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方》玖廿玖

30、蛮妃

　　“你多大年纪了，还欺负一个骨龄只有一百余岁的孩子。”

　　瑶瑟看向奉茶女仓惶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像你一样小心翼翼地迁就这些凡愚才是无趣。”陵离舒展了一下自己劲瘦的腰肢，仰倒在紫檀嵌松石的椅背上。

　　他双手枕在头后，双腿随意交叠着，椅子被他压得微微向后翘起，只两条椅子腿摇摇晃晃地撑着。

　　“多年不见，你爱管闲事的破习惯简直要病入膏肓。”

　　瑶瑟把方才被他压住的袖子扯回来：“我姑且算个女修，路遇女子遭受不平，拉一把不是应该的。”

　　“她方才惊魂未定，你还吓她。”

　　“说得好像你不是被女子又是背叛又是背刺一样……”陵离冷冷的笑起来，“你不赶紧改了这臭毛病，迟早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倒也不必事事指摘我……”瑶瑟轻吐了一口气，把目光从正在奏乐的琴女身上移开，看向身边的青年。

　　“这种眼神看我作甚，难不成你对我情根深种？饶了我罢，我还想过两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对方高高的挑起眉毛。

　　“……你仿佛有那个大病，我也没有如此饥不择食地看上你。”瑶瑟大皱眉头，“我走之前，劾你的折子险些压垮我的文房，我看是你背刺我比较得心应手。”

　　“有苏氏的耆老口沫飞扬，在我深渊呶呶不休了足足两个时辰，痛斥你私生活混乱不堪，吵得人头昏脑涨。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管天管地还能管到你的卧房去？”

　　她拧着两弯柳眉：“那老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我不知道他蓄了十三房小妾还日日逛青楼？还好意思指摘你，自己后院天天起火，吵得三条仙街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陵离嗤笑起来：“若说后院起火，孔雀大明王也不遑多让。”

　　“摩诃？意料之中，不过何以见得？”瑶瑟摊开手，将一枚乌金色的铃铛随手扔在燕几上。

　　铃铛上镌着不祥的花纹，仔细看去，似乎是什么奇诡的邪兽。

　　不像方才油腻大汉驭使之时那样完好无缺，此时的铃铛被瑶瑟捏得一派稀碎，从内而外布满裂纹、坑坑洼洼，相当惨不忍睹。

　　“昔日名扬诸神之争，能对神族识海造成不可逆伤害的神器——赤阳乌金铃，被这般糟践，也不知是不是该叹一句沧海桑田。”

　　瑶瑟漠然道：“上次见它，是被摩诃送给一个宠妾，充作花园里的护花铃。虽是千金买一笑，无关之人却也没什么可啰嗦的。”

　　“虽说凡有能者，不拘身份，皆可以为神器之主——”

　　她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不过，被一个根基不稳的金仙拿来对小姑娘动手动脚，好歹也是神器，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作呕。”

　　“也亏得那人修为低微，不然那个孩子神魂可要受不小的伤，幸好没有大碍。但这和摩诃的后院有什么关系？”

　　“虽然很稀薄了，不过方才那个垃圾，确实是孔雀的血脉。”陵离道。

　　瑶瑟吃了一惊，“神族素来都是修为越深厚，子嗣越艰难的吧？摩诃一个上世代的旧神，夫人们的灵力也不低，怎么这么……”

　　“孔雀虽是春皇的嫡脉，然而早年间神魂受魔气所侵，身体近似半魔，因此并不算纯神，受天道的拘束要比纯神少很多。”

　　“他没有娶正妻，妾侍身份都不甚高，没有强势的母家做后台。后代多了，自然就不珍惜资质平庸的了，那一支庶脉怕是很早以前就流落下界。”陵离百无聊赖地说道。

　　“曾经山盟海誓，神器相赠，待到毫无价值，就弃如敝履。”瑶瑟摇了摇头，“情爱岂能永恒，何必执着强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只是痴心女子一厢情愿的梦。唉，倘若凤喉仙能早些明白这一切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也不至于落到那种结局。”

　　陵离从桌上捡起那铃铛的残骸，摩挲起来：“上次见到？……呵呵，你的上次是什么时候，神寿何等绵长，人族男子短短几十载阳寿不变心尚不可能，何处天条律法能约束神族男男女女千年万年深情不渝？不过，龙凤的子女自然是龙凤，只有愚者才会渴望平庸子嗣成龙成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对女子和小儿如此心狠，终究成不了气候。”

　　“不过这家酒楼，倒是利用了某些人轻视女子的心理呢。”

　　瑶瑟面上神色不变，口中仿佛闲谈一般随意地说着：“除了茶水，从沉香、乐声，到舞蹈的动作和舞步的节拍，都相当有问题。”

　　她掰着手指：“先不提这随着乐曲的高昂低缓不断变换浓度的香氛，左二、左三和右一三位琴女抱着的琴，乌木纹夔，蜃珠为徽，鲛丝为弦，显然是‘神农琴’的仿品，不过如今怕是无人认得出来了。虽是伪物，对付新世代的仙人倒也绰绰有余。”

　　“仿制品？‘枯龙吟’还是‘春雷’？”陵离长眉一挑。

　　“都不是。此乃最凶的‘晓霜寒’。只有晓霜寒，才能勉强奏得出‘幻律十八杀’。”

　　瑶瑟轻叹了一口气：“你看，她们三人的指尖，都用咒刀刻上了神术的印痕。十指连心，心头血渗入琴音，才能最大发挥幻律十八杀的效果。”

　　“周围那几个笙师箫子也卖力得很，”陵离笑道，“幻律本是女修阴灵之术，他们非得强行使出来，浑身术式都刻进血肉里了，还奏乐奏得那么起劲。”

　　他向台上舞娘略抬了一下下颌：“上头那个，动作和歌，单独摘出来都只是普通的歌舞，合在一起，就是祸心蛊魂的一人阵法‘醺风绕指柔’。”

　　“惑心？我未曾听说过，是这些年新谱的吗？”

　　“祸心。”他手指蘸了些自己杯中茶水，在燕几之上用古神文写了一个“祸”字，字迹眨眼间随风即干，“是近五百年前兴起的，看过醺风绕指柔的人，就再也看不进寻常歌舞了。小小梦华楼，所图甚大。”

　　“听说名气甚大，本想约上阿胭一起来看，结果却是靠成瘾之物堆起来的虚迷幻梦。真是索然无味了。幸好还未曾提起，险些败了她的兴致。”

　　瑶瑟看向茶盏中的水面。那里映不出她和他的影子。

　　只是短短千年未见，阿胭却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她说，我身上缺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去寻找，哪怕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它。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一定要填补的空缺。天道织就我这具没有情感的躯壳，我没有执念。

　　因使命而降生，待到完成应尽的职责，叫做瑶瑟的女修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我想要与你在一起。

　　可你看着我的目光，为何如此痛苦，如此悲哀。

　　如此绝望的痛苦，如此浓重的悲哀。

　　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我——

　　哪里做错了吗？

　　一时寂静无声。

　　“如此消沉真不像你呀。难不成被锁一锁还能更情转性？天霄宗不把那儿开发成知名修真弟子思过崖度假区真是可惜，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

　　思绪被打断，瑶瑟十分想给对面那张带着恶毒笑容的脸来上一拳：“你又压到我的袖子了，起开点。……还是算了，毕竟这里背后极有可能是朝穆在把控。说起来，”

　　她突然来了兴趣，“朝穆的小舅子在梦华咸猪手漂亮女君被反杀，他竟用这件事来挑拨朱季两家的关系？不愧是他，直接当做无事发生了，怎么不见他给爱妃撑腰了？他跟舅子是不是有仇啊，先前姜德音的胞弟——”

　　……

　　…………

　　空气一片死寂。

　　瑶瑟的声音小了下去。

　　她小心地看了两眼身旁同僚妖艳的侧颜。

　　“那个漂亮女君……不会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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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耻！下贱！不要脸！定是姜德音那贱人在穆郎面前进了谗言！几千岁的老妇，早就人老珠黄了，还恬不知耻地纠缠穆郎！”

　　玉京仙殿嘉月宫里，传来仙灵宝器被砸在地上的砰咚之声，和女子的尖声哭骂。

　　“娘娘息怒，您贵体要紧，万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些仙器都是圣上赏赐的，可值钱了，您、您手下留情些……”

　　一面庞圆圆的雪衣仙婢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些滚落的仙器，又不敢阻拦盛怒的贵妃朱玉真，脸庞涨得通红。

　　“冬蓉，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娘娘扔几个玩意怎么了，扔不得？娘娘嫡亲的胞弟、朱小公子惨遭一个来路不明的贱人暗害，姜贱人还冷嘲热讽，娘娘数日水米不进，悲痛欲绝，在你这里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了吗！”

　　朱玉真身旁一鹅黄衣衫的仙婢轻搀着女子，柳眉倒竖，对雪衣仙婢厉声喝道。

　　“这……咱们在宫中直呼仙后娘娘名讳，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

　　“你这蹄子，公子平日对你不好吗？你还帮着姜氏说话！难不成……”黄衣仙婢眯起狭长的吊稍眼，“你是姜氏安插在嘉月宫里的奸细？！”

　　“诶、诶？丽桂，你、你怎么在娘娘面前信口冤枉俺！奴婢不敢，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叫做冬蓉的仙婢惊慌失措，脸涨得更红了。

　　她膝行上前，扯着朱玉真的裙摆哀声求饶。

　　华服女子冰冷的眼神剜了伏在地上的冬荣一眼，一绣鞋踹在她心口：“滚！本宫瞧见你这番柿子一样的脸就犯恶心！”

　　冬蓉被她一脚踢开，骨碌碌滚到殿门附近。朱公子每次来，都对她们这些仙婢动手动脚，她十分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被路过的女君天降正义，她其实挺高兴的，还偷偷为那位女君上了两炷吉祥香……

　　就是模仿娘娘的字迹，一个人抄八百遍莲华清净道德经，手有些酸……

　　“丽桂，若本宫有儿女傍身……”朱玉真喃喃道，“穆郎会不会多看我一眼呢……”

　　“娘娘……”丽桂也跟着垂泪不止。

　　看着这一幅主仆情深图，冬蓉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她从人间界的乡下来，根本不懂如何伶俐地讨娘娘欢心。娘娘瞅见她就心烦，她还不如麻溜地先撤。

　　……反正薪水也是照发。

　　她小步快走出嘉月宫，刚踏上回廊没两步，便遥遥望见不远处伫立着一道端庄的倩影。

　　冬蓉虽笨嘴拙舌，眼神好歹还算好使。看见那女子的那一刻，就惊得魂飞魄散，折身想跑。

　　可是，与其面对盛怒的朱玉真，还是面对她要好的多……

　　再说了，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呸呸呸！

　　思及此，她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福身行礼道：“奴婢冬蓉，见、见过仙后娘娘，娘娘您又更漂亮了……不是，娘娘凤寿无疆！”

　　这女子看着约摸三十上下的年纪，身穿月白暗花冰丝袄，湖绿八团灯景袍，左右两肩各绘凤凰云蝠纹，石青缎裙上绣着江崖海水。

　　她肤色如雪，容颜端丽秀美，真如画卷中的凤鸟一般。

　　姜后不说话，冬蓉也不敢吱声。她垂着脑袋，偷偷抬眼，只看见仙后衣襟上的荷叶金蝉扣。

　　廊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不，是雨落在了整个白玉京。

　　“娘娘，您、您要不回去加件衣服？雨天寒气重，您回去喝碗姜汤，别冻着了……”

　　刚说完，冬蓉就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是寒暑不侵的仙人，不是她乡下的老娘。她咋一张嘴就是一股土掉渣的味儿？呃，好像还犯了娘娘的讳……

　　她有心想要弥补几句：“自从俺、不是，自从奴婢来了这仙人住的地方，这雨就没停过……天上也有梅雨季吗哈哈哈，幸好娘娘们的天.衣不用洗，奴婢寻思着也晾不干……”

　　冬蓉有点想哭。怎么越描越黑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你不喜欢雨吗？”

　　“诶？”冬蓉一愣，因着惊慌，脸上又开始泛起红潮，“不不，下雨好啊，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才能丰收……俺娘生俺的时候，就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俺爹说俺是龙王的公主投胎哩，嘿嘿。”

　　她搔了搔后脑勺：“不过，要是天天都下雨，地里庄稼的根也会烂掉……”

　　姜后望着廊外，伸出素白的手去接坠下的雨滴。她的手洁净柔软，没有一丝伤口和老茧，看得冬蓉又是羡慕，又是自惭形秽。

　　她微笑起来。那种凛然的美丽令小仙婢心惊不已。

　　为什么……这样好看的人，会被仙帝冷落呢……

　　“呵呵……陛下怀善履德，恭俭仁厚，又岂会因容貌妍媸而对人差别以待呢。”仿佛看穿了冬蓉的内心，姜后轻轻摇了摇头。

　　“是、是，奴婢鱼眼不识泰山……”冬蓉窘迫不已，讷讷道。她无意中忽略了，自己并没有问出那句话。

　　细雨中，姜后的笑容如此温婉。那笑容如同画上去的一般。

　　冬蓉不知为何，浑身起了一层密密的粟。

　　“雨下的太多，根会烂掉吗？”

　　“若是这样，可就太好了呀。”

　　她对着雨，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