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9、花厅密谈

　　“堂主，苏令主又来求见了。”

　　接到这声通报，燕北塘皱了皱眉，一会儿终于重重撂下手里的书卷，闷声道，“真是沉不住气，让他进来吧。”

　　苏杨大步走进议事的堂厅内，一见燕北塘的面便单膝跪地，急声道，“堂主，请你想想办法。苏浔，我的徒弟，她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内鬼。侯府发现了什么剑穗这事不论是真是假，她都是无辜的，我向堂主保证，她甚至根本就没挨到那侯爷的身子。”

　　“先起来。”燕北塘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摆手起身，回头却见那人还跪在原地，又道，“愣着干什么！跟着我来，里面说话。”

　　苏杨因敛了衣襟站起来，两人转到后方的花厅里，燕北塘将一整面的花架移动开去，露出内里一扇暗门来。

　　两个人走进这间狭小的暗室中，燕北塘又探出头去四下望了望，方扣动了墙上的一个机关，将花架又移回来了原位。

　　“你这几天情绪不好，” 燕北塘说，“不如多歇歇，或者去山下村子里走一走，我前日才去过，那边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金灿灿的，好看。”

　　苏杨低头没有言语。

　　“还有山上的杜鹃花，也开了，”燕北塘接着道，“紫色的你见过吗？我觉得紫色的最好看。”

　　苏杨终于开口，“燕……叔叔，苏浔是冤枉的，你我都清楚，所以晚辈请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帮帮她吧。”

　　空气忽然沉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燕北塘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磕。

　　“冤枉，冤枉！一口一个冤枉！”他侧头，瞪了苏杨一眼，“请问谁不冤枉？你不冤枉？！我不冤枉？！”

　　苏杨垂下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燕北塘又长久地叹出一口气，缓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到底陷了多久了？”

　　“我……并未仔细算过。”

　　“八年，整整八年了！”燕北塘以两个指头比出一个数字，叫道，“你知不知道，朝堂上那个人终于快要不行了，个把月，可能再等上个把月，我们就能结束这种日子，回到该去的地方去了。怎么，难道你还想躲在这个地方，一直做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蟑螂、可怜虫吗？！”

　　“晚辈……”苏杨低声道，“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明确的告诉你，”燕北塘又道，“我们回去以后，那一定是蒸蒸日上，甚至可能说，是荣华富贵尽通达！你就不能沉住点气吗？！我实话告诉你，总堂那些老头子，各个比狐狸都要精，哪怕我做了分堂主以后，还仍然被他们的人盯了整整两年！你想想吧，我要是现在去说什么话，依着他们多疑的性子，要不要把我也查个底朝天？！还是说，你是想要我去替那个小姑娘，到清肃堂里头挨夹棍？”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苏杨咬牙说，“只是清肃堂那些私刑有多重，我们心里都清楚，小浔跟着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燕叔叔，你不好出面我清楚，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找找别的人，至少去说说情。她毕竟娇弱惯了，我怕他们把她活活折磨死……”

　　“杨！承！铦！”燕北塘吼，并且以两个手指头点着苏杨的左胸，“我不是不肯帮你！而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去冒这个险？懂吗？！这里谁都不能信任，我也不能跟任何人去求情！你想想，我们两个暴露了，还是小事，可要是那个人被牵连着发现了，怎么办？！”

　　“可是……”苏杨急声，面上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

　　“唉，承铦啊，”燕北塘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说了多少次，论智力、论武功，你都是一等一的好胚子，可是你不要这么容易动感情。男人要成事业，不能有这么多的感情，你懂吗。”

　　苏杨咬了咬牙，低头没有说话。

　　“一开始，是那个山鬼，后来吧，又是这个小姑娘，”燕北塘把茶碗重新端回手里，吹了口气，“那个山鬼，总倒还算有用，至于这个小姑娘……唉，算了，不提也罢……总之能不能历过这个劫，就看她自己的福缘造化了，好吗，承铦？”

　　“燕叔叔……”沉默良久，苏杨再度把腕上的手环抓在手心里，而后摩挲着那粒已被磨得滚圆无棱的小圆珠子。他的声音很低。

　　“你也记得吧，我……曾经有个妹妹，她两岁的时候你到我家造访，还亲手抱过她。”

　　“嗯，”燕北塘捧杯的手微微滞了滞，回答道，“我记得。”

　　“那时候，我娘叫我带她去逃难，”苏杨用力地咬牙，直到发出“咯咯”的响声，“可她太小了，最后还是没能活下去……她……死在路上，就死在我背上。”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燕北塘喟叹道，“可惜了啊，我记得当年才一点点大，路还走不稳，长得倒是粉玉团子一样的，又喜欢笑，不怕生，见了谁都要伸手叫他抱，唉……只能说乱世人不易啊，我们，都要节哀顺变。”

　　“她小时候，最喜欢枣糕和亮晶晶的弹珠子……”苏杨抚摩着手里那粒小小的圆球，继续低声说，“我手上这粒弹珠子，就是逃命路上有一回……我到处找不见她，最后快到晚上了，才发现她蹲在在河滩边上，正挖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想骂她，她看见我却马上甜甜地笑了，然后抱着我的手，给了我这个东西……”

　　“我理解你的心情，”燕北塘垂眸看向那茶碗里的清汤，一会儿方徐徐说道，“那个女孩，的确某些角度看起来，是有点像你的妹妹。可是承铦，你也要多想想你死去的父亲。想一想，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在改天换日之时，洗刷掉你父亲的罪名，复兴你杨家的荣誉吗？”

　　“对，我父亲无罪，”苏杨抬头，逐渐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我母亲更无罪，我妹妹彼时还是一个七岁的幼童，喜欢黏着我，走到哪里都非要我牵着她的手。我曾经答应过，以后要给她买一屋子的弹珠子，跟吃不完的枣糕。”

　　然后他双膝跪地，向燕北塘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这些年来晚辈没有了父母，全承蒙着燕叔叔养育栽培。晚辈本来下定了决心，下半辈子都会用为人子的礼待方式，来一直奉养叔叔，报道叔叔的恩情。可是现在，晚辈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来兑现这个承诺。晚辈不孝，只能先在这里祝愿叔叔日后乘云直上、万霞及身了……”他说到这里又咬了咬牙，“时候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

　　“你……你想干什么？！”燕北塘望着那个已经拧开暗门，大步走了出去的年轻人，急急站起来伸手。

　　他的眉心不自觉拧出来了个深重的“川”字，“你给我回来！”

　　然而苏杨的衣袂已经快速消失在了浓墨一样的夜色里。燕北塘收回手，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