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绕孤城》Riveress

9、行所当行止当止（六）

　　谢孤城没有过多停滞，看了一眼并无大碍的林青迟之后，提着剑就迎上去了。
　　只见他顺手将剑从下往上一挥，一片巨大的冰凌就拔地而起，将追击在后面的恶鬼们挡住，个别想恶鬼想飞起挣脱，冰凌仿佛有意识一般追身而上，将妄图逃逸的恶鬼死死钉在半空。而谢孤城的剑已经在心魔眼前，它根本来不及发号施令，一时间只有两人打在一处，遍地刀光剑影。

　　乖乖，果然打架还得灵力高的人来才行。
　　林青迟乐得清闲地在原地休息，两位玉面人偶身上的香粉味熏得他直想打喷嚏。他百无聊赖地想，谢孤城到底有多臭美，在这尘土飞天的军营坚持穿浅色就算了，打架都要穿宽袍的衣服。他身形高大，宽肩窄腰，配以一身素衣，腰间系着环佩，仗剑在半空中飘来舞去，倒是真的十分悦目。

　　身后传来一些动静，他一转头，竟是闻平野回来了，还携着一位青衫女子。这女子发髻半挽，没有任何头饰，仅以一个发带随意挽住。她的左耳上戴着一个莲花形状的耳环，右耳上则别着一个流苏状的金属耳饰，材质特别，远看闪闪发光。
　　落地后站稳一看，好家伙，林青迟心想，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老熟人带出另一个老熟人。
　　来人竟是林晚雪。

　　他们还未成仙，在琅琊峰修习时，有四个人在一处玩得最好，他们四人的课业修行也最出色。其中林晚雪和林青迟都是孤儿出身，一同拜在大师傅门下，随了大师傅取“林”姓，而闻平野与另一人共同拜在二师傅门下。不想后来他们四人都以各种方式成仙了。一辈能出四位仙者，实在是祖上开金光。这也使琅琊峰一时名声大噪，成为修仙门派中的中流砥柱。

　　林青迟装模作样地和林晚雪问候过，自报了家门，硬着头皮才忍住了脚底抹油的冲动。眼看着老熟人越来越多，谎也越撒越广，气氛真是尴尬无比，偏生他还不知如何收场。闻平野在一旁高高挂起，一副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欠揍样子。
　　林青迟问：“这么重要关头，你干嘛去了？”
　　闻平野拿出一本簿子，簿子上写着“司命”二字，看来是他府里吃饭的家伙。
　　闻平野说：“我突然想起，司命簿上可以查看凡人的生平，便回府去取了。”
　　林青迟“哦”了一声，问：“查到什么了吗？”
　　闻平野打开簿子，指给他看，说：“簿子上一般对每个凡人的只记录姓名、籍贯和年岁，但是龙华的部分却还记录了经历，你看这，’永宁三年生，为弃孤；永宁六年，被收养；永宁九年，被送至大将军府；永宁二十八年，为骁骑将军’。”
　　林青迟总觉得这寥寥几句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又说不上来。一旁的林晚雪不明所以道：“既是贵为将军，乃天之骄子，自然多一些记录。这有什么问题吗？”
　　闻平野合上书，说：“有问题，主要有二。一方面，记录详细说明有可能是天命之人，注定建立丰功伟业，或者天生有飞升成仙的命格；另一方面，为何永宁六年就被收养，永宁九年才送到大将军府上？”
　　林青迟飞快接道：“除非……永宁六年的收养者不是大将军。而这个最先的收养人，居然没有被记录到司命簿上。”
　　闻平野点头道：“正是。”

　　林青迟说：“你这司命簿上只能记录凡人的信息吧？有没有可能那个最先的收养人是妖魔，对龙华动了什么手脚，修改了她的命格……我的意思是，这个心魔有没有可能是龙华的？”
　　闻平野说：“应该没可能。”
　　林青迟急道：“为何没可能？我方才见这心魔手持一柄长枪，振臂一呼即可调动恶鬼，明显有调兵遣将之能！先不说这些恶鬼生前应该都是她的将士，这附近做过将军的也只有她了吧？”

　　闻平野脸色有些难看，嘴角下垂，露出不忍之色，说：“不止……不止她。”
　　林青迟问：“那还有谁？”
　　闻平野深吸一口气，复又恢复了平静，说：“云锦。”

　　……

　　林青迟睁大了眼。
　　他一时难以消化，怎么也无法把那团欠揍的黑雾和温和有礼的云锦联系在一起。而且，产生心魔并难以控制这种事，在上古神仙的身上竟然也会发生吗？这要是发生在他们这种小辈身上，都觉得丢脸极了，完完全全地属于心性未定，修行不到家。

　　林青迟呼吸有些急促，抓住闻平野的手腕，说：“你有证据吗？”
　　闻平野说：“有。”他从怀里掏出一面圆形的镜子，镜面竟然不是平滑的，而是充满粼粼的水光。只听他道，“我觉得有异，就找晚雪拿回了因缘镜，这面镜子就不受仙凡的限制，只要灵力足够，可以查看仙者的过往。我试着看了一下云锦的，发现他果然在凡间捡过一个女童。”
　　“等一下。”林青迟不合时宜地真诚发问，“因缘镜也是司命府的东西吧？你的镜子为何会在她那里？”
　　“咳咳咳咳……”闻平野疯狂咳嗽。
　　林晚雪和他都是同一个师傅带大的，如出一辙的直肠子，她眨巴着眼睛说：“哦，是这样的，我惯常喜欢了解些仙界八卦趣事，热爱关心仙界同僚。最近又闲来无事，灵力多得没地方用，所以就问他借这因缘镜来把玩把玩。”
　　林青迟：……
　　你交代得这么干脆真的好吗？你可知仙府神器擅自外借是违反天规的？

　　林青迟当然不会出卖他们，此事以后就当全然不知情，他又把话绕到正题上来，问：“然后呢？那女婴是龙华吗？”
　　闻平野又把因缘镜放回怀里，掏出他的折扇，给自己顺了顺气，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个刚晋升百年的神仙，哪有本事查看上古仙者的因缘际会，看了个头就看不了了。”
　　林青迟气得想敲他的脑袋，瞪着眼说：“那怎么办？我们三个怕是都不行。”
　　闻平野合起折扇，指着还在半空中与黑雾打斗的谢孤城，笑眯眯地说：“我们不行，但他可以。”
　　林青迟奇了，谢孤城飞升的时间应该比他们三个人都晚，为什么偏偏谢孤城可以？

　　闻平野说：“因为他是千古难遇的……’邪神’。”

　　邪……邪神？

　　“邪神是什么？”林青迟活了快三百岁，认识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神仙，包括他自己也不算是最正统的那一支，但他也没听说过还有叫邪神的仙种，忙问，“我看他并无任何异常啊，别是什么小道消息看他脾气差，随便给安的封号吧？”
　　仙界百年如一日，偏偏又规矩众多，束手束脚，日子无聊得很，因此每每会传出一些不靠谱的八卦逸事，有些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闻平野哼了一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是这番回去一趟，寻了人悄悄打听的，奈何消息锁得很死，除了这个什么也打听不出来了。”

　　此时谢孤城好像感知到了他们的目光，一剑架住红缨枪，回头极快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及其短暂，但不知道为什么，林青迟好像看见他面色一沉，眼神里也带着极大的不快。下一秒，他的剑就重重地削了心魔半个身子，黑雾很快就自动愈合，这一剑显然是无效的，但执剑者还是这么做了，好像带着一点撒气的成分。

　　林青迟大囧，难道谢孤城听到他们想让他做牛做马的打算了？不对啊，这距离也太远了。如果不是，那为何看到他们三人，突然生气了？

　　他稍一思考，就觉得这样不行，虽然谢孤城好使，但他们也不能干站着，什么也不做，这样保不齐人家下一秒就撂挑子不干了。他一把抓住闻平野的折扇，逼近几步，说：“快，上去帮帮忙，好歹把那些恶鬼先镇压了。”
　　闻平野显然不想帮谢孤城的忙，他不慌不慢地抽出被握住的扇子，施施然地找了个非常没有诚意的借口，说：“不行，我是文职，不能动手的。”

　　林青迟额头上青筋暴起，那种熟悉的、只要和闻平野待在一起就会出现的想打人的冲动再度出现了。他懒得和他多费口舌，飞快转向林晚雪，说：“你是武职吧？”
　　林晚雪愣了一下，下意识点点头。
　　林青迟朝她招了招手，说：“来来来，我们使一套千秋双剑，很快就可以把这些恶鬼都打晕，不费事的。”
　　林晚雪完全忘了此事跟她毫无关系，又下意识点了点头，走上前几步就要和他配合。见她又这么耿直听话，这下轮到闻平野吹鼻瞪眼了。

　　千秋双剑，顾名思义，是一套衍生已久的双人剑法，主旨是双人互相辅助，精髓是靠使剑者的站位将敌人困在二人中央，逼入绝境后再行捉拿。这是一套非常基础的剑法，凡是有些修行基础的人都会使，但千秋双剑难的是双人的配合，因此是出了名的入门容易精通难。他二人师承一人，自是将这剑法使过千万遍了，就算是多年未用，也不会没有效力。
　　林青迟吃准了以林晚雪的直肠大脑不会想太多，放放心心地指挥林晚雪不断切换站位，和他一同使剑。不多时，上百只恶鬼都被围堵在了一处。
　　林青迟正要继续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急风，从天上往下垂直地盖下来！
　　他二人也被这风逼得一阵踉跄，林青迟被刮起来的沙土迷了眼睛，踉跄之中差点绊了下脚，只感觉背后有一个温热有力的掌心扶了他一下。待他揉了眼睛，定睛一看，那阵急风居然直接把这百只恶鬼都拍晕了！

　　林青迟：……好简单粗暴的方法。
　　还好，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把这群恶鬼们打得头晕眼花，然后趁机收复，有机会慢慢对坐念清心诀超度的。
　　他一侧头就看到正用手托着他的谢孤城，以及他非常不悦但是又有些难以抑制的眼神。不是……你激动个什么劲？等等，这阵风来的蹊跷，不会是谢孤城拿剑刮的吧？

　　就在此时，闻平野所站之处突然出现一块影子，影子越变越大，竟天空中有东西急速坠落！闻平野好歹也是神仙，反应极快，侧身闪避，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一个比人还大的冰雕砸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深坑。林青迟再一看，竟然是那心魔，被完完全全冻住了。

　　众人：……又是熟悉的简单粗暴的手法。

　　闻平野突然反应过来，周围空地那么多，这冰雕为何偏偏对着他砸？
　　林青迟赶忙拿出混元鼎，把心魔收入了，又把恶鬼们捆作一处，一股脑丢进了坟场对面的山洞里。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串动作，终于可以看看云锦仙上的八卦，哦不，云锦仙上的苦衷了。

　　哪想林青迟一转头，却看见谢孤城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极其幽深，已经辨不出喜怒。林青迟心想，难道他还在为我们袖手旁观而不高兴？他立即出口，大拍马屁：“不愧是孤城兄，一出手即知有没有！你可知这心魔极有可能是云锦兄的？云锦兄可是上古的大神仙，你能收服他的心魔，真的是不得了！在下对你的敬仰之心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他越说越心虚，因为谢孤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一直看着他。
　　林青迟抬起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问：“孤城兄，你中邪了？”

　　谢孤城这才自知失态，收回了目光，低垂着眼。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兀自悄悄舒了一口气。

　　林青迟一心想赶紧把这件事了结，问闻平野要了因缘镜，说：“快，使了灵力，这宝镜就可以照出神仙的前世今生。”
　　谢孤城下意识接过了，催动了神力，镜面荡起涟漪，却无任何画面出现，他茫然地抬起头。
　　闻平野走上前，甩了一下扇子，一道蓝光注入了镜面，镜面上的水波纹开始流动，逐渐显露出画面。这算是得了仙器所有者的许可了。

　　画面渐渐清晰，出现了一个小婴儿，光着屁股，睁着大眼，还吸吮着指头，甚是可爱。
　　闻平野说：“……这是不是查看得太早了些，我们就从他几年前捡到女童那时开始看就行。”
　　林青迟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他想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一把盖住镜面，面色通红、气息不稳地说：“让你看云锦的！不是我的！”

　　闻平野和林晚雪：……

　　谢孤城好像完全不在状态，茫然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再行动作，镜面又发生变化，出现了一人，正是云锦。他正在云中飞行，好像注意到下方有什么异状，微一迟疑，就驾着云往下飞了。
　　林晚雪说：“我怎么觉着画面有些糊呢？”
　　闻平野道：“是有一点。孤城兄，你尽全力了吗？”
　　林青迟简直想打这两人的脑袋，这两人，一个无心，一个坏心肠，趁谢孤城现在予取予求，什么混账话都敢说。

　　哪想谢孤城此时好像已经稳定了心神，恢复了清明。他不声不响，看得众人心里又有点心虚。突然，他手腕处发出红光，这红光一路上移，竟然蔓延到了他的眼睛里，一时间，他的瞳孔里像燃起了一团烈焰一样，看得人有些发怵。
　　林青迟心里一动，撩开他的袖子观察。果然，原本箍得非常紧的八目珊瑚，已经悄悄放松了许多，还可以看见一圈原先留下的已经有些青紫的箍痕。
　　他竟是将禁制放松，涨回了三成灵力。他先前说自己的灵力难自控，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林青迟心情复杂，默默地把袖子归位，对闻平野和林晚雪二人说：“抓紧干正事吧。”

　　镜子里的画面果然已经非常清晰。只见一片密林处，一个妖物抓着一个孩童，正在吞食这可怜人的魂魄。小孩子的魂魄尚未受污染，是以年纪越小的越纯净。一般的妖魔鬼怪害人，最多也就是吃人，但要是吃了人的魂魄，那就是造了大孽，一旦被发现，天界必有所究。
　　仔细看，这女童身上竟然还有一层淡淡的光华，怕是天命有所为之人，所以才会被这妖物盯上，宁可损了福泽也要吃她的魂魄。
　　云锦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出手杀了妖物，将已经昏迷的女童揽在怀里。
　　可惜…还是可惜了，她的魂魄已经被吃了一半，怕是再难转世了。

　　云锦腾出一只手，擦去女童脸上的污渍，低声道：“就叫你小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