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方》玖廿玖

27、天渊·其八

　　无人知晓，纯白的魔女从何而来。

　　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深渊之中，像早春冒出来的的一朵妖花，长出新芽的一株鬼树，一咕嘟轻轻翻滚的炼狱岩浆。

　　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没有人觉得突兀，仿佛她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

　　仿佛她从来都是他们的一员，是他们的兄弟姊妹，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与他们一同笑，与他们一同哭。

　　大家没来由地喜爱她，信任她，不愿欺瞒她，不愿伤害她，什么事都愿意与她分享，什么事都愿意找她商量。

　　哪怕是，令深渊上下都不敢造次、口蜜腹剑亦长袖善舞的女魔君霜胭，热爱毁灭与死亡的邪龙琉娘和蜃女花梨紫母女二人，都对她青睐十分，爱护有加，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也非得给她摘下来不可。

　　甚至轻易不出面主持大局，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俊秀面孔，和镇地柱石根本没什么区别的魔君太骁，都对她温和亲切，传其不败之师豳师十六骑，仿佛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相比之下，太骁对自己的关门弟子谢缙云，就显得十分严苛无情，如同秋风扫落叶，哗啦又噼啪。

　　——哪怕，她是一个纯神。

　　是的。

　　这个降生于深渊的少女，是一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神明。

　　还不是邪神，不是魔神，不是妖神，不是恶神，不是贫瘠卑贱之神，不是诡诈狞厉之神。

　　是一个洁净之属、护佑之系的神明。

　　不经由春皇的造化之手，单凭天生地养、日精月华，能诞生完成度这么高、神魂和躯壳这么完整的神明吗？

　　——还是在深渊这个，世界上所有污秽邪恶的集聚之地。

　　或许，她只是天道下视世间，流下的一滴怜悯的眼泪。

　　位面无数小界，上至天穹，下至深渊，混乱日久，罪与孽铺天盖地、血与肉四处横飞，族群将近灭亡，文明濒临毁灭。

　　会不会，上苍也有那么一瞬，心生不忍？

　　或许因为总是与深渊众魔朝夕相处，她身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属于深渊的气息。

　　然而，因为这个原因，位面各界，包括九重天的群神，起初都以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族，对她厌恶十分，口诛笔伐，指指点点，侧目而视。

　　这个魔女还十分之强，以前能给深渊造成重创的神明，都能被她轻轻松松地给挡了回来。深渊一时气焰大盛，底气十足。

　　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暂时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同盟战线，联起手来一齐对付深渊。

　　可等他们发觉，她竟然是他们的同族，神力雄浑，血脉浓郁，灵力纯净非常。

　　便大惊失色，大呼“明珠暗投”“认贼作父”，唾骂深渊贼心不死，竟偷龙转凤，让凤凰在麻雀窝长大，养歪了本应为所有人无偿发光发热的好苗子。

　　见好言相劝不成，他们便故意刺激；见故意刺激又不成，他们便巧言诱哄；见巧言诱哄更不成，神族和各势力竟开始派人暗杀她。

　　“我们得不到的东西，深渊也别想得到！”他们如此坚信。

　　这样的想法，只是把那女孩看做一个好用的工具罢了，又何曾把她看做和他们一样的人呢？

　　满口仁义道德，仁义道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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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无序的混乱和规则的缺失中，尝到了不小的甜头的个人和势力，十分厌恶她的存在。

　　本来，众神尚且自顾不暇，道德和法治都礼崩乐坏的时候，想做什么，便是能做什么的。

　　不管是偷盗、抢劫、贩卖人口、通敌叛国、肆意屠杀、杀人夺宝、贪污受贿、还是不孝不悌，对老迈的父母又打又骂，都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管教；

　　哪怕五毒俱全，哪怕贫富矛盾激化，哪怕阶级对立至极——

　　也不会有人，像深渊的魔女一样，如此多管闲事。

　　凡是有不平的地方，她一定会出手相助；

　　凡是有哀鸣的地方，她都不会视而不见。

　　不分贫富贵贱、美丑妍媸，对所有人抱以平等的目光和同样的尊重。

　　对自己所坚持的道，她从不肯妥协分毫。

　　仿佛她存于此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肃清世上的一切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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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上了一条最寒、最苦、从来无人理解、永远风霜刀剑严相逼的道路。毫无回报，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你是否，曾有过哪怕一丝后悔？

　　——只要，我神魂的烛火，还在这苍天之下、后土之上，燃烧一日——

　　——我就绝不放弃。

　　——我便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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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兴亡，总是黎民最辛，百姓最苦。

　　被他们虔诚地信仰着的诸神遗忘的百姓，在神争掀起的浩劫的夹缝里，风雨飘零。

　　不在炼狱，苦胜炼狱。

　　这样的他们，得到的唯一的温暖，却是来自他们唾弃了万余年的深渊。

　　来自一个不会笑的魔女。

　　冷冷地一派生人勿进，既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长袖善舞；可受到她帮助的人却觉得，她比那些佛口蛇心、笑里藏刀之人要好无数倍。

　　她从不说谎，凡是说出口的语句，一定字字是真；凡是说出口的许诺，一定不遗余力地去为许愿之人实现。

　　明明生得如此纤细，却力可拖星，只一人之力，便可阻拦百万之军。无论是神力浩荡的神族，还是妖力磅礴的妖魔，都不是她一合之敌。

　　她所过之处，万物复苏，战火平息。

　　或许是立场相悖，或许是性格不合，深渊魔女瑶瑟，与九重天实际掌权者陵离的关系，却势同水火、相看两厌。

　　瑶瑟觉得陵离就是点燃战火的罪魁祸首、为了自己的快乐而追求混乱的神经病。他这人渣疯狗必须第一个被清理掉；

　　陵离认为瑶瑟太圣母，成日里吃力不讨好地管闲事，连伤害自己、出卖自己的白眼狼都不报复，固执得可笑，幼稚得可怜，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要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数次交手都以平手抑或两败俱伤而告终——深渊早就被长乐天夷为平地，或是早已踏平长乐神宫了吧。

　　尽管如此，持续了长达一千八百年的神争“诸神的黄昏”，还是结束了。

　　也该结束了。

　　以诸神几乎全灭的终局，和瑶瑟陵离长年来第一次短暂的和平谈判，给千年神争，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

　　备受蹂.躏的众位面，再也没有办法承受单纯的极端神力。于是，便被这无法合作的两个神明，一分为二，各占四十位面。

　　正中第四十一位面，荒无人烟，便被空置出来，作为交界处和中转站。

　　西边，是九重天所在；东边，有深渊盘踞。

　　分别管辖东西两面的二人，被称为“西君”和“东君”。

　　虽然也有脑子里都是x朝裹脚布的部族、势力、宗门遗老，跳出来，颤颤巍巍、声泪俱下、捶胸顿足：“女子岂可为君！”“伤风败俗！”“春皇余孽！”“天理不容！”

　　不过，他们刚说完“天理不容”，苍天之上，就冲着他们的天灵盖，骤然劈下几道神雷，道道都有十年之木树干那么粗。

　　于是，天理容不容无人得知，遗老们反正是容了。

　　深渊二魔头上骤然多了一个上司，却丝毫没有不悦。太骁乐得清闲，霜胭甚至敲锣打鼓、拉着大半个深渊大大地庆祝了一番。

　　仿佛考上了x位面第一学府的新科状元，他的父母大喜过望地呼朋喝友开升学宴……

　　在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陵离，和被赶鸭子上架的瑶瑟的治理下，深渊与九重天，渐成平分秋色之势。

　　……尽管二人的关系依然剑拔弩张、不共戴天。

　　五千年的岁月，在奇妙的和平里，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人都是有惰性的。太久的和平，让修士们都变得慵懒迟钝，没什么斗志和上进心。

　　为了给死气沉沉的位面们注入活力，五千年后的某一天，天渊的双君与众位面立下了“千年之约”。

　　千年之内，东西二君不能再以往那样，事事约束、严加管控辖下的众位面，而是要给他们相当程度的自治权。

　　让他们自理自治，让他们自己做出决策，自己承受后果，自己学会自我调节、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可是，尽管被战火蹂.躏过，可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的。被放任的自由，滋生的，不只有活力，还有日益膨胀的——

　　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