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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惝恍 ...

  •   刷拉。

      陆平宁撑起支离的病骨,略略睁开眼皮,往门口晃动的草帘一瞟,复又散了气力,长吁一口气,摊在青竹小榻上。

      “姜姨今个儿怎得了闲,来登我这无宝殿?侄儿涕零,真是蓬荜生辉——哎哟!别打、别打!”

      “你这猴儿,愈发泼蛮了!”

      着杏色褙子的年青长老——女姜,屈起一指敲着陆平宁的脑门,笑骂道,“可别提了!鷟隆老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六月天里,没头没脑的,竟命我去炼那阴髓噬生丹——他一个渡过雷劫的金仙,此物对他有甚大用?他逼得紧,害我足足在那丹窟熬了三个月,都不曾食肉饮酒!嘴里淡出个鸟来,堪堪才得了这么一匣!”

      她盈盈素手往窗棂前一方旧式八仙桌重重一拍,腕上三环缠臂金凌凌作响:‘“小没良心的,老娘裙钗都未来得及打理一番,蓬头垢面,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来看你这小猢狲。你就这样报答姨母我这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陆平宁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乖乖翻身下榻,手指有些生疏的摸索着填漆描金的累层八棱食盒。

      “阴髓噬生丹虽是难得的珍稀灵药,然此时并非末法时代,各星灵气充盈,诸法斗艳,纵是拿去奉承上界仙君,也略有不足。”

      碗碟交错声当啷响起,陆平宁搛了一筷口蘑干贝,细细咀嚼起来,“掌门如此焦急,必是另有‘妙用’。”

      “嗐,谁管他!成日里闲的没事干,净瞎折腾。——倒是你,光吃这劳什子辟谷丹,不正经饮食,好好的大小伙子,比那豆芽菜还寸条儿!”

      女姜的目光落在陆平宁举袖时露出的一截枯竹样的细腕,只觉得唇齿间苦涩难言:“姨母没什么背景,天资也并不卓绝,不精修炼,唯粗通岐黄丹术。这些年来,上至鷟隆老儿和几个峰主,下至外门弟子,都很是看轻我,我说话也没有几分分量——至今我峰上也无亲传弟子,只几个鷟隆硬塞进来的女侍,充作医徒,说什么怜惜我道统断绝——她们做的丸子你也敢吃!那种粗劣之物,岂可入口!若我也…”

      兀地,她的声音沉寂下去,眉间浮起怨愤不甘之色,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生生咽下。她生的清丽动人,如凛然冷菊,这几分怨恨却像纤薄阴寒的小刀,将这份美丽割裂的支离破碎。

      一时间,屋内只有窸窣用饭声。女姜神色明明灭灭,陆平宁的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姜姨,你······”

      “不说丧气话了!你说说你,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老娘甫一出关,仙茶还未喝上两口,就听见葵姬那老不修在我门前幸灾乐祸的聒噪,说什么‘陆二郎马前失蹄,四处闲逛还能掉进隐峰山前洗剑池,要不是几个巡山弟子眼疾手快,就要不费吹灰之力立地成仙了!’真真是气煞我也!”

      女姜狭长凤目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好歹也修了千把年,怎这般和个生病的孩子一般见识!”

      听见“隐峰”二字时,陆平宁袖中手指微微一颤。

      女姜并未发觉他神色有异,依旧眉飞色舞讲个不停,陆平宁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姜姨,你不会跟葵姬……”

      “哼哼……当然是撕了她那张臭嘴!虽我人微言轻,长老当得不咸不淡,但她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辱咱们娘俩,也不嫌害臊!赤八那没骨头的还假惺惺的劝架,不过,这只会四处攀附男子的老菟丝子,灵力术法软绵无力,不消几招,就被我……宁儿,你捂着头做什么?莫非偏头痛犯了?”

      “……姜姨,葵姬的靡衣峰掌宗门杂事,你这般与她大打出手,十年内的灵石拨款怕是要大减了……”

      见女姜不以为意,陆平宁扶着额头,又道,“近日春光.气暖,鎏兰几颗附属灵星出产的水袖凤尾留仙裙正在女修中大为流行,莫说流花宫星云门,就连西陵那种风沙苦寒之地,也甚是大热;姜姨青春年韶,女孩子家看见时兴衣裙,心里喜欢得紧,却囊中羞涩……好好好,我闭嘴,姜姨,你打人真的很痛……我没什么大事,当时许是有些头晕乏力,便不慎落水,与他人并无干系。”

      “五百年一度的洗朱剑祭盛会在即,各宗英才齐聚蘅宫仙坛,到时候姜姨可是真成大忙人了。说起来,我昏迷的十日内,可还有犯禁弟子被关进隐峰?掌门怕是已在洗剑池旁竖起长碑‘陆二和犯事者不得入内’,哈哈!”陆平宁不经意的问道,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女姜秀眉拧起:“你可别去那活见鬼的破禁地了!多大的人了,还不慎落水,我听了都臊得慌!至于犯事的嘛,倒不必担心,虽门规诸多,颇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诸峰弟子都不敢触鷟隆的霉头,近日里倒是安分守己;你不去,那隐峰风平浪静,该怎样还是怎样,山还是那么呆板,水也没几个波浪,连我的脚面子都不曾漫过呢!”

      姨甥两个正说着话,女姜腰侧梨黄色储物袋突然轻轻振动,一张传讯符嚓地飞出,上面朱砂写就的字迹迅疾变幻如蛇影。

      女姜凝神细看了片刻,面上浮起不耐与歉意:“宁儿,蓬莱长老来访,鷟隆命我前去陪同论道,以灵丹相赠。姨母不能在此久留了。这是我托流花宫巧娘子做的几套避寒防暑的衣衫袍氅,你不比我们,要记得顺着天时加减衣物,缺什么少什么去我私库取,莫要委屈了自己。啊!还有这个,我先前炼出的几颗废丹,药性虽弱,却平甘温和,与凡胎正好消受,可益寿延年,无有灵气胀碎经脉之虞。”

      陆平宁接过储物袋,低声道:“多谢姜姨。姜姨偶尔去看看兄长吧,他对您也是十分想念。”

      “呸!那不近人情的小崽子,不慈兄弟,成日里就知道练剑,我看他作甚!我若去了,他怕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妨碍他习剑!”女姜啐了一声,微有老茧的素手抬起,似是想抚一下青年的发旋,指节几度屈伸,终究还是轻轻的放下了。

      “女萝阿姐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何况你从生下来就养在我膝下几年,直到我奉命闭关炼丹,没法继续抚养你。姨母不求你名满天下,功成名就,平安快乐就好了,这也是我给你起名平宁的初衷。好孩子,以后莫要出什么事了,伤在你身,痛的可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啊……”

      青年握紧了手中囊袋,垂首点了点头。只听得草帘掀起复落下,再抬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萧萧的西风,吹拂着陈旧的帘门。

      他复又坐到杌子上,撩起左臂的大袖。手臂的皮肤光洁完好,没有一丝一毫伤痕。躯干亦是如此。那些流出了足以让他去了半条命的鲜血的刀伤,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自他在那东西面前昏死过去,醒来已然过了十日有余。

      几个平日里看不惯他的弟子登门咥笑,说他虚长快三十年,按凡人的说法,已是将近而立,竟还能失足落水。

      巡山弟子发现他时,他正在水中扑腾呼救,可笑的是,连池中弃剑都不屑与他同池,震动不已,剑气狂飙,险将他就这么掀出去!将他打捞上来,却又昏死过去,足足睡了十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讪谤一番,方施施然离去。

      他却心下震悚。

      自己明明满身鲜血地昏迷在隐峰深处的秘境之中,何来在隐峰前的洗剑池里挣扎呼救?他的记忆自从昏迷之时就中断了,再醒来,已经躺在汝焉峰下自己的小屋里,眼前是几个弟子鼠獐一样猥琐油腻的脸。

      身体没有任何痛楚,那些皮肉翻卷的刀伤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甚至连衣物都是完好的。且看他们的神色,天霄宗依然是一派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而刚刚对姨母女姜的旁敲侧击则证明,天霄上层尚无人发觉隐峰大阵已破,他们拼命镇压的“某个东西”已经破阵而出。

      ………是“那个东西”并不重要吗?可是,哪怕是肉.体凡胎的他,在直面“那个东西”之时,都感觉到了,磅礴似汪洋的灵力——和源于灵魂的恐惧。

      那份力量,哪怕只是阵法中泄漏出的一点,就远胜过鷟隆掌门——他平生所见修为最高者。不仅如此,在直视那双眼睛的刹那——就像是千刀万匕,在反复剐擦浑身的骨头一样,惧怖席卷全身,绞碎理智,令他只想逃、逃、逃的越远越好。

      如果不是登时便昏死了过去,他大概会落荒鼠窜,丑态毕出吧。可话又说回来,这种怪物,被那样狠辣、那样灭绝人性地对待,难道就毫无怨怼、大肚能容吗?

      天霄宗可是一个水花也未起,全宗上下正喜气洋洋地筹办十宗盛会洗朱剑祭啊?

      失望。

      不满。

      一点隐秘的自厌。

      陆平宁霍然起身,向仙宫西侧的藏书阁行去。

      -----------------------------------------------

      今日是四月晦。云阴溃散,新月在天。天霄宗东南毗邻流花宫,而流花临水,乃鎏兰中部大洋——无妄海。

      无垠。不尽苍茫、无边潋滟,上下寻顾,底深万里。夜色之下,海色碧如澄靛。四处巉厉之石,不挺于陆而藏于此。有华光琉色从海底骤起,如贯珠联璧,结为柱帏,上跃海面尺余寸许。从旁遥觑海中秘影,千花万蕊,朵朵分明,丝丝不乱,正是无妄奇景“灵海耀珠”。

      夜色深寂。海色浓郁。这之中,静静立着第三种不似人间之色。

      一双赤足行走在荒茫的海面上。海珠亲昵地簇向她的趾尖,扬起细碎的光点,却不曾沾湿那玉瓷琉冰样的肌肤分毫。

      海中异兽渐渐游拥上来,环在她身侧,发出呦呦咿咿的轻鸣,或用鳍,或用长吻,或用头尾,轻轻碰触她,依偎在她身边,以示亲近爱怜。甚至夜空中几只盘旋的巨鸟,也俯冲下来,临到附近又骤然减速,想要栖息在她的肩头。倘若有见多识广的修士在此,定要两股战战、大惊失色——

      因为这些飞禽海兽,均是天魔榜的妖物卷上赫赫有名的狞厉恶兽,个个凶暴异常,且极厌人族,就算是上界仙魔,也不放在眼里。

      那依依缠缠在少女脚边,最是亲热的那只九转琵琶愁鬼鲨,前些时日,可是将一位欲偷渡无妄海的半步金仙,活生生撕成了肉末!那男修祭出了浑身法宝,却连一声叫喊都没发出,刹那间就身首异处……

      现如今,它却痴缠在一面貌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身侧,宛如狸奴小犬般粘人,倘若仙宗诸公见了,怕是得惊掉眼珠!

      少女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清亮澄莹的月华,慢慢饮下。似啜琼浆玉露,她的双颊之上渐渐浮起一点轻盈的粉色。

      她伸出指尖,轻抚着九转琵琶愁鬼鲨的头顶,月光之下,仿佛一点晶莹的雪落下。

      愁鬼鲨小眼珠里浮起片片桃红云雾,她咕嘟一声直线坠进海底,仿佛忘记了如何凫水。

      群兽欢腾起来,用异族的语言,向她倾诉着思念孺慕之情,海面上宛如出现了盛大的祭典。

      三千年之约,马上就要到了呀。

      人鬼魔妖啊,会给我乏味的千年之梦画上一个怎样的句点,又会迎来一个怎样的开端呢。

      呵呵……真是有趣,有趣。

      千里之外,流花宫宫门口,打盹的护宫弟子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睛。

      “是我今日未曾静思,太累了吗?怎么觉得……这天上的月亮,怎么变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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