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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玉椟馆案 ...

  •   徐萧回来的时候,裴易正抱着猫发呆。

      “今天难得,厨房做了蟹黄包子。跟你家的肯定没法比,将就尝尝吧。”徐萧把食盒在案上摆开,噼里啪啦说完了却发现没人接他的话,不禁抬头疑惑地看了裴易一眼,“你怎么了?”

      裴易眼皮一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不是……十六哥和陆铭……关系这么好?”

      徐萧闻言愣了一下:“他俩不是本来关系就好?”

      “不对,不是这么个好法。”裴易眉头微敛,说,“我和我兄长关系不好?十六哥和你关系不好?”

      可他总觉得这些关系好都不是一种好。

      裴音与陆铭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说是朋友之情吧……他俩好像又太拘礼了一些。
      “阿音”这样亲昵的称呼,裴易平日里是绝对听不到的。陆铭对裴音更多的称呼是“裴小门主”,再不然就是官职,呼字都是少数。

      他们像一对夜蝠,只暗自亲密。

      徐萧默然不语,看盏中清茶映出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恍然间他忆起某夜月朗风清,陆铭倚着门框,食指竖在唇前,笑容浅浅:“嘘——”
      此事莫与旁人知。
      那时候,敏感如徐萧在此之前亦从未想过,陆铭与裴音竟是道侣。

      但如今……连裴易也察觉了。

      是裴易太过敏锐,还是裴陆二人根本就无法将那份眷爱收敛得天衣无缝?

      这个问题徐萧回答不了,也不愿回答。

      裴易没再追问,啃完包子就拍拍袖子说自己要走了。徐萧送他到门外,一直目送着直到车驾消失在视线里。

      脚步声蓦地从徐萧身后响起。

      徐萧回过头,见裴音一袭青袍缓步而来,胸前锦鸡纹样华美灿烂,鲜艳夺目。然而裴仙尉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因此而显出些许不近人情的冰冷。

      裴音说,进去聊吧。

      ——门关上,才好谈紧要事。

      裴音在矮几边坐下,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案卷。
      他说:“裴晨的事情,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徐萧心知裴音能这么说八成是有了主意,便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还不大有头绪。

      裴音的眉头不自觉地敛起。此事确实几乎没有明显的征兆,令人猝不及防。若不是那晚他亲眼看到那位“熟人”……只怕他现在脑海里也是一团乱麻。

      因此他思索了片刻,将手中案卷递给了徐萧。

      册页尚未完全展开,徐萧只匆匆浏览了一遍便已默然。这些文字间时不时出现的“陈戎”二字,几乎是以刺目的方式提醒着他,这究竟是哪一桩旧案。

      ——“玉椟馆案”,又名陈戎案。

      这桩大案五年前震动仙道,风波至今犹未平定。徐萧甚至不用翻阅案册,个中种种情形都历历在目。

      那时机不巧,正在三年一度的仙官推选期间。

      仙官推选是仙道的大事。身为仙门世家的优秀子弟,徐萧裴音等人毫无疑问都得赴京待选。陆铭虽然不在被推选之列,但这样集体外出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他?自是跟着去了。

      裴凛当时仍是仙道共主,然而裴音一行人到了仙京多日,与裴凛竟是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这么做原因很多,一是裴凛那儿没地方给他们这么多人住,二是双方实在都太忙碌了,三是……为了避嫌。

      总之其中种种顾虑双方都心知肚明,不见倒也罢了。

      待选的修士们历年来都是住在仙京城内的玉椟馆中,这一年当然也不例外。裴晨比徐萧他们早一届,此时正逢上在玉椟馆当值。

      说起来,裴晨对陈戎还算是有点印象的。

      玉椟馆开馆第一天正是裴晨轮值,天还黑如浓墨时便要爬起来收拾屋子,准备登记新到的待选修士。

      这屋子年代久了,大门打开时都是“嘎吱——”一声,酸得仿佛叹息。

      就在这时,裴晨右手边的门扇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被重重反弹了回来。裴晨眼疾手快地抵住,门扇这才在距他的脸不到三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一团灰影猛地从门后弹了出来。裴晨险些一掌打出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大活人。

      裴晨眉头拧起,耐着性子问:“阁下有事吗?玉椟馆可不准闲杂人等随便靠近。”

      “不,不是……”那人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那个……待选的……”

      裴晨面无表情:“哦。”

      “真的!”那人猛地一抬头,眼里泪汪汪的,一张写满了憔悴的脸红了个彻底,“我有小灵鱼的。”

      仙官是灵鱼附身,准仙官的要小一些,便称作小灵鱼。

      裴晨笑了笑,说;“哦?”

      他拿过花名册,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面前这位把灵力注进去,验一下小灵鱼签个到。对方懵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手忙脚乱地试了好几次,几乎急得满头冒汗。

      裴晨只抱臂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

      好容易那人把灵力导了进去,盯着看自己的姓名和籍贯都显现在了名册上,这才双手捧着名册递给了裴晨。

      裴晨闲闲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啪”地一夹,猛地从对方手中抽走了名册。

      他颇为温和地笑着,扫了一眼那整个名册中唯一亮起的一行字。

      “陈讳戎,扶风人氏。”

      裴晨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乖巧可爱的笑容。

      “哦——”

      他的语调曲曲折折,宛转得仿佛唱什么山歌。

      他说:“道友……裴某失礼,请进。”

      第七章旧事重提(二)
      陈戎愣了愣。

      裴晨的笑容暖如春阳,可陈戎总觉得其中似乎有某种不欢迎的成分。

      他想起自己离家前寡母攥着他的手,唤着他的小字絮絮叮咛。
      她说,仙京比不得咱们这儿。那地界世庶有别,人外有人,娘不求你多么发达显贵,但求你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莫要违了本心。

      陈戎来之前也四处打听过,知道裴晨和自己年纪相仿。他原想着裴晨是大家子弟,年纪轻轻就做了仙官本属正常,初见心中却仍难免失落。

      ——也许是裴晨看着太显小了吧。

      今年待选的修士是一如既往的多,裴晨初次做这样的事,简直忙得不可开交。陈戎纵然第一个到达玉椟馆,却也没能给裴晨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各大仙门世家的到来叫陈戎这样的寒门修士开了眼界。

      仙道上排得上号的世家都有自己特定的服色,譬如裴门尚青,徐氏尚白,在官不过以胸前纹样示意品级。修士们纵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些豪门子弟,却也听说过他们各自的专长和服色。

      世家里来的最早的是京兆沈氏,三五个子弟玄衣如墨,安安静静地登记了名册便结伴进了事先分得的屋子,倒不大引人注目。

      其后而来的几个世家也大多低调随和,就算子弟中有不高兴与他人来往的,明面上的礼节也还都是说得过去的。

      毫无疑问,裴晨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大半天下来要他登记的人虽多,具体事务做起来却还不算太麻烦。

      眼见着太阳渐渐偏西,裴晨正兢兢业业地誊着修士们的信息,手边瓷盏却突然轻轻震了震。

      这震动越来越剧烈,很快裴晨甚至听到了了房瓦震动的声音。

      有修士半是惊慌半是疑惑地从后院走出来问:“地动了吗?”

      地动?裴晨倒希望这只是地动。
      ——君不闻天灾可挡,人祸难防。

      他搁下笔出了门,只见官道尽头大片烟尘裹着一团红云滚滚而来,乍一看如烈火燎原,耀目得叫人惊骇不已。

      那焰色卷到近前,众人才看清了不是火,而是清一色的赤马成群,鞍上千余红衣铁骑。

      裴晨早知道这家人的尿性,忙扬声对从玉椟馆里出来想看个究竟的修士们说:“都把眼睛闭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铮”的一声,红衣修士们腰间千柄长刀刀身迎着烈日齐齐出鞘。裴晨眼睛虽然闭得及时,却依然能感觉到一道白光刹那间割过眼帘。

      似乎有人因为眼睛被闪得疼了而惊叫,但这惊叫被马蹄齐跺的震动和高亢的吼声彻底覆盖了。

      “河东方氏,前来报到!”

      裴晨敷衍地笑了笑。
      ——呵……这是报到呢还是打仗呢。

      “烦请待选修士亲自登记。”

      他眼前红艳艳的人群稍稍骚动了一会儿,一名高挑纤瘦的少女牵着马从后面挤了出来,走到裴晨面前腼腆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声唤他:“希光哥哥。”

      裴晨颇有些错愕:“就你一个?”

      少女显然也尴尬得很,迅速地点了点头,结结巴巴记了名姓便小步快跑进了玉椟馆。

      裴晨笑着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想方湉这小姑娘和她家这群亲戚比真不知道可爱了多少倍。

      方家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来,聊天的聊天,耍刀的耍刀。裴门与方家本有些世人皆知的过节,裴晨自然知道这些人见不着裴门的队伍是不会走的,他又懒待搭理他们,抬脚就打算回去做自己的事去。

      然而裴晨凳子还没坐稳,耳畔便听得天际遥遥一声熟悉的鹤唳,喜得他从屋里几乎是奔了出来。

      晴空中数点青黑渐渐在视野里放大,原是白鹤一行。

      裴晨听见周围议论声渐起。那鹤背上少年们衣袂翻飞,无不是眉目英秀,朗月清风。但……这队列里不仅有鹤,还有飞剑。

      众人在底下看得分明,那飞剑上仰卧着的少年一袭白衣,纵着剑忽前忽后,煞是自在。可裴门何时有这号人物了?

      白鹤轻轻振翅,落于众人近前。少年们一跃而下,径直向裴晨走去。

      和方家浩浩荡荡的阵势相比,裴门只不过来了四个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其中徐萧和裴音才是待选的,裴易则是要跟来瞧瞧他哥哥的。

      至于陆铭?他是捎带的,权做护卫之用。

      “裴门今年不是只有两个名额吗?怎么来了四个?徐家那边没报这位少主的名字吧?”方家有人高声笑道,“玉椟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徐萧下意识地看向裴音,而对方只是捧着名册细看,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裴晨倒有些讶然了。他离家许久,不大清楚此次究竟是什么情况,名册也没详读过,原以为自家的孩子总不成问题的。

      但若徐家没有上报徐萧的名字的话,除开绝不会参加仙官推选的陆铭,裴门来的三个人中间,定然有一个人是并未入选的。

      裴易眉梢一挑:“论起闲杂人等,贵府教敝门望尘莫及,实在惭愧得很。”

      “咱们这可没有恰到推选年龄的闲杂人等哪。”

      裴易猛地哽住了。陆铭忙悄悄地拉了拉裴音的袖子,却见裴音平静地抬起头,眼角微垂,颇似俯视。

      他的声线算不得低沉,向来是清亮的。但他说得那么掷地有声,音色竟也因此生生凌厉了十分。

      “我裴门事,何时容得方家置喙?!”

      过去容不得,现在更容不得。

      第八章旧事重提(三)
      裴音裴门代门主和裴家嫡长子的身份放在这儿,方家到底忌惮他些。左右两家算是打了场嘴仗,玉椟馆外又不准过多修士逗留,方家人便没再多挑衅,纷纷跃上马离开了。

      裴音凝视着那卷起又消散的烟尘半晌,正要把视线收回来,余光里却见陆铭微微俯下身来。

      “看什么呢。”陆铭贴在裴音耳边低声笑语。

      他温暖的气息拂过裴音耳廓,痒得人心头泛酥,惹得裴音不经意间又皱起眉。

      但裴音好就好在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了:“方家人骑马没你好看。”

      陆铭好似颇为得意,扬眉闷声笑了笑,捧起裴音的乌黑柔顺的发梢揉在手心。

      徐萧瞥了他俩一眼就不愿再看,站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听着裴易背对着他们咕咕哝哝地跟裴晨抱怨方家有病。裴晨只温和安静地望着自家弟弟,时不时应和一声。

      黄昏时节西风渐起,陆铭便忍不住拉过徐萧小声多嘱咐了几句——无非是让他照顾好裴音罢了。裴易早发完牢骚了,一拳捶在陆铭肩头:“希言,要闭馆了,可快走吧。啧,一天到晚待在一块儿,话还说不够?”

      陆铭笑吟吟地说:“这我比不过你,多大人了?还天天和哥哥撒娇呢。”

      “什么玩意儿?你说清楚。”裴易笑着作势要打他,好似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一样。

      他先前和裴晨说了,徐萧医药皆修,学识上较他自是更为广博。况且他年龄比徐萧小,让徐萧得了这个名额本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徐萧是他裴易的兄弟,岂能因为仙官官职这过两年还能得的东西给外人一挑拨就心存芥蒂。

      离开玉椟馆后陆铭和裴易便在附近随便找了处客栈歇下。晚上的时候裴易洗漱了准备睡了,一抬头陆鸣已然披挂整齐,手都搭在门栓上了。

      “你……”裴易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过问陆铭的私事,想想还是说,“算了,明早之前记得回来。”

      陆铭冲他挥挥手,笑着走了。

      陆铭挑的时候不巧,到了裴音的窗外,里面分明有人声。他躲在窗户下面听着,却发现这客人也是熟人。

      ——方家长老方昀。

      方家除了方昀,也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敲裴音的门了。

      “贤侄,今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家中子弟莽撞,实是抱歉。”

      “方大人不必如此。”裴音躬身请方昀入座,声音温和平静。

      “我片刻后还有公务,就不坐了。”方昀摆摆手,说,“我在京中这些年,家中事务一概不知,贤侄多担待些……”

      陆铭听他俩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烦得头顶冒火,裴音总算是把方昀送走了。

      “方大人看着气色不太好。”裴音皱着眉,全然不知自己一句话便叫陆铭心生不满。

      气色不太好?他倒觉得方昀精神得很,站着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也不嫌口干腿酸。

      “你看着气色也不大好,”陆铭皱眉,道,“还有,你屋子怎么这么穷酸?”

      小就不说了,它还偏僻,光线也不算好。

      “这边没什么不好,挺干净的,也安静。”裴音揉了揉眉心说,“咱们刚到,事是挺多,收拾行李什么的……近来仙庭上世庶之间闹得挺凶,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就打算和原本住这边的庶族修士换了屋子,免得又添把柄。”

      裴音动作快,说话又强势,便先换了过来。徐萧和裴易倒还暂时在原先分的屋子里住着。

      陆铭见他这样,也不好意思再来个秉烛夜话了,只得说:“那你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从外面给你带。”

      “随便你吧。”裴音确实倦了,好歹和陆铭又聊了会儿,便叫人盯着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徐萧一见裴音便笑微微走了过来,低声说:“希言昨晚是不是来了?”

      裴音看了看他,没有否认。

      “我就说,一路过来总能感觉到一丝丝魔气。虽说是不明显,这儿到底不是家里,人多眼杂的,你叫他收敛些。”

      裴音皱了皱眉,也不说好,只转了个话题问他:“方大人昨晚去你那了吗?”

      “也不算吧,”徐萧想了想说,“我和希光希白正巧在门外面赏月,方大人路过的时候就顺道打了个招呼。”

      裴音点点头。方昀向来温和,人缘也好,不过方家和裴徐二家正交恶,只打个招呼也正常。方昀若将他们这些小辈个个都访了个遍,那才叫人起疑。论辈分方昀和裴凛是一辈;论位分他虽是方家庶出,却是长老;论官职他是尚书令,位不算高,手中权却重。

      裴音他们几个里面,也只有裴音在位分上勉强压了方昀一头罢了。

      “希逸你东西都搬完了吗?”裴易打着呵欠从徐萧背后冒出来,“这么快?”

      “我东西少,好挪。你搬完了?我看你哥哥那里麻烦得很,等会儿说不得还要去帮帮他。”徐萧说。

      裴易就“啧”了一声:“他那儿文书多,一箱子一箱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万贯家财在身呢。和我哥换屋子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陈什么,已经去帮他搬了,快得很,应该不缺人。”

      陈戎。裴音在心里念出那个修士的名字。他自小记忆力就好,更何况此人是与裴晨换了屋子的。他依稀记得陈戎不大说话,也不大抬头,总之是个不容易叫人注意到的角色,但修为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方才徐萧所提及的魔气的事情,晚间他还要和陆铭商讨一二。陆铭绝不可能如此不谨慎,想来其中有些猫腻。

      然而他不曾想,晚间陆铭还不曾溜来,天色就有些变了。

      “昨天还是晚霞艳艳的,今天怎么就像要下雨了?”徐萧正和裴音说着话,抬头一看窗外便觉得奇怪。屋檐外乌云愈积愈重,似乎风雨欲来。

      太阳渐渐西落,云层越发厚重,雨却一滴也不曾下。裴音去关窗户,只见一片漆黑,月光被掩在云后,一丝不露。

      裴音与徐萧皆心知如此天象分明有异,却虑及自己修为尚浅,不敢妄动。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裴音终究是不放心裴易,起身想去隔壁喊他一同待着。

      一片闻风铃声便是在此刻骤然响起,像什么东西突然间同时扯动了所有闻风铃的系铃绳——

      大雨泼瓢而下。

      雨声中裴音远远地听得有人喊了声“戒——”,那后面本该紧跟着的“备”字便突然被掐断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片茫茫中。

      徐萧突然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案几。

      “今日是……”他的脸颊分明有些抖,深深呼吸了几下才把这颤抖压了下去,“今日是希光当值……希声!你去哪儿!”

      第九章旧事重提(四)
      “你在这儿别动。”

      裴音已经拍开门冲了出去。

      此举并非他莽撞,实是他已经嗅到了空中隐约飘来的魔气。若来人真是想要大杀四方,裴音本就不可能作壁上观。而此时他身为裴家代家主,首先要做的是确认族人的安全。

      更何况,放眼整个玉椟馆,现在论出身甚至修为都没有比他裴音更好的了。平常夜里,更高等的仙官是不住在玉椟馆的——谁能想到会有魔修攻击这里?他是裴门嫡出,当今仙门共主之子,“裴音”这个名字与仙门世家紧密相连,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想到当下世庶之争,他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后又不知要惹出怎样的传闻。

      裴易一点事儿都没有,把着裴音的手臂问他出了什么事。

      裴音顿了顿,说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你做梦。”裴易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说,“要出去一起出去。”

      裴音皱眉,一转身却发现徐萧抱臂站在门口。

      徐萧说:“我是你哥哥。”
      是休戚与共的血亲。

      裴音沉默了一瞬,低声说:“能防身的符咒都带上。保命为先。”

      这话本是多余,但说出来他自己总安心些。

      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一同出了门。奇怪的是。他们分明已经用了避水术,雨丝却依旧细细密密洇入了衣服。

      这样湿重的感觉,年轻的修士们已然许久不曾体会过了。

      循着隐隐约约的仙器相撞的声音,裴音一路寻到了打斗的中心。“啧。”裴易在他身后发出了心烦意燥的声音——实在不巧,这里离他们几个人原来的屋子实在太近了。

      来不及想太多,裴音急匆匆上前,却发现地上已经躺了几个不省人事的修士。

      这情况着实不妙。

      “这里交给我,”徐萧从袖中抽出一排银针,道,“你和希白快去帮希光,上面只有他一个,吃力得很。”

      裴晨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对面的人一身黑袍,蒙着面,用着普普通通的长刀,出招也谨慎,哪家的套路都不像。按理说两道有这般修为的人他还算眼熟,可此人着实叫他辨认不出身份。

      方才他腰上不过着了刀背一下,钝痛倒不必提,此刻他的脑袋竟有些控制不住的昏昏沉沉,坠着他停手。

      刀上必有法术,可这人究竟是谁?疑惑与忧惧淹得他喘不过气。弟弟们还不知如何了,各家修士也都……怎么没人来?

      他只知道自己务必撑住。

      裴晨强撑着缓缓打出一个又一个仙咒。对面的人在他眼中好像不大动了,颇有些玩味的意思在里面。

      而他心里终于只念着两个字。
      ——救命。
      裴晨太明白自己是顶不住了。挣扎的同时,惊惧刹那间远远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他怕一撒手后果惨重。
      ——他更怕死。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好笑,但他是真的怕了。黑衣人此刻索命是多么容易,他不用想也明白。

      就在他的手颤抖到连比划都不能时,罡风猛然劲厉,迎面劈来。

      “当——”一团黑影疾速在他眼前拐了个弯飞开。裴晨隐约听见有人闷哼了一声,身体却在同时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怀抱触感有些陌生,气味他却再熟悉不过。

      “兄长。”他听见裴易带着焦急的呼唤。
      但他没力气回应了。
      “小心……刀……”

      裴易难掩慌乱,搂着昏过去的裴晨上下检查了一遍。好在裴晨外伤不多,无性命之虞,勉强叫他松了口气。

      “希声,小心他的刀!”

      裴音听着底下裴易扬声提醒,咬牙咽下一口血唾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黑袍人与裴晨对打时看起来还算悠然,待到与他过招却是刀刀狠厉,劈砍的刀刃甚至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叫他左支右绌,几乎只有拼命倒退的份。

      此人明显修为原要比现在更高深些,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但仅仅是这样他也够吃力了。除去修为的差异不谈,裴音是个药修,本就不擅攻击,能撑这么一会儿还多亏了陆铭以前没事儿找他切磋,动起手来尚且不算生疏。

      裴易已经提醒过裴音对方刀有问题,裴音自是要万般小心。就在他暗自思索的时候,刀锋如雪,在他眼前划出弯月般的弧线。裴音腰身忽的一折,骤然推出手中小鼎顺着那道白瘆瘆的弧一滑,脚下步伐飘逸迅捷,一个后翻急撤了几步。然而不过几息间,那人又近在眼前。
      裴音脚步一错,一把勾回弹回来的小鼎,猛地踢起瓦片横飞出去,在瓦片被一刀当中劈碎的声音中压低了身体,正准备躲开横劈来的刀锋跳到另一边去,一团黑乎乎的身影突然在他和黑衣人之间落下,惊得他险些把手里的黄泉鼎丢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迅速矮下身,又狠又准地一个扫堂腿当胸把裴音扫下了屋顶。

      裴音只来得及在快落地时用灵力护住自己。他的灵盾弹在地面上,叫他翻滚着与大地亲密接触时硬是吃了一嘴的灰。

      “十六哥哥!”裴易急匆匆跑过来搀他起来,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摔着哪才罢休。

      但扶住裴音的不仅是裴易的手。

      “小门主没事吧?”裴音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沈家嫡支沈亦清,“方才沈某与族人为魔修所困,一时未能赶来,实是抱歉。”

      裴音咳嗽着摇摇头,皱着眉说不出话来。附近的魔气在他撤下灵盾的一刹那间浓得直窜入他的经脉,着实叫他难受不已。余光中他瞥见屋顶上双刃动若流光,锋芒过处闪耀如星,铮铮锵锵的声音不绝于耳,心中又怎能不知一脚把他踢出战局的人是陆铭。

      “先救人。受伤的都先到别的地方去。”裴音好容易缓过呼吸,拍拍裴易的肩,“徐家的人呢?趁着这会儿救人要紧。”

      裴易答应着去了,却见方湉怯怯站在人群外,看见他才小声唤了一声:“裴易哥哥……”

      “你没事吧?”

      “我给我家三叔递了消息了。”方湉有些手足无措地说,“两卫的修士应该已经来了。”

      裴易的脸色蓦地变了变,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

      两卫既来,修士们安全自是该有了保障。但……都到了惊动仙京东西两卫的地步,想来主事的人免不了担责。

      裴晨作为今日的值守修士,想来定是要受责的。更何况统领两卫的是方家的长老方旸,裴方两家又向来不合……

      “裴家列祖列宗在上……”裴易低声祝祷道。

      ——希望事情不要再闹大了。

      可他也明白,这种时候的祝祷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只是裴易不曾料到,他还未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爆喝:“小心!”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人群又骚乱起来。

      方湉愣瞪大了眼睛,直愣了一下,硬是没抑住自己的惊呼:“裴小门主!”

      裴易猛地从原地弹起来就往回冲。恰好接住了身子向一边软倒的裴音。裴音倚着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一双乌凌凌的眼睛却始终冷厉地注视着屋梁上那黑衣人的身影。

      不……不对!裴易瞳孔骤缩。那黑衣人臂弯里分明又提了个人!

      陆铭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刀势登时越发迅猛,然而他顾忌着对方手上有人,有时难免迟疑,一迟疑便教对方钻了空子斜刺而来。他猛地仰身从刀下滑出,却不料那人不过虚晃一招,登时使出全力飞逃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视线里。陆铭一声长啸,暗地里瞬间闪出数道黑影,随着他直追黑衣人而去。

      “别追了!”裴音不顾自己心口剧痛,厉声喝住准备追击那黑衣人的修士们。这一喝难免扯动伤处,他连咳了几声,方才摇了摇头,说:“……追不上的。”

      那人留了气力,只怕就等着那最后的一抓一逃。

      “裴小门主说的是,那人功力颇为深厚,追怕是追不上了。”沈亦清从屋顶上跳下来,神色间颇为不甘,“只怪沈某一时疏忽……”

      他与一些修士上去助阵,却不曾料到那黑衣人突然发难,竟是要抓人。

      沈亦清是符修,哪里擅长近战,却被那人钻了空子,是以深觉抱歉。

      裴音摇摇头:“此事怪不得沈道友。倒是赶紧清点修士要紧……被抓去的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门墙外兵甲整齐作响,眉头不禁一拧。

      却是两卫到了。

      裴易气得险些破口大骂,早不来晚不来你这个时候来?他念在裴音和裴晨都伤着,只得忍着气先把哥哥们安顿好。

      清点完了人数,死的人倒没有,多数都是轻重不一的伤,失踪一人,名为陈戎。

      裴晨还昏迷在病榻上,第二天就被弹劾:魔修突袭,为何不通知两卫加强防卫?为何不尽快集合修士?为何不……

      总归他无法辩驳,念在他受伤较重,罚俸降职了事。

      这还不算完,被掳走的人原是和裴晨换了屋子的,裴家的修士是否别有居心?陈戎又是庶族……为何偏是庶族?“世族只图自保”的言论又起,仙庭上吵得不可开交,哪还像修道的仙家。

      裴凛当然知道自家孩子断不会存恶意,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道理哪里讲得清?他威信犹在,成日家和仙官们嘴皮子上过招,踢皮球打太极,好容易把事情压了下去,仙道共主却也做不下去了。此事中裴家受诋毁颇重,他性情本冷淡,看见那群仙官也再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索性辞了共主的位子回家还做自己的家主去。

      等仙庭再推仙道共主,裴家不参与的意思亮得明明白白,仙官们便推了方旸上任。方家原就手握重权,仙庭下辖的庭军方家占了一半,至此风头无俩。方旸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便推“陈戎案”里裴音还有些功劳,超拔了裴音做仙散骑。

      这是裴音仕途之始,也是他搅入乱局的第一步。

  • 作者有话要说:  在cp是分章更的,所以拖到现在一起发了。
    还是可以养肥的。(疯狂暗示)
    当然到cp看也阔以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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