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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云舒 ...

  •   一.不死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你这孽畜,配享神位,却修魔道,还不速速受死!”
      “哼,当年就不该让他飞升……”
      “和他娘一个德行……”
      “陛下宅心仁厚,到头来……”
      众神仙腾云驾雾地凑着热闹,怜悯地俯视着南天门阶下负隅顽抗的身影。
      一道道魔气从南天门窜起,被击中的神仙纷纷跌落云头,连形带魂瞬间消散,天兵天将不由有些怯阵,神魔二道素来相克,一个不防,可是要没命的。武将们一边怒视着月恒,一边怒视着云头上隔岸观火的诸多文官。
      月恒冰冷眉目中不掩轻蔑,“还有谁,上来。”
      文官们啧啧感叹,“他做神君时,就没几个打得过他,何况如今用的是魔道之术。”
      约莫杀了几百神仙,众人才觉出情势不对,几个高阶武官终于坐不住,顶着性命之危齐齐上阵。东鲁老君捻着胡须,遣门下的小童去唤月宫主司神君云孟,毕竟她承了宝生佛祖无量修为,这妖孽再横,也横不过她去。
      小童有些不放心,“云孟神君飞升以前,皆受那妖孽教导,如何肯与他刀剑相向?”
      一旁的三清老君袖手而笑,“她若不肯,便交出一身修为,回去做山林间的下等生物,天庭留着她这样一个异端,终是祸患。”
      小童了悟,便拿了拜帖去请云孟,将天帝如何疑心月恒,如何设计用验魔琴试他,如何遣兵将围剿之事一五一十说了,面前的神君白了一张脸,刹那便化形遁去,小童始料未及,也化了形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南天门的白玉阶血迹淋漓,缺胳膊少腿的高阶武官恨不得将玉阶上的妖孽生吞活剥——被魔气所伤的躯体是无法修补的。而那妖孽浑身是血地躺在玉阶上,一双眸清明冷冽,满是嘲讽,“所谓神仙,不过如此。”
      武官们面目狰狞,聚起神力齐齐向他击去,听得惊心的皮开肉绽之声,然而定睛看时,皮开肉绽的却不是月恒,而是挡在他身前的云孟。
      月恒轻轻皱眉,“我教你的那些术法,竟是白教了?”
      云孟讪讪地笑,“下意识就扑出去了,大概我只适合做一只兔子吧。”
      月恒见她身上汩汩而下的血,虽明知她有不死之身,伤得再重也能愈合,心头仍浮起一丝不忍。云孟结出一个守御之阵,阵气磅礴,诸仙纷纷退避,云孟抱着月恒,用他所教的治疗之术救他,只是她学艺不精,习得不过皮毛,“神君欲去往何方?”
      “去人间。”月恒看着她,淡淡道:“不许跟着我。”
      云孟咬唇沉默半晌,“神君还会回来么?”
      “若回来,必定兵戎相见。”
      云孟蹭了蹭他的脸,温顺如兔,“好,我等着神君。”
      结阵骤然被劈开,天帝座下五行护法执着法器,在云端冷冷凝视,“蠢材,这样拙劣的术法,也配那样的修为?莫不是天庭无人,任你们来去?”
      云孟在月恒周身设下结界,将他推下南天门,随即抬指念咒,凌空筑起一道屏障,屏障与肉身相连,所受雷霆,皆加诸己身。云孟自知术法浅薄,纵修为无量,却无才驾驭,但她乃不死之身,以肉身相抗,也足够月恒离去。
      白衣少女跪坐在白玉阶下,诸神怒、万钧力,皆朝她汹涌而去,少女的白衣变作红衣,白玉阶上,她的血覆上他的血,殷红缠绵。
      月恒转身不顾,乘着她的结界御风而下,背影竟没有一丝留恋。云孟盼他永不回来,又盼他此刻便回来,或者,哪怕,他对她笑一笑,可是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
      他从来不笑的,无论为神、为人。
      云孟恍惚想起,在人间,直到她死,他才肯为她笑。她朝云下喊道:“赵承和——!”
      南天门云浪翻卷,风烟萧萧,月恒已不见了身影。
      “赵承和——!”
      “赵承和——!”

      二.灵山
      云孟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重得很,怎么也睁不开。她被自己的血腥味熏得想吐,可她的手脚动弹不得,口中也发不出声音,身体仿佛乘着云雾,晕晕乎乎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梵音声声,闻到檀香阵阵,然后她被人踹下云头,摔在殿上。
      “此女无知,不辨善恶奸邪,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诸仙怨,众神怒,忝享无量之功德,实难见容于天地,望我佛慈悲,收回所赐修为。”
      远远的,有声音清圆如钟,振聋发聩,“非无知也,心如明镜耳。”
      “我佛三思!”
      “道假众缘,复须时熟。”
      云孟感到自己又被拽上云头,又被踹下云头,此刻她终于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个仙官正躬身回话:“陛下的意思,挑个山头贬了便是,余下的老君自行裁夺。”
      东鲁老君捻开垂到眼下的白眉,瞧了瞧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又瞧了瞧手中正读的《战国策》,挑出一句作为感慨:“‘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可叹,可叹。”
      地上那团东西战栗着,将身子缓缓蜷缩起来,干涸的血迹混着泥污,是极卑微极肮脏的模样,如一团燃尽的火,只留下暗色的疮痍与灰烬,可是却还有什么在跃动,发出灼人的光芒,老君凑近观之,看见那张皮开肉绽的面庞上,有两只眸子依旧明亮澄澈,没有痛苦,没有怨怼,坦荡如朗月清风,是不可逼视的纯粹,仿佛不灭的火种,随时可以再次燃烧。
      老君抚上她的头,“孩子,想去何处?”
      云孟艰难地开口:“灵山。”
      “灵山寂寞。”
      “可是,灵山有胡萝卜。”
      老君长叹一声,“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痴儿,痴儿。”

      人间从无清净之时。
      巨蟒于深林盘旋而卧,偏有一群文人狂客沽酒长歌而来,挑了林间一处有月光的空地,喧嚣不已,暗处的巨蟒睁开血红双眼,蛰伏待发。
      书生抱琴高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此地无竹,何来幽篁?同侪雅集,何来‘人不知’?不通不通!”
      书生涨红了脸,“弟不才,愿闻兄长高论。”
      又一个书生叉手苦思,展眉吟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造语新奇!且看他下文。”
      书生得意一笑,举酒属月,“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众人轰然叫好,“语新,意境也新,难为他如何想来!”
      先头的书生似有不平之意,“‘子不语怪、力、乱、神’,何来仙人桂树,何来白兔捣药?”
      “月中生桂,世人皆知,仙人伐树、白兔捣药,世人皆见,如何没有?”
      “不过是云月相映,光影交错,世人牵强附会罢了。”
      “月神娘娘司人间风流情-事,兄若不信,何必与崔相国家的小姐拜月盟誓?”
      众人哄笑。
      为首的道:“某亦曾听闻,月乃天神之心,纵有悲苦万端,仍皎皎清明,吾等立身处世,当以为鉴。”言罢,对月长揖。
      众人皆对月长揖,一时静默。
      密林深处,巨蟒亦昂首望月,良久,方朝山深处游去。高处云雾渐浓,已无人迹,山脉灵气涌动,孕育无数花木精灵,山巅灵力尤其醇厚,然而终年冰雪,寒气逼人,等闲灵物靠近不得。巨蟒畏寒,欲寻来路下山,兜转之间却仍在原处徘徊,不知是何人在此地设了极高明的阵法,竟是有进无出。
      冰雪之中,不提防出现一点亮色,却是一根胡萝卜。待近了才看清,雪堆中睡着一只白兔,毛色与雪色相融,几乎辨认不出,白兔抱着胡萝卜睡得四仰八叉,毫无生存的警觉,微张的兔唇淌出一滩口水,将身下的白雪印出小小的洞。
      头顶的月光被遮住,白兔睁开眼,猝不及防瞧见一只玄色的巨蟒,通身嶙峋的纹路密集而斑斓,观者无不毛骨悚然,蛇腹一道极长的伤痕,虽已陈旧,看起来依然溃烂而狰狞,白兔吓到炸毛,丢了胡萝卜便跑,跑了几步,似又不忍,回头盯住那根胡萝卜。
      云散云聚,白兔摇身化为亭亭少女,自言自语道:“蟒蛇吃兔子,但不吃人罢?”少女小心翼翼地挪回去,却见巨蟒在原地未动,血红的眸子静静看她,天上的圆月映下,像两颗极小极小的泪。
      少女的脚步顿住,她问:“是你吗?”
      巨蟒扭过头,少女见它要走,几步挡在他身前,颤巍巍朝他伸出手。巨蟒发出危险的嘶鸣,俯下身摆出攻击的架势,少女有些害怕,头上冒出两只兔耳朵,抬起的双手抖得厉害。
      少女的琵琶骨贯穿两条镇灵锁,是以即便是简单的抬手,于她也是刮骨之痛。巨蟒的动作僵住,少女艰难地抱住他,泪水蜿蜒而下,她哽咽地唤:“神君。”

      三.大梦
      一百年前,南天门下,月恒不愿带云孟一齐走,一是她修为深厚、仙泽磅礴,即使混于人间也难以隐蔽,二是他自知伤重,须得化了原型修养,可他再不愿任何人瞧见他的真身。将云孟留下的后果,他并非没有料到,只是不关心罢了,不过是手中的一把刀,总归死不了便是。
      在人间徘徊百年,伤势却不轻反重,甚至连修为也消耗殆尽。重创以后,神魔二道修为失序,在体内对冲相克,每每运气调息之时,心神却无端动荡,几次走火入魔——早在数百年前,人间大梦归来,月恒便发觉自己心神动荡,打坐修炼之际,常会莫名想起些场景,下雪的庭院、人间的学堂、大婚的洞房、空城的弃院……虽为无人之景,却总是搅乱神思,月恒自然知晓罪魁祸首,尽管他不愿承认,当日他抛下云孟,也是为了免受她的干扰。
      然而,抛下云孟以后,那些场景果然不再想起,取而代之的却是南天门下的白玉阶,他总看见白玉阶前流淌的鲜血,一层覆上一层,无休无止。月恒想,他终究学不会那些神仙的无情,他对于云孟,终究是有愧的。
      月恒化了人形,问云孟:“你怕我么?”
      云孟埋首在他怀中,仍有些颤抖,“怕。哪有不怕蛇的兔子呢。”
      “怕却要靠近?”
      云孟仿佛表决心一般,死死抱住他,“小云更怕神君不见。”
      “我已不是神君。”
      “那,那我该叫你什么?”
      “月恒。”
      云孟谨慎开口,如揣着什么绝世珍宝,“月恒。”
      月恒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可有能避风雪之地?”
      “咦,我们不是不怕冷的吗?”
      月恒淡淡瞥她一眼。
      云孟当即跳开几步,“我这就去找!”
      山巅灵力充盈,最宜调息修养,月恒此番化人,已是强弩之末,他见云孟跑远,方闭眸运气,再次尝试调和压制体内的神魔两道。残存的修为渐渐平复,脑中却忽然浮出白色的玉阶,玉阶之上,浓稠的鲜血淋漓淌下,一层覆一层,新血掩陈迹,肆意弥漫的腥气中,竟有一缕孱弱的月桂香气……
      月恒额上青筋尽起,一双眸时而漆黑,时而赤红,他倒在雪地中,掏心掏肺地咳嗽起来,大片鲜血浸入白雪,染出桃花般的色彩,月恒感到彻骨的寒冷,他的修为已不剩多少了。逐渐迷蒙的视野尽处,奔来一个白衣的影子,她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月恒冷得打战,鲜血不断从口角涌出,悄然渗入无边的雪原,他有些听不清她的声音,只看见她仓皇着面容喊了些什么,她将他从雪地中扶起,背着他躲进一处山洞,镇灵锁从她肩背穿出,硌得他更加疼痛,她用身体替他挡住洞口灌入的风雪,月恒浑身颤抖,本能地死死抓住她,抓住这天地间唯一温暖的事物,她亦倾身拥着他,他不断呛咳而出的鲜血染上她的白衣,望去仿佛是她的血,她的伤。
      月恒的下半身已现出蛇尾,他知自身已至极限,若是渡不过此劫,可要好生叮嘱这只傻兔子,莫要再被旁人骗了去。心里想得清楚,开口问的却是:“为何喜欢我?”
      云孟的脸贴着他的脸,“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不过是在你孤身时,第一个出现罢了。”
      “可你是云孟的夫君。”
      “那是梦。”
      “可你明明就是赵承和。”
      困意与倦意席卷而来,月恒已有数千年不曾冬眠,此时此刻,他却再次屈从于本能,尽管他深知,一旦睡去,便再不会醒来。他冻得面色青紫,气若游丝,“赵承和负了你,我也负了你,小云,统统忘了罢。”
      月恒再也支撑不住,他缓缓阖眸,如在深渊中无休止地坠落,然而似乎有个刹那,他听见谁说“云心如玉”,像是一息光、一缕风,交汇于茫茫黑暗中,发出短暂却亘古的回响。
      云心如玉。
      云心如玉,焚而不灰。

      四.丝萝
      阿萝下山时正逢浓雾,她一个不防便迷了路,背着一筐柴哭得梨花带雨。然而浓雾中走来一个黑衣服的少年,氤氲的眉目、淡雅的身姿,仿佛是从上古的卷轴中走出,阿萝看得痴了,原来戏里唱的一见钟情,并非全是文人的杜撰。
      阿萝叫住他,“请问,你知道下山怎么走吗?”
      少年有一双雾气般朦胧温柔的眸子,他轻轻颔首,却并不言语,只在前方为她带路。
      浓雾中,下山的路永远望不到头,阿萝却不觉慌乱,反倒盼着路再长些,再长些。
      可是,下山的路真短啊。
      可是可是,下山的路,已经长得足够让她动心了。
      阿萝问他:“你住在山里?”
      少年点点头。
      阿萝再问:“你不会说话吗?”
      少年终于开了口,他说:“我不习惯同人讲话。”
      阿萝故意踩空一级石阶,眼见要摔下去,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她,于是阿萝趁势半倚入他怀中,少年愣了愣,温和有礼地推开她,面上并没有愠色。阿萝心中欢喜,“我以后能常来找你吗?”
      “不行。”
      阿萝指着山脚的老槐树,瞪眼威胁道:“那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少年清水般的眉眼闪过困惑,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又走入了浓雾中。
      第二日,阿萝果然便在老槐树下等他,少年果然没有来。阿萝言出必行,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到清晨,山间下起大雨,阿萝仍在等。
      饥饿与寒冷让阿萝有些昏沉,可是她终于看到一个黑衣的少年。
      少年在她身前蹲下,仍是困惑不解的神情,“为什么?”
      “不为什么。”
      很快,全村都知道阿萝迷上了山里的一个少年郎,他们有时看见二人坐在河边,阿萝赤足踢水,粼粼波光下,面容染着夕阳的色彩,有时看见二人在山间跋涉,少年背着阿萝,熟门熟路地找珍贵的药草,有时看见二人并肩在槐树下,阿萝递给少年一块藏了辣椒的点心,然后瞧着少年的表情哈哈大笑,少年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介怀。
      某一日,上山采药的兄弟俩遇见一条狰狞巨蟒,兄弟俩吓破了胆,哥哥在逃跑途中不慎从高处跌落,摔得支离破碎,弟弟侥幸逃回,却心神皆失,口中喃喃只剩“救命”两字。
      村中一时人心惶惶,几位族老商议良久,由村民凑钱请了一位天师,在天师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山林,阿萝担心少年的安危,煎熬了十日,终于趁月黑风高之际溜至老槐树下。树下站着一个清雅的少年,深秋的夜里仍是一身单衣,他的肩头发梢落了几片枯叶,显得有些灰头土脸,阿萝替他拍去身上的枯叶,却见他手中握着一簇干瘪的药草,“这是什么?”
      “你上次说的药草,是不是这种?”
      阿萝想起十日前的事件,忙捂住他的嘴,“那地方危险得很,据说有怪物,下次别去了。”
      少年静静望着她,“可我也是怪物。”
      阿萝大笑,“那我猜猜,你是狐狸精,兔子精一类,还是桃树精,石头精一类?”
      “石头不能成精。”
      阿萝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那你会不会法术,变房子变金银,隐身瞬移腾云?”
      “你不怕我?”
      “不怕!”阿萝答得干脆响亮,“戏里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有什么好怕?”
      少年素来单纯木讷的眸子微微一动,他对阿萝笑了笑。
      阿萝牵起他的手,却发觉他还握着那簇药草,阿萝感到好笑,把那簇药草接过丢掉,“都干成这样了,不能用啦。”
      “十天前是能用的。”
      阿萝震惊地瞪大眼睛,“难道你等了我十天?”
      少年垂下眼睫,声音温淡如山间的雾色,“我以为你会来。”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少年被阿萝突出其来的怒火吓到,他说:“因为你对我好。”
      “村里很多姑娘都愿意对你好,”阿萝闷闷地说:“只不过你先遇见我罢了。”
      少年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阿萝赌气地盯着他,“你会做我的郎君吗?”
      “什么是郎君?”
      “嗯……在我累的时候抱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在我遇到坏人的时候保护我,哎呀总之就是,你得对我好,不能让我难过,我陪着你,你陪着我,一辈子不分开。”
      “我可以学。”
      “什么叫‘可以学’啊!要说你愿意!”
      “那,我愿意。”
      “拉钩!”
      那一夜,少女阿萝颇为得意,因她成功拐骗了一只英俊温柔,不经世事的怪物。

      五.弃心
      天师潇潇洒洒地来,潇潇洒洒地入山勘察,潇潇洒洒地递给阿萝一壶酒,“姑娘,你身上有妖气。”
      阿萝说:“那是我郎君。”
      “据贫道考察,姑娘的郎君,与那害人的蟒蛇精气味一致。”
      阿萝变了脸色,“他那么温和,怎会是蟒蛇?!”
      “姑娘若不信,可趁他不备,将此酒泼下,看看他的真身如何。”
      “这酒,不会伤到他吧?”
      天师潇潇洒洒地拢了拢袖袍,笑得很和善,“不会。”
      ……
      阿萝瞧着在槐树下打盹的少年,天人交战许久,终是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占了上风,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好奇,她咬了咬牙,一壶清酒抛出漂亮的弧线,“哗”地浇在少年身上。
      少年一声惨叫,痛得下意识蜷缩,阿萝看见酒液过处,他的身体开始溃烂,消解的皮肉下,露出一颗黑色的心,那是纯粹到极致的黑色,泛着冰冷幽深的寒光,像是雪山下埋藏的玉。渐渐地,少年的双腿化作蛇尾,密密麻麻的鳞片与黑黄相间的纹路让阿萝感到本能的恐惧,酒壶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她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靠着老槐树不可抑制地干呕。
      少年看向她,他的眼神因为疼痛而迷离,但是从前那些温和淡泊的雾气散开了,仿佛神明忽然举起了镰刀,将那些隐约的星辰从天幕剜去,只留下一片空荡荡、血淋淋的漆黑。
      阿萝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与愧疚撕扯着她的心,她跌跌撞撞跑下山去,匆忙得连一句话也未留下。少年勉力维持的上半身终于也现了原型,世人都说,蟒蛇最毛骨悚然之处,其实是尖形的蛇头与异色的蛇眼,而他不愿让阿萝看见。
      潇洒的天师不慌不忙走来,同情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巨蟒,捋了捋手中的浮尘,“轻信于人的蠢物啊,你瞧,这就是所谓情爱。”
      天师正举起法器,忽然四下里阴风大作,黑雾弥散,林间一时晦暗,强大的气泽汹涌而来,其道行之高深精妙,绝非一个人间的天师可以抗衡。天师只见一双赤色的蛇眼,大如灯笼,红如鲜血,像是地府引魂的鬼火,恍惚中甚至感到某种近在咫尺的吐息,然而下一个瞬间,天师便发觉自己回到了村口,头顶仍是艳阳高照,千里无云。
      老槐树下重伤的巨蟒凭空消失,甚至山中另有一条修为高明的巨蟒,村中人人自危的同时,免不了对重金聘请的天师指指点点。天师入山查探数次未果后,自觉颜面无光,从此遁隐江湖,一心向道,谁知因祸得福,修为大进,不过五年便飞升登仙。成了仙的天师始终咽不下人间那口气,便托他同门师兄的妻子的妹夫的师父的弟弟,时任三清老君座下幕僚的某位仙君,一纸诉状告到老君面前,老君顺手禀了天帝,天帝顺手点了斗战尊者并三百天将前去捉拿。
      阿萝被村民围在老槐树下,她的双手被吊在槐树遒劲的枝干上,四周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数十张嘴上下开合,嗡嗡地,阿萝什么都听不见。她看见自己的脚下堆起枯枝,她看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她怕得厉害,她想哭、想叫,可是她绝望得发不出声音。
      火把掷出去的刹那,迷眼的浓烟腾起,待到烟散,却已不见了阿萝的踪影。
      阿萝在一个冰凉的怀抱中,怀抱的主人正带着她在林间飞掠,阿萝泪眼盈盈地问:“为什么救我?他们都想抓你。”
      “我答应过,遇到坏人的时候要保护你。”
      阿萝泣不成声,“我就是这世上最坏的人啊。”
      少年的面容虽不似当年温柔,却依然干净明澈,他说:“我不怪你。”
      “我伤了你。”
      “那是无心。”
      “我怕蛇。”
      “那是本能。”
      阿萝紧紧抱住他,“我们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
      少年的眼底有隐隐的哀伤,“不行。”
      “为什么?”
      “我也想同你在一起,可是我再也不信你了。”少年的神情没有责备,只是平静地陈述,“怀着这样的心,是对你的伤害。”
      彼时的阿萝尚不能明白,她曾经拥有的,如今错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清白无瑕的情深义重。她唯一能明白的是,她是这样被人深爱着,而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未来了。
      少年忽然从林间坠下,他将阿萝护在身前,背朝嶙峋的山石重重摔下。几步开外,飘着一个披坚执锐的神仙,冷冷地将二人打量,阿萝爬起身,气得嗓音都在发抖,“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少年怔怔地望着阿萝,望着望着,忽然逸出一抹无声的笑意,笑意是说不出的悲凉。少年意识到,终此有限或无尽的一生,他再也不会爱上谁了,阿萝毁了他的身,更毁了他的心。
      神仙岿然不动,“是你猜疑、惧怕、懦弱在先,遭众人厌弃在后。你明知自己是饵,却也盼他不顾性命来救你,如今他来了,你却仍不满足?”
      虚空中又冒出一只神仙,执一枝柳条将阿萝体内的安息灵香引出,团团香雾盘旋在柳叶间,神仙笑眯眯地以柳条轻点阿萝额头,“我们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们只是给你这只饵,投了点毒。”
      “你们……”阿萝未待说完,便昏迷倒地。
      “她为何如此惊讶?”笑眯眯的神仙回望冷冰冰的神仙,“就算不下毒,这只蟒蛇精还能逃了不成?”
      冷冰冰的神仙抬手,袖间一段捆灵索飞出,将少年绑了个结实,笑眯眯的神仙变出笔墨纸砚并一条书案,在云头一撩衣袍坐下,“尊者下手轻些,这才是咱们真正的饵。”

      六.有情
      “蠢物,你可知罪?”
      “何罪?”
      “罪之一,无故于凡间显形化人。”
      “她哭得伤心,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罪之二,凌逼村人,轻者心神失常,重者殒命。”
      “我是为寻找药草,不曾加害于人。”
      “罪之三,引诱人间无知少女。”
      “……”
      “罪之四,桀骜狡诈,戏弄天师。”
      “罪之五,……”
      笑眯眯的神仙还未写完,林间阴风又起。三百天将在云端严阵以待,冷冰冰的神仙拿起降魔棍,淡漠地站起身,“终于来了。”
      阴郁的山石密林间,缓缓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声音清冷如霜,“吾儿何罪?”
      笑眯眯的神仙抬起头,“夫人修为高明,叫我等好找。”
      冷冰冰的神仙提起降魔棍当头劈去,不耐道:“有罪没罪,难逃一死!”
      村中众人只见山上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大有翻江倒海、改换乾坤之势,日月晦暗、星辰无光,直过了整整一日,方见两个人影归来,前头的肩上挑着一根降魔棍,棍上贯穿缠绕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巨蟒,黑色的血蜿蜒淌了一路,后头的手上提着一条五花大绑的蟒蛇,因被捆灵索缚住,是以一条蟒竟变得格外小巧。
      村民无不欢欣鼓舞,赶忙设酒杀鸡摆宴,确认过成精的巨蟒同样可食以后,村中最资深的厨子当场舞刀解剖,去皮、去骨、去头尾及内脏,煮熟,剥肉成丝,用熟猪油略炒,再以香菇丝,木耳等同烩,不多时,便得了一大锅鲜香四溢的蛇羹,众人分食,无不快活饱餐,席间,笑眯眯的神仙又绘声绘色讲了些降妖伏魔的细节,比如斗战尊者如何钻入蟒蛇腹中,如何在其腹内翻江倒海直至肠穿肚烂,众人时而惊惧时而发笑,听罢纷纷感恩戴德,直呼苍天有眼。
      忽而天际掠过一抹火烧云,一位丰神俊朗的神君缥缈立在云头,并未开口,却闻神音朗朗,“尔等事毕,不速回天庭复命,却在此地淹留,是为何故?”
      凡人无闻无觉,依旧言笑晏晏,两位神仙却尽皆变色,匆忙推故离席,腾云而上,朝那神君躬身复命,神君听罢挥了挥手,二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向天际飞去了。神君本欲离去,忽瞥见被丢弃在宴席一角的蟒蛇精,皱了皱眉,将它提上云头,念了声咒,将捆灵索收回。
      眨眼之间,蟒蛇便以雷霆之势咬住神君的手腕,却被其周身仙泽弹开,神君面无表情地拂过衣袖,如擦拭一片微尘,方才血淋淋的手腕刹那完好如初,“你资质尚可,日后切莫逞此匹夫之勇,唯有潜心修行,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蟒蛇化为人形,眉宇间是汹涌的恨意和冰冷,“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们。”
      “神与仙,皆无情,尔能杀尽六界神仙否?”
      “若不能,我便改换这天地。”
      “如此,我等着你。”
      少年盯着衣带飘飘的神君,“你是天帝吗?”
      神君笑了笑,“我乃日宫主司神君,江深。”
      以凡俗之身化仙的修行,步步皆有章法,倘若急功近利,必使根骨不稳、仙基受损,然而少年用了两百年就渡劫飞升。他为寻仇而来,却不想迟了一步。斗战尊者因桀骜难驯,得罪了天帝,被罚去人间,转世做一块石头。而江深,则扑朔迷离得多,有人说他是因动了情,被贬下魔道,有人说他是自愿脱去神籍,去六界寻找他魂飞魄散的心上人,就这样扑朔迷离了许多年,直到听闻江深在地府大开杀戒,踩着如山尸骨加冕为王,天庭才终于不再议论这段陈年公案,而少年也终于看清,原来江深,竟是这渺渺天界,最后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眼前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少年又回到那片长着老槐树的密林,他从林间跌落,如悬崖上滚落的尘泥,重重摔在嶙峋的山石上,疼痛久远又清晰。他松开怀抱,才发现怀中什么也没有,四周静极了,天地间再没有阿萝,再没有审问他、捆束他的神仙,再没有吃肉喝酒的村民,只有无声而绵长的落雪,和渐渐晦暗的夜色。
      少年等待着他的母亲,等待着他血肉的至亲,等待着这冰冷尘世唯一的温暖。
      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如同一条死去的鱼缓缓沉溺深海,黑暗为邻,沉寂为伴,少年终于想起,母亲再也不会来了,这天地,已什么都不剩下。
      雪真冷啊。
      少年蜷缩起身体,无边的冰冷和孤独让他感到害怕,他觉得想哭,可天地之大,再也无处收容他的脆弱。
      可是,他听到了踏雪而来的足音。
      脚步踩在细密的落雪上,发出震颤心弦的响动,少年感到谁俯身将他紧紧抱住,鼻尖隐约有桂花的冷香,陌生又熟悉。那人的怀抱止不住地颤抖,少年感到温热的泪打湿自己的肩头,到后来,那人竟是放声大哭。少年的心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溢满,仿佛那些被他抛弃的软弱和泪水,都被谁小心翼翼捡起,藏入心中,仿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替他哭,替他疼。
      少年睁开眼,他想看看这个人,惊鸿一瞥的照面恰似暗夜里夺人心魄的白衣,仿佛是前生晤面,仿佛是今生相偎,少年注视她,如同注视曾经的自己,那个情愿捧出心来,傻到可笑的自己,那个旁人给予一丝光热,便肯燃烧殆尽的自己。
      女子失魂落魄地哭着,她努力抱紧他,似乎想将自己不多的温暖尽数给他,她哭得嘴唇都在颤抖,用哽咽不稳的嗓音,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月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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