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绕孤城》Riveress

5、行所当行止当止（二）

　　林青迟心里几味杂陈。
　　百多年前，他曾受兄长之命，抹去记忆，化身凡胎在人间历练，投身的正是琅山王氏的前身琅琊峰，而闻平野是他当时一起修仙的同门。他舍弃凡体回到天界之后，不多时又被打回人间以仙身继续修炼。而不久闻平野则修为大成，晋升仙位。
　　他心中有愧，即使同为仙者，也从没想过要找以前的同门叙叙旧。
　　那闻平野是怎么认出他的？

　　闻平野知他心中所想，把一物轻轻地放他手里。林青迟定睛一看，竟然是他挂在异象司门口的司务纸，最后清清楚楚写着“招募人：林青迟”几个字。
　　他两眼一发黑，差点被自己的愚蠢气晕过去。谁又能想到，司命这种级别的神官竟然会去看异象司门口价值三个大力丸的司务纸！！！
　　他把纸放到照明火球上燃了，装作自然地说：“原来是异象司请来帮忙的仙者。”
　　他又转过头拉住谢孤城，招呼道：“来来来孤城兄，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司命星君闻平野。”
　　谢孤城面上看不出表情，只冲闻平野点点头。

　　糟糕！林青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两人应该是认识的。从前在人间的时候，这二位还是他引荐的。
　　事已至此，林青迟只盼能多瞒一位是一位，忙装模作样地说：“端方一介散仙，发布的事务居然惊动司命星君，实在惶恐。”
　　果然闻平野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林青迟被他的眼神看得阴测测的。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闻平野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端方正直”是琅琊峰的门训第一条，每个弟子入门都要背过的。
　　闻平野离开异象司之时，只随便扫了一眼司务榜，他一向天资聪颖，不仅一目十行，且记忆力惊人。他离开之后，在王母的宴席上正吃着酒，突然想起司务榜上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名字，又急急赶回去确认，这才下了界来。

　　好在闻平野还是配合道：“端方仙者过虑了，平野只希望能助二位一臂之力。”

　　谢孤城好像对他二人的客套话毫无兴趣，直接开口问：“混元鼎能关它多久？”
　　林青迟说：“普通的妖邪，入了混元鼎就出不来了。但这心魔的能耐不俗，最多只能关一月。”
　　也就是说，一个月内，如果找不到本体，这只心魔就又要逃逸了。谢孤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自他回人界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东西，打不死，捉住了也无法耐它何，简单的武力方法失效了。
　　闻平野温和地一笑，道：“不必担心，一个月的时间还很长。心魔既然在此，说明本体肯定在附近。正好我有一位旧识最近也在人间游历，我们可以去他那边打扰几日，慢慢研究。”

　　林青迟点头说好。

　　哪想到，闻平野的这位仙人朋友，居然在军营里。

　　邯都，宁国的西北边陲城市。往里二百里就是宁国除了王城之外最大的水路商贸城市。邯都附近地势偏平坦，偶有低矮山丘，伴随几条水渠。它常年饱受战争的困扰，近几十年来宁国武力逐渐强盛，才勉强将此处的边境向外推进，但因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交战两方紧咬不放。
　　军营驻扎在邯都三公里外，驻军三万余人。

　　他们一行三人赶到军营时，正是傍晚时分，从山坡上往下看，晚霞平照，残阳如血，洒在千百个帐篷上，伴随着炊烟和刚燃起的营火，整个场面颇有一些惊人的壮观。
　　闻平野带路至一处帐篷前，他刚一掀帘子，一股浓浓的药材味就冲了出来，把林青迟熏了个踉跄。
　　闻平野径直走入帐篷内，道：“许久未见，云锦怎么做起碾磨药材这等粗活了。”
　　林青迟定睛一看，这才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帐篷深处，正坐着一位男子，他穿着一身墨色的袍子，袍子的袖口、衣领、衣襟处都有大片灰白色镶边。他的长发半散，仅用一个打薄的翡翠玉环束着。此时正捋起右手的袖口，握着一块石碾，专注地碾磨药材。奇的是，这等粗活竟然也无损他的优雅，行为举止，外貌神情，完全担得上“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
　　这位云锦仙上一定就是闻平野的那位旧识了。

　　只见云锦把石碾放下，小心地把碾成的粉末倒出收好，好整以暇地擦手、起身，走到他们身边，微微一笑：“原来是平野兄。”
　　林青迟看着闻平野和云锦站在一起，好一双气质温和谦逊的友人，不过他可是最清楚不过，闻平野的外表是多么具有欺骗性。他表面谦谦君子，实则心思千回百转，想到这里，谁知道这云锦仙上是不是真的君子？

　　云锦温和地一笑，转向林青迟和谢孤城，问道：“这二位仙友是？”
　　闻平野为他一一引荐：“这两位是端方和谢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朋友……林青迟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孤城，果然见他鼻子微微哼了一气，但也不置可否。

　　云锦道：“原来是端方兄和孤城兄。”
　　云锦转身给他们收拾出几个座位，并找出了几个软垫，掸去上面的灰，示意他们坐下，说：“地方简陋，各位来者是客，不要介意。”
　　林青迟折腾了大半天，早就想坐了，道了声谢，率先一屁股坐下了，随后闻平野也坐下了。只有谢孤城别别扭扭的，半天不坐，也不知道是不是嫌脏，林青迟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袖子，一把把他拉着坐下了。
　　闻平野问道：“云锦怎么转行做医者了？”
　　林青迟脱口而出：“还有转学医术的？”
　　奇了，原来这位云锦仙上原本并不是医仙？医术最为艰深，要背要认的药材药理最多，可与之一比的只有佛理学，林青迟对这些东西从来都敬谢不敏，他人间天上活了两回，也没碰到过还有原本不是医仙，上赶着自学做副业的。

　　云锦给他们沏了杯茶，道：“我游历至此，见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便忍不住学了人间的医术，在军营做一个凡人，尽一份薄力。”
　　林青迟接过茶，喝了一口。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这人间的医术和天界的医术一样吗？要是不一样，日后用不上，岂不是白学？”
　　云锦涵养较好，温和地笑了笑，说：“既是能治病救人，又怎么会白学。”
　　林青迟想着当时求学时学佛理学和药理学入门的痛苦，瞬间肃然起敬。这位云锦仙上，一定是一位顶真的君子！他朝云锦微作一揖，真诚地说：“是端方狭隘了。”

　　闻平野正要阐述来意，说：“云锦，我们此次前来——”

　　“云锦！云锦！今天太冷了，快给我热壶酒来！”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突然冲进营帐，边走边脱下头盔，露出已经被头盔压得有些散乱的发辫。帐内原本气氛沉闷无趣，因她的到来，一下子变得活色生香。待她几步走进帐篷内，看见还坐着另外三个大活人的时候，手已经快得把盔甲脱一半了。

　　闻平野：……
　　林青迟：……
　　龙华：……

　　龙华又默默地把链甲裙系上。

　　“咳咳咳。”云锦出声打破沉默，说：“给几位朋友介绍一下，这位是此处虎啸营的骁骑将军，龙华。”

　　女的？！

　　来者一身银鳞盔甲，关节处露出红色里衣，她手里拿着刚摘下的头盔，露出被银色圆环束成的一支高耸的马尾，额前有几缕碎发，还带着薄汗，眼神却精神明亮，整个人分外挺拔，英姿飒爽。

　　他们几位都哑口无言了一阵。闻平野最先起身，开口道：“竟是位巾帼英豪。早就听闻大宁知人善用，果真如此。”
　　龙华早就习惯这样的反应，毫不在意地笑道：“龙华在武将世家长大，现今为国效力也是正常。”
　　云锦为她介绍：“这位是闻平野，是我早年游历时认识的朋友，这两位是端方和谢孤城，都是平野兄的朋友。”
　　龙华与众人一一点头示意，随口问道：“不知平野兄是哪里人？”
　　“我乃袭……”闻平野上琅琊峰之前是袭国人，正要回答，突然被林青迟一肘子打中腰部，他吃痛回头，看见林青迟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才突然惊觉，袭国早就灭国了，灭袭国的还正是边上这位一直沉默着的太子爷。
　　闻平野说：“我是袭陵人。”
　　龙华了然。袭国位于大宁的西南方，在百年前被大宁的铁骑踏破，化名“袭陵”，纳入大宁最远的版图之一。也无怪乎袭陵人会对大宁没有什么归属感。
　　龙华又问：“这二位呢？”
　　谢孤城冷漠地抬了抬眼，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林青迟忙一健步靠近他，把手倚在他肩膀上，说：“奉京！我们都是奉京人。”
　　谢孤城这才有了些反应——一把把林青迟从自己的肩膀上掀了下去。

　　闻平野的眼神幽幽地转向林青迟，他用眼神鄙视地问，你什么时候成奉京人了？
　　林青迟也回以一个看不起的眼神。不然呢？再说个什么地方，又要牵扯出什么说不清的前尘往事？

　　龙华道：“竟是老乡。不知二位公子府上在哪里？”
　　林青迟当然不住在奉京，也不太熟悉，便借用谢孤城的宅邸，道：“城北茂林馆。”
　　龙华惊讶道：“可是在城北寸土寸金的平康街上那个茂林馆？”
　　林青迟差点又凭空掀了下去。谢孤城竟然这么有钱，有钱又毫不低调，真是让人痛恨！
　　他硬着头皮说是。
　　龙华笑说：“看来是我太久没关注奉京了，竟不知奉京多了这么多不凡的公子。”

　　就这么片刻，云锦已经温好了酒，倒了一杯给龙华。
　　龙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抓起酒壶道了一句“多谢”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如此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云锦，我先走了！”她出帐就把头盔丢给在外面等候的副将，几步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闻平野转过身，打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眯起的细长凤眼。林青迟最看不得他这个表情，心想他八成是又不怀好意地在想什么事情了。想坏事还要遮住脸，这里又没别人，也不知道端着这一副人模狗样玉树临风的样子给谁看。
　　真想踹他屁股一脚！
　　踹自然是不能真踹了。想到这里，他赶紧说：“那我们也不打扰了，我们先四处逛逛。”然后一把拉过谢孤城。

　　走到账外，林青迟见谢孤城若有所思，问他：“怎么了？”
　　谢孤城道：“龙姓是大宁的国姓。”
　　林青迟一愣，说：“国姓不是谢？”
　　谢孤城说：“不是。说是国姓，并不是皇室的姓氏，从前大宁皇室见得百姓流离失所，遭受种种苦难，心痛之至，因此赐龙姓给大宁所有的孤儿，表示他们会得到大宁的庇佑。”他顿了一下，又说：“龙是大宁信奉的神兽，也是大宁皇室的图腾。”
　　林青迟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宁皇室果然是浪漫至极，以传说中的神兽为尊，但并不以此自居，反而赐姓给百姓。落实在实际上，则是爱民如子，轻赋税，励精图治，保护百姓免受战乱流离之苦，而现在……看着不远处校场，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军营。
　　大宁在险遭灭国之后，肉眼可见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爱惜百姓没错，但以武强国也没有错。

　　等等……林青迟瞪大眼睛，说：“以龙为尊。那不就是以我为尊？”
　　谢孤城瞥了他一眼，说：“看看你的灵力，我觉得我可能要托梦给当今天子，叫他早日换一个图腾。”
　　“？？？？”林青迟不满道：“说什么呢，我以前也是很能打的！”

　　说是图腾，但天界也并不会因为人界的信仰而做任何事，天人两界有着泾渭分明的运行法则，互不打扰，互不干涉。人界要信仰何物，自让他信仰去。龙族在天界是上古妖兽，和其他上古妖兽一样，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纯正仙胎，所以不怎么有地位，林青迟做龙200多年，甚至不知道人间还有国家信仰龙族这档子事。

　　林青迟又说：“照你这么说，这位龙华将军是个孤儿了？可她又分明说自己长在武将世家。”
　　谢孤城道：“这不冲突，宁国对血统并没有那么看重，虽是孤儿，但如果被武将收留，悉心培养，那就是既有了能力也有了晋升之道。”
　　林青迟问：“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谢孤城顿了一下脚步，终于好好地转过头看了林青迟一眼。
　　他说：“我看那位云锦仙者与她颇有渊源。”
　　林青迟明白了。

　　何止颇有渊源，龙华结束一天的操练，就赶到云锦的帐篷里。看她举止，与云锦极为亲昵，但两人的关系似乎又谈不上旖旎，云锦在她面前甚至连仙身都没露。作为仙者，林青迟无法看透云锦的修为，这说明他神力深不可测。不知云锦卸任前领的是何官职，又为何隐藏身份在这军营做一个小小的军医？
　　另一方面，孤儿，则说明身世成谜。难道龙华会和心魔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