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绕孤城》Riveress

8、行所当行止当止（五）

　　自从被谢孤城踩了痛脚，趁着闻平野不在的日子，林青迟就再也不故意去和谢孤城凑作一处了。他恨恨地想，等这个事情结束了，得找个机会赶紧溜了才是，不然等忙完了，几人来秋后算账，问个一五一十，场面真是大大地不好收拾。
　　他便整天泡在校场，和军营里的士兵们待在一起，没事也跟他们一起打打拳，过过招，练练拳脚功夫。虽然林青迟的灵力不算多么高强，但他的拳脚功夫是真的利落，一手的武器也使得漂亮，以前可是下大功夫练过的，这么多年斩妖除魔，也没有荒废，校场里的众人都对他的功夫称赞不已，直把林青迟吹得飘飘然了去。

　　这日林青迟练完了操，坐在边上和几个士兵闲聊。
　　边上的一个小兵偷偷在看信件，边看边抹泪，边上一个年老的瞅着小兵就笑，玩笑地推他一把。老兵说：“小徐，这封信都看了多少遍了，怎么还会哭呢？”
　　其他人也揶揄道：“就是啊！都多大了还哭，跟个姑娘似的！”
　　另一人高声说：“说谁姑娘呢，将军就从来不哭！我看小徐还不如姑娘呢。”

　　林青迟一向喜欢这种互相揭短的画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插科打诨。
　　徐小兵不服气道：“你、你、还有你！你们看信的时候不也哭了！”
　　林青迟这才意识到，他们说的信，应该是家书。
　　一个青年士兵，看着二十多岁，突然叹了口气，一拍大腿说：“我媳妇说，我儿子都会干农活了！我上次回去，他连酱油都不会打……唉，我都不知道他有多高了。”
　　林青迟敛了笑意，问道：“你参军多久了？”
　　青年士兵说：“快七年了。”
　　林青迟脱口而出：“这么久？”

　　一般来说，五年兵役算正常，这都七年了还没有退伍，大宁的兵役时间得有多长？这么长的兵役，兵库不会太满吗？就算用兵真的需要这么多人，国库支撑得住这么多的军备开销吗？

　　林青迟话毕，士兵们突然一下子就沉默了，都面面相觑。
　　那小徐率先打破沉默，说：“端方兄，我们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今日提起了，也无意刻意隐瞒。我本是家中独子，都被拉来充军，已有三年没回过家了。”
　　林青迟皱眉，心直口快道：“这怕是有违人伦了吧？”
　　年老士兵忙说：“这话可说不得！圣上一直有给我们足额的饷银，从未有过拖欠，我父母妻儿也都依靠这些饷银生活。”
　　青年士兵说：“别说我们，将军也是难得回一次家呢。龙华将军是老将军膝下的养女，独一份的，老将军没有亲生子女，又年事已高……”
　　听到这些别人家的难处，林青迟有些坐立难安，尴尬地整了整衣襟。斩妖除魔之事他尚可伸以援手，这人间战场的事他又能做什么呢？听来听去，他甚至连开口的立场都没有。
　　思毕，他艰难地开口：“那你们这仗还要打多久？”
　　又是一阵沉默。年老士兵从腰间取下一个满是划痕的老旧酒壶，仰起头猛喝了一口，喝得有些急，好些酒都洒到了他半白的胡子上，老兵又拿满是尘土的袖子一擦，胡子上便变成了泥土混杂着酒气，糊作一处。不过，在这里，也没人在意什么体不体面的。
　　老兵说：“我已经跟着将军打了好多年的仗了，一年前我们才被调到这邯都。邯都是块肥肉，敌国觊觎很多年了，大仗少，但小仗不断。我看这回家的事儿啊，是悬咯。”
　　徐小兵接着说：“虽然都是小仗，但是每次也损失了不少兄弟。上个月好些人还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喝酒打拳呢，说见不着就再也见不着了。”
　　老兵笑着说：“可能下个月你也见不着我了！”
　　徐小兵打他一拳，骂道：“说什么呢！”他哽咽了一下，又说，“前几月，敌方的太子来了前线，将军一直想趁机拿下他，好让邯都获得彻底的太平。她前几日追敌深入，受了重伤，大家都知道，八成是为了、为了……”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林青迟暗自长叹一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战争的残酷，但每次直面这个问题，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琅琊峰的一处殿内，最显眼处有一块牌匾，写着“太平盛世”，凑近了看，力透纸背。彼时他还小，所求之事只有得道成仙，从未见识过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一言难尽，感受不到这四个字的背后带来的诸多心境。
　　战争之苦，之生灵涂炭，之支离破碎，难以言表。

　　他倏地一下站起来，他决心要做点好事，也不枉他和这军营、这些人相识一场。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和士兵们打个招呼就要走。
　　士兵们问：“端方兄，这就走了啊？”
　　林青迟说：“走了走了。”
　　士兵们又说：“今天这些事，可不好和将军说起啊！”
　　林青迟回头道：“各位放心吧，不会的。今天谢谢各位了！”

　　这人间之事他插不了手，但是鬼魂之事他可以帮帮忙吧？战场上的亡魂众多，免不了出一些恶鬼，或是一些流连人间的鬼魂们。他来到军营里的停尸房前，想着可以来施一施清心诀，念一念轮回咒，助他们早日投胎转世。

　　停尸房在整个军营最偏僻的角落，并不大。有将士身亡、确认不治后，都会尽早拉去坟场安葬。因此暂时存放在这里的死者尸体，大多是刚刚确认不治的。
　　林青迟撩开帘子，一股腥臭味就扑鼻而来，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头，走到一块褥子处，低下身子想掀开褥子看看情况。
　　啊……这位的胳膊都没了，伤口非常整齐，可能是断肢后血流不止，重伤不治身亡的。
　　这位……肠子和内脏都看得见了，肚子上那么大一个洞，缝都缝不上，八成也是挣扎了几日后走的。
　　这两位将士死得还挺“安详”的，并没有魂魄恶化的现象。
　　这具尸体还挺完整的，从身穿的盔甲看起来，品级似乎还不低……他正要掀开新一具尸体的眼皮查看的时候，尸体突然一跃而起！

　　林青迟吓得飞退几步！

　　尸体悬在半空中，正对着他，手执一柄红缨枪，眼眶漆黑一团，深不见底。
　　他突然飞速跃出帐蓬，往山坡上飞去，林青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这一跟，居然就来到了他们当日落脚的坟场前。

　　方才在帐内太黑，现在到了室外，林青迟才看见这尸体周身的黑雾，心想不好，掏出怀里的混元鼎一看，果然，鼎里空空如也，心魔逃逸了，还附身在了这尸体身上！
　　他淬了一口，暗骂闻平野给他的是什么劣质玩意儿，这还不到一月，就让人跑了。
　　看样子，只能先打到它气弱，然后趁其不备，再收服它一次了。

　　林青迟立刻幻化出仙剑，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
　　哪想，那心魔一挥手，突然从坟场中爬出密密麻麻几十上百只恶鬼。恶鬼们均有人状，手执相似的枪，心魔手又一挥，恶鬼们如生前将士们一般，排兵布阵，站好队形，又瞬间摆好作战姿势。一瞬间，上把百红缨枪的枪口对准了林青迟。

　　林青迟：……
　　作弊吧？？这是作弊吧？？？打架就打架，怎么还叫人呢？？？

　　林青迟额头冒了虚汗，低声道：“你这狗东西，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他立马飞身而起，闪身而过，同时剑柄一转，削铁如泥的剑身割落了心魔所附尸身的头颅。头颅应声落地，他抬头一看，尸身却没有任何动作。果然，心魔还是无形，无解，不死不灭。

　　心魔向天空举起枪，林青迟认出这好像是“开战”的指令。瞬间，所有恶鬼就向他冲来，林青迟奋力躲避，打落了许多只，但恶鬼未死，爬起又向他冲过来。他就算动作再快，能躲过心魔的枪法，但心魔召唤出来的这么多恶鬼，分明会阻碍他的行动。拖下去，迟早会被击中。
　　林青迟催动灵力，手心幻化出一个火焰球，比上次照明用的要大许多，如果打出去击中恶鬼，可以把它们彻底烧死。但是……恶鬼也还有被超度、重新入轮回的可能，如果魂魄被烧灭了，这些士兵就再也没有机会转世为人了。
　　想到这里，他又恨恨地把火球熄灭。

　　心魔好像看懂了他的想法，冲他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心魔周身都是黑雾，不辨五官，说是笑，就是脸上的黑雾露出一个圆弧形状的缺口，林青迟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了然又得意的笑容，恨得牙痒痒。
　　好啊，真的好，这么贱的心魔到底是谁的！

　　他深知，心魔产生之后，心魔可以继承本体的能力，但它的心智却和本体独立，但他一向禁不得挑事，此时心肝脾肺肾都已经气炸了，在心里狂骂这本体的祖宗十八代。
　　林青迟双手合十，掌心贴合，转了180度，他的仙剑瞬间分出十个分身，围绕在他的四周，他执起主剑一挥，所有分剑飞向恶鬼们，为他杀出了一条路。他立刻握剑飞起，冲着心魔而上，想用上次谢孤城的方式，把心魔整个冻住。

　　心魔微一闪身，出枪挡住剑。林青迟又用最快的速度闪到它身后，成功背刺。冰霜由剑身蔓延到心魔身上。
　　成功了！
　　不，不是……以他的灵力，根本没法将心魔全部冻住！

　　只见那心魔未被冻住的手又一挥，许多恶鬼争先恐后地跟了上来，林青迟躲闪不及，腹部终于是中了一剑。他一手握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握住剑，一剑削掉了边上几只恶鬼的半个身子，奋力一脚踹开了身前的敌人，落到了地上，略显狼狈地靠仙剑撑着。

　　心魔又得意一笑，松了松筋骨，身上的冰霜就落了大半。它双手握着枪就冲来，林青迟尽全力沉着气，努力看清它的动作，打算在千钧一发时闪避。

　　就是现在——“叮！”
　　林青迟的躲避战术还没派上用场，就看见眼前有一柄通体银白色的剑身，在一米外就替他挡住了一枪。

　　他泪流满面道：“孤城兄你终于来了！！！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谢孤城：……

　　谢孤城一剑把心魔逼退七丈有余，这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林青迟本就在校场泥打滚了大半日，又中了一枪，虽然伤口不深，但是泥和血混在一起，把衣服染得乱糟糟的，看起来异常狼狈。
　　林青迟佯装柔弱，痛苦道：“来来来孤城兄，快来扶我一把！”

　　谢孤城在原地无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把他丢在地上不管，他抬起未执剑的手，轻轻一招，林青迟的乾坤袋就飞了出来，落到了他的掌心。他打开乾坤袋，找到了玉面人偶，取了两个出来，稍一催动，人偶就化作两个姿态曼妙的妙龄少女，用柔若无骨的小手去搀扶林青迟。

　　林青迟：……行，四舍五入也算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