时候我即使在坎贝尔家玩得再累，出汗再多，身上再脏，说过再多次死都不走路回去了，和你们出地铁站的时候还是能马上恢复精神，一边笑闹一边向前跑，然后回家不换衣服，蹬掉鞋子就烂到床上去。啊，可惜坎贝尔家搬走了，现在要我去看他们再走回来非累死我不可。”

　　伊莲边开口边不自觉地晃动着套在软皮尖头高跟鞋里的双脚，好像要像她说的一样把鞋甩掉，扑上床永远睡去。

　　“萨西先生有那么多又大又气派的马车，怎么可能让你受委屈徒步走那么久呢，伊莲？”乔安当即柔声出言制止。

　　科尔文的目光在乔安身上停了一瞬间。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乔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萨西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早餐之后你想去哪里，卡……科尔文？你肯定想好好看看格林镇吧？您呢，普莱什斯先生？格林镇不大，可要说南方哪里美，它一定排的上号，兰瑟斯顿离斯卡特那么远，来一趟难道不要游个尽兴吗？”

　　“我最想去的除了格林树林和布伦特之外还能是哪里呢？”

　　科尔文终于唤回了笑容：

　　“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念格林树林的冬青和里拉湖，以及布伦特的田野，就是住在格林镇的时候也一直在想……不过我想我们最好下午再过去，我想先看看西格蒙德和弗洛伊德，还有小贝琪和小汉斯。”

　　“哦，汉斯现在健康的很，已经学会走路了，也能说些简单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的，科尔文。”

　　乔安昔日沉静温和的面影开始重新在这张面孔上浮现：

　　“贝琪也一切都好，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我敢说她是我见过最友好最可爱的小女孩之一。她听到你要来就想见你了，所以我想她不会在你面前沉默。”

　　“那就再好不过了。”

　　肯尼斯不由得开始思考等到将来他会收养一个怎样的孩子，那个孩子又将成为一个多么幸福的人。

　　“我想我们要到了吧。”

　　肯尼斯忽然开口，蓝眼睛望向一块门牌上的烫金字“桑切斯特伯爵宅”，很显然那是新换的。

　　马车停下，伯爵亲自开了车门，用真挚填满了投向科尔文的目光：“你和普莱什斯先生先下吧，卡特。”

　　“为什么？”

　　他吐出这个字眼，随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肯尼斯甚至比他反应得更快————他们是公爵之后，而他们眼前的这个男子只是伯爵。

　　科尔文没再说其他话，一言不发下到了地面，站在原地等了肯尼斯，也等了之后一个个下落的伯爵一家人片刻。

　　他们都注意到伊莲是桑切斯特家最先下车的那一个。

　　“我可等到你来了，科尔文！”

　　棕发的年轻人高声咏叹，朗声强调，大步向他行进过来，伸出双臂与他拥抱，科尔文当即圆了他的愿望。

　　“我也可盼到来格林镇了，西格蒙德！”

　　科尔文与西格蒙德拥抱几秒后即松开双手，又五指并拢把他和肯尼斯指给对方：

　　“这是我大学里的挚友肯尼斯.普莱什斯先生，西格蒙德。肯……尼斯，这是我小时候在格林镇的老朋友西格蒙德.格兰蒂先生。”

　　肯尼斯以同样的热情同西格蒙德握手。

　　“贝琪现在在哪里？我真想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她在里面！她前一天就吵着要来桑切斯特邸……我是说伯爵宅住，就是为了不错过见你的时间！啊，巧的很，你瞧，她向我们过来了！”

　　众人眼见着一个金发小女孩朝他们走来。

　　她约莫八九岁，由于未到盘发的年纪，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披在肩上，也像是一条星星汇成的河。

　　“你好，德里夫特先生，普莱什斯先生。”

　　她慢慢地说着，同时端详起他们来，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叫贝琪，贝琪.格兰蒂。”

　　她本来已经闭上了嘴，可又马上重新接上了话：“很高兴认识你们。”

　　肯尼斯记得那天科尔文拿出喜欢小孩子的本性对她微笑，又把早准备好的礼物赠给她。

　　他也和他一样对他笑，却远没有他那样有诚意，更不可能想到提前给一个小孩子准备礼物。

　　寒暄过后他们走进门去，肯尼斯在要跨上台阶时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尾音还向后延长了许久。

　　“你困吗？”科尔文立刻向他转过头，“早餐之后睡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耽误太久，现在才不到六点半。”

　　“没有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话音刚落肯尼斯便偷偷微张开嘴，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再打个哈欠出来。

　　与他想的不同，桑切斯特宅的早餐由两个年老的女仆呈上，她们步履从容地来来去去，为每位宾客摆好银质餐具，连餐盘都是远渡重洋而来的精品。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父母问过你的那句话吗，科，尔，文？”伊莲背着伯爵夫妇异样的眼光向他发问，“你订婚了吗？”

　　“我订婚了。”科尔文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从去年九月开始就一直用这种语气说这件事。

　　“是和那位斯万—加德斯侯爵的千金吗？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她那时就是个漂亮又教养好的小姑娘，现在一定已经如花似玉了吧？”

　　乔安代替她未婚的妹妹继续询问。

　　“是的，就像你说的一样，乔安，斯万—加德斯小姐现在可以说是兰瑟斯顿乃至塞布维尔最有魅力的淑女。”

　　科尔文重复着同样的语气和内容，肯尼斯也颇有默契地一言不发，权当没听见。

　　“她能成为你的未婚妻对于你们两个来说都是一件真幸事。”

　　伯爵夫人很有贵族腔调地评论一句后就没有了后话。

　　“没错，弗朗西斯，卡特一定能成为最体贴的未婚夫————事实上他现在就是了！”

　　伯爵稍稍偏离了贵族化的轨道。

　　“可是……”贝琪吞下最后一块沾黄油的面包，把头歪向一边，试图开始说话。

　　“你想说什么啊，贝琪？”

　　西格蒙德暗自鼓励她说几句话，因为他并不清楚塞布维尔贵族普遍认为未婚姑娘和儿童不宜对婚约和婚姻大加评论。

　　“可是我觉得普莱什斯先生才是德里夫特先生的未婚妻啊！”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好像存心要所有人都能听清楚她的话，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满屋的刀叉声与咀嚼声刹那间停止，只剩下无声的惊愕与好笑互相对视，安静的悸动和会心窃窃私语。

　　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或表现出感到好笑，因为贝琪能大大方方地说话毕竟实在难得，在这种环境下吐露自己那种复杂的快乐也必将被横加指责。

　　“可是贝琪……”伊莲好心纠正她，微笑有些夸张。

　　“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订婚啊。”西格蒙德适时补充道，而肯尼斯只是开始暗自盘算该怎样加倍补偿他那份缺失的礼物。

　　于是这顿饭在轻松的氛围中画上句号，有的人因童言童语欢笑，有的人因事实隐隐高兴。

　　肯尼斯在此之后一直泡在这种气氛里。

　　他在这些科尔文亲人的话里再次看到了格林镇，又看到了那个他本没有机会看到的科尔文————那些构建起他印象的往事都是科尔文一样愿意回忆的。

　　“我们现在可以去散步了吗，桑切斯特夫人？”贝琪提醒了在场所有的桑切斯特和格兰蒂，“现在已经九点了，而我们一般是八点就要出去的，不是吗？”

　　所以因为这话，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走出门，踩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向前，向格林树林靠近。

　　“这样常青的树林只有南方才有，而格林树林是其中最漂亮的，普莱什斯先生。”

　　贝琪走在肯尼斯旁边，却有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而她的家人都为她主动对生人说话感到高兴：“我听西蒙说德里夫特先生最喜欢这里。”

　　“没错，贝琪，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愿意离开这里回兰瑟斯顿的。”

　　肯尼斯满眼都是前方不断变幻的绿色和脚下混杂了太阳剪影的浓荫，还有地平线上轻声歌唱的水声。多年前这片树林当然也是这副模样。

　　他们行进到林中的岔路口前，两条路旁是一样的雪松与侧柏，一条路上弥漫着静寂，另一条路上充满了水声。

　　“我想去看看那条长满了春兰的小路，可以吗？”

　　贝琪指向左边那条路：“德里夫特先生想去哪里呢？我记得西蒙说过你更喜欢去都是紫荆树的那条。现在紫荆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去右边走走吗？”肯尼斯马上接上。

　　“我跟你一起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点都没忘记那里的路。”科尔文只得，也十分情愿地提出这个想法。

　　“那么我们分头走吧，大概二三十分钟之后就能会合了。”伯爵夫人点了头。

　　众人自此分成两股，科尔文得偿所愿和肯尼斯并肩而行，贝琪也如愿在他们被一大片灌木分隔之前向科尔文挥了挥手。

　　“我在梦里都在想念这条路两旁的紫荆花。”科尔文在肯尼斯耳边轻声说着，“从这里走个几分钟就能到了。”

　　“那么我也是。”肯尼斯开了个玩笑。“那条都是春兰的呢？”

　　“那里当然也很美，我来格林镇第一次和伯爵一家出去散步时去的就是那里……下午，黄昏，或者明天，你想的话我就带你过去。”

　　“不用了。”肯尼斯摆了摆手。

　　“为什么？”

　　“一次性接受太多知识会让人吃不消，接受美景也是这样。”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所以我觉得以后去正好。”

　　“以后……那你想什么时候去？”

　　“也不用等太久，我们毕业，安定下来之后就可以了。我们在别的时候再来，到时候就一起去。”肯尼斯凝望着他，“你不是说你要取消婚约吗？”

　　科尔文开始沉默，但只沉默了一两秒钟。随后他微笑起来，那时他正好走到头上没有太多树枝遮蔽的一片地方，迎上了一片光明。

　　“好。”他挽起他的手，这时肯尼斯正好看到那片发出潺潺水声的小溪就横在眼前。

　　“瞧，”科尔文指向地平线，“过桥之后就是那片紫荆花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