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歌》阿莓粒

1、第一章·白墨受命下山，金光追忆平生

　　白墨半蹲在地上，正俯下身子细细看着一株草。
　　茎秆挺直，草叶纤细而舒展，碧绿的叶缘旁边镶着一圈金边，倒还真是像极了师父和他说过的绛珠仙草。

　　绛珠草，一样能让全天下的习武之人都趋之若鹜的宝贝，能把天资平庸者变成练武奇才。

　　“哎，枉我金光散人一身好武艺，居然只能收你这个毫无天分的臭小子做徒弟。”
　　金光散人看着连最简单的招式都能学上一整天的白墨，每每忍不住要感叹一番。

　　白墨一开始还能撅起嘴巴表示不服，但他年岁越长，就越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是练武的材料。
　　按师父的话说，他一身废骨，除非是能吃到这传说中的绛珠仙草，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在这个崇道尚武的世道里闯出一条路来。

　　白墨却是个不认命的，金光散人说这句话本是想断他念想，却被他从此当成了救命稻草。
　　在那以后，他借着采药的名头，没事就往山里乱跑，只凭借着几句语焉不详的描述把这绛珠草找了十几年。

　　注视着手里那株细嫩的碧草，白墨简直喜不自胜，他的一身废骨有救了……

　　“小白——”
　　金光散人的吼声突然从小方山最高处传下来，声音壮阔雄浑，似乎震得整座小方山都抖了抖，这一抖可不得了，把白花花吓得从树上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白墨的头上。

　　白花花本就长得像坨带着五官的肥肉，又白又胖，如今又获得地心引力加持，直接把白墨砸趴在了地上。
　　这一砸不要紧，白墨直接把整株草吃进了嘴里。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品味，一股子清凉劲儿就伴着泥土的馨香融化在他的嘴里，这“绛珠草”似乎在入口的一瞬间便化成了一滩液体，顺着喉头就流进了肚子里。

　　白墨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呸呸几声吐出嘴边的泥，一把捞起脚边摔得迷迷糊糊的白花花就往山顶跑去。
　　肯定又是老头子要叫他下山去买酒了。

　　白墨把白花花揣在怀里一路飞奔，小方山不算陡峭，再加上他这十几年来无数次上山下山，对山间捷径早已烂熟于心，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出现在了金光散人面前。
　　还未等到师父开口，白墨就已经伸出手来，喘着粗气说：“照例是吧，三壶千荷酿，十五贯钱。”
　　金光散人听了好气又好笑，拿起拂尘就在白墨伸出的右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佯装生气道：“谁说我要喝酒了！”

　　这回倒是换成白墨觉得惊奇，如果不是为了叫他去买酒，他这师父难道还能有什么正经事情不成？

　　金光散人挑挑眉毛，仿佛读出了白墨的心思似的，捋捋自己稀疏的胡须道：“怎么不是正经事？这可是天底下最最正经的事！”说罢把一张纸条递到白墨的眼前。

　　白墨接过来一看，只见四方的信纸上就写了寥寥几个字：

　　我去。
　　金光阁阁主，金光散人

　　师父的字固然写得不错，俊秀飘逸，颇有几分名家风范，但这个内容……
　　白墨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嫌弃表情。

　　金光散人假装没看到白墨一脸接受无能的模样，自顾自地说道：“小白啊，师父这次要派你去办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差事，金光阁的名声能否发扬光大，也许就在此一举。”

　　金光散人难得认真一回，故而见师父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白墨已经差不多信了一半。

　　“武林大会二十五年才举行一次，届时天下各路门派都会相聚于现任武林盟主的地界，我金光阁虽隐于小方山中，不愿参与各大门派间的纷争，但既然平陵派以飞鸽送来请帖，总还是要去会一会的。”
　　金光散人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切，说到底不就是想出名吗？”
　　白墨翻了个白眼，故意找话气金光散人。
　　据他这么多年来的观察，老头子向来自视品行高洁，常觉得自己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最在乎别人说他不够清高。

　　白墨的话果然激得金光散人吹胡子瞪眼起来，急切地辩驳道：“哎哎哎，臭小子说什么呢！你师父我闲云野鹤惯了，连徒弟都只收了你一个，像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俗人吗？”

　　白墨瘪瘪嘴，小声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这金光阁既没名气又没钱，除了我，哪个人愿意跟着你住这小破观……”

　　“好啊好啊，你个小白眼狼，我养了你十七年，怎么，叫你办件事情都使唤不动了吗？”金光散人拿出了杀手锏。

　　白墨心里清楚，师父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拉扯大不容易，因此最受不了他这套说辞，一听见这些话耳根子就软，这样一来，不管老头子叫他办什么事儿便都不忍心拒绝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他果然败下阵来。

　　“这还差不多。”金光道人见这招屡试不爽，把头一偏，忍不住从嘴角露出一丝得意。
　　“听好了，如今的武林盟主是平陵派掌门罗劲竹，你此去只要把我的回信交给平陵派的弟子就好，此外不需多做停留。”

　　“平陵派？”白墨一只手扶着下巴，来回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在哪儿？”
　　十七年来他从未出过远门，这小方山下的千荷镇便算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金光散人气定神闲地回答，“你不是有嘴吗，下了山自己问去。”
　　白墨简直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想这糟老头子果然还是那么不靠谱，转身就欲离开。

　　“欸！徒儿且慢！”
　　金光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白墨的道袍，把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塞进他的手里。

　　“小白吾徒，这是为师特地为你准备的江湖门派画册，江湖上所有叫得出名号的门派在这本书里你都能找到，你到时候只需要对照一下衣着和武器，即可辨认出各大门派的弟子。”

　　白墨看也不看，就把本子塞进了道袍的暗袖里。
　　一只脚才踏出门，白墨又想起什么来，回过头道：“对了师父，我刚才吃了一株草，长得特别像你说的绛珠仙草。”

　　“绛珠草？你还真信啊？”
　　金光散人看着白墨一脸的兴奋表情，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继续说道：“我当年编出来骗小孩的东西罢了。”

　　“哦。”
　　听见自己原来是白高兴一场，白墨顿时拉下脸来，只是闷声闷气地胡乱答应了一声。

　　可不是么，这天底下，哪会有什么逆天改命的绛珠仙草。
　　他也真傻，居然就这么被老头子忽悠了十几年。

　　原来天生废骨，那就注定了他一辈子都是碌碌无为的命。

　　一下子从九层云霄跌落到了泥沼里，白墨难过得要命，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兔崽子，还真是什么话都信。”
　　金光散人看着白墨远去的背影，笑着骂了一句，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叹出一口气，脸上是白墨从未见到过的忧戚神色。

　　武林大会召开之时，就是江湖风雨飘摇之际，武林盟主不只是一个名号，在这名号之后，是数不清的利益牵连和恩怨纠纷，是摸不透的人心，撒不尽的热血。

　　二十年前，要不是盛极一时的空山派的掌门顾文焕在一夜之间被灭门，那武林盟主也轮不到罗劲竹来当，而若不是空山派就此人才凋零门户散落，平陵派也不会取而代之成为如今江湖上的第一大门派。
　　而他自己，或许也不会在那场灭门惨案之后摈弃尘世，隐居山中……

　　阿泽，
　　见字如面。
　　今日文焕请了薛大夫来替我把脉，你猜怎么？薛大夫说再过一个月小家伙就该出生了，我就要当娘了！

　　怎么样，你是不是同我一样高兴？孩子的名字还没有取好，虽然我和文焕都想了好些天，但却总是定不下来，不过小名倒是已经有了，就叫安哥儿，你知道，人在江湖漂泊，能够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

　　文焕嫌这个名字太普通，不像是个大英雄，不过最后还是没争过我。

　　对了，最近我的食量渐长，饭也能吃下一大碗了，可是人却是越来越懒，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算来已经有月余没有练习剑术了，等你下次来时我们再切磋。
　　婉婉

　　金光散人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收到这封信时的心情，心里面仿佛有一大片酸涩的汁液蔓延开来，慢慢地腐蚀掉了所有那些难以言明的情愫和砰然心动的瞬间。

　　他的婉婉，要为人母了。

　　输给顾文焕的不甘心和他最后存留在心底的一点点希冀也随之消解。

　　这个他爱了十年的女子终于彻彻底底地不属于他了。

　　就是从那一晚开始，金光散人爱上了喝酒，为了消愁，为了忘忧，为了在半梦半醒的那一刹那再看见十七岁的婉婉提剑转身，朝他盈盈一笑，笑里有朦胧烟雨、拂面春风。

　　他没有回信，一心只想离姑苏远远的，永远不要回去。

　　他再也没有去姑苏城看过婉婉，直到约莫半年后，在酒肆闲谈中听见了那个恍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空山派遭到夜袭，派中弟子无一生还，而顾家上下二十余口人也被一夜灭门。

　　头好疼好疼，耳边充斥着轰鸣的噪声。
　　他一时竟握不住手中的酒碗，眼看那盛着残酒的破碗哐当一声落在脚下的地面上，碎成四五片。

　　突如其来的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方才说话那人身上，直接把那人揪着领子提到了半空中，“哪个顾家？你再说一遍，是哪个顾家！”

　　“就……就就是那个姑苏顾家啊！”
　　“家主可是空山派掌门顾文焕？”他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仿佛一头狰狞巨兽。

　　那人被吓得不轻，连怎么说话都忘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话来，“对对对，就就就是那个顾文焕，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据说是小半年前的事了，这几日才传到这里，说是他家一夜之间被人血洗，没留一个活口，就连还未满一岁的小公子都……”

　　他来不及听那人把最后几个字说完，仿佛脱了力一样，一下子松开了手，也不管那人在地上呻/吟着喊疼，拿起佩剑就狂奔而去。

　　姑苏。

　　将近半个月的昼夜兼程让他平日里总是雪白的道袍都沾染了仆仆风尘，他也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循着记忆走到往日的顾宅，哪里还有什么旧日的影子，只看见一间新修的寺院，香火不旺，僧人寥寥。

　　扫地的小和尚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是为了镇压住顾家亡魂的怨气才修的。
　　“朝廷和新任武林盟主的罗掌门联手查了个把月竟也没有查到半点蛛丝马迹，市井里传是因为顾家家主做了亏心事，所以全家都被厉鬼索命了！”

　　他干着眼睛在偌大的寺院里空转了许多时辰，累了就跪在蒲团上，瞪眼看着高高在上的佛像。
　　许多天以后，他在一个清晨提剑离开了姑苏。

　　后来，他上了小方山。

　　再后来，他一个人在山顶上造起一座金光阁。

　　后来的后来，他在山路上捡到了一个瘦弱婴儿，脸色苍白，哭都哭不出声。

　　金光散人凝视着虚空，身体有些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的他，身心憔悴得不堪一击，只能任由那些绝望和无助翻江倒海地朝他扑来，将他淹没。

　　而如今这封突如其来的武林大会请帖，是否就是查清当年真相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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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的主角就是我们的白墨小可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