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10、骧和宫的故事

　　子时，苏杨终于回来了海棠小院。

　　海棠小院由两间单独的厢房，和一间带着会客小厅的正房组成。苏杨这时望见小厅里闪烁着微弱的烛火，却也不大吃惊，径直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苏柳裹着他那件红色的大袖，将一只赤脚搭在八仙桌的边沿，又将头懒洋洋地仰靠在椅背上。

　　“回来了？”他看见苏杨走进来，开口问。

　　“回来了。”

　　苏杨随口答了一声，撩开东面的门帘，抬脚欲往卧房去走。

　　“站住，就没话跟我说？”苏柳坐了起来。他的一个手指头勾住个杯子，现在正摆弄得它晃晃悠悠。

　　而他的眼光有些灼热起来。

　　“说什么？”

　　“当然是，”水杯倏然掉落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后裂成了好几块碎片。苏柳一跃而起，如一只鸟般滑落在苏杨的面前，“聊聊你是谁的内鬼啊？”

　　沉默了一会儿，苏杨垂眸，“你猜到了？”

　　“不要太明显了吧，苏杨，”苏柳把两只手都搭在苏杨的肩膀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
　　“前年六月十五，刺金结束以后，你告诉我你要留在汝郡等官府的仵作来验尸，对吗？但实际上你第二天，就偷偷从上川绕回了陵州，不错吧？”

　　“还有去年四月初七，你跟我说提前七天去坪城看场子，但实际上你到了最后第三天才到，也不错吧？”

　　“最后，那天那个女孩被总堂的人带走的时候，我探了你的精神，你在强烈的‘自责’，也不错吧？”

　　“都没错。”苏杨轻轻叹了口气，答道。

　　“总堂的人每次一找我问话，”苏柳的眼睛里这时弥散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我都跟他们说谎，说是因为你家里还有人，你偷偷摸摸地，是跑去看他们。”

　　“谢谢。”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走。我之前不问，是因为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又在私底下偷偷做什么。说白了，你们人类的阴谋诡计，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

　　“嗯。”

　　“我本来信任你，你明白吗，”苏柳用力摇晃着面前人的肩膀，“我不信任任何别的人类，只有你！你知道，虽然我从来都不喜欢那女孩，可你喜欢她，不是吗？可现在你竟然让她，来给你们做替罪的羔羊吗？你平时里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是欺骗吗？你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阿柳，阿柳！”眼见面前那人眼底涌动的紫光烧得可怕，苏杨伸手捏住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你冷静下来，你听我说。”

　　“我恨……我生平最恨被人欺骗！”这句话里饱含杀意。山鬼与生俱来的魇力仿佛收到感召，疯狂涌动起来，甚至冲撞得屋内的烛火都开始忽明忽灭。

　　“阿柳！”苏杨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同时厉声喝道，“我从来未曾做过对不起山堂的事，更没有想过要找谁来为我顶罪！我敢以我的性命做担保！”

　　这句话起了作用，空气中不断狂涌的魇力渐渐平息了。苏杨看见那人眼里可怕的紫色也随之消褪了下去，轻微吁出来一口气，用空着的一只手指着那八仙桌道，“走，坐下聊。”

　　苏柳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同时慢慢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呢，”苏杨坐下，兀自给自己各自倒了一杯水，随后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就从‘骧和宫’这个地方说起吧——你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它本是前朝怀哀帝所建，伫落在安丰城的城东，淮水的边上。由于近水靠山，这里即使在盛夏也是雾气蒸腾、清爽怡然。到了本朝，它便成了皇家夏日消暑的行宫。”

　　“成光十一这一年，当朝天子却突然一反寻常，在春天摆驾到了这里，并且呆上了两个昼夜。史书上说，天子摆驾于此，是因为当年安丰闹旱情，天子于是便来这里设坛祈雨。但实际上，天子在一个不适宜的季节里，匆匆赶往这个别宫的原因却是，他是来这里看望一个，从去年夏天便一直藏在这里的，一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宫女。这个宫女怀上了皇帝的孩子，但皇帝的宠妃白氏，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一个非她所生的皇子活过三岁。这一年天子已接近五十岁了，而他与白氏唯一的儿子却在两年前夭折。皇帝想要保住这个孩子，但又惧怕白氏，最后便把这个怀了孕的女人藏了起来，藏在了离京城四百里远的安丰。”

　　“就是在这个春天，在这个冷僻的行宫里，一个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的宫女，产下了皇帝的儿子。后来，宫女带着这孩子在骧和宫生活了大概两年。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白氏终究是知道了这对母子的存在，于是假意作出欣喜之状，要皇帝把他们接回宫中抚养。皇帝无奈，只得应允。然而朝中四个老臣早已看出那白氏是惺惺作态，故而秘密向那宫女透出口风，提前作下安排，将那真的皇子送走，只换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孤儿入宫。果不其然，‘母子’两个回到宫中不到一年，便接连离奇暴病而亡。白氏还不满意，又携同党多方罗织罪名，将当年参与藏匿、保护这对母子的文官武将一一投入监牢或者处死……”

　　苏杨说到这里，痛苦地拧了拧眉，然后才缓缓地说道，“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我的母亲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于是提前给我们兄妹打点了行装，要我们去投靠父亲当年的一位朋友。那真是很长的一段路，我们被土匪打过劫，又被小偷顺过手，后来没有盘缠，只能沿路走，沿路讨饭、翻垃圾。我最后活了下来，妹妹却没有……我父亲的这个朋友，收留了我，然而很快，他也被这桩滔天大案卷了进去，就这样，我……流落到了这里，隐幕山堂，因为只有这个隐蔽又强大的组织，才能容得下我这样一个罪人之子。”

　　“我猜，”苏柳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又以探寻的目光望向苏杨，他低声道，“你父亲的这位朋友，就是燕北塘吧。”

　　“真是什么也骗不过你，”苏杨笑笑，但紧接着又沉重地叹了口气，“那我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我们在山堂逐渐立稳脚跟之后，燕叔叔告诉我，他朝堂上知晓这个秘密的一些朋友，又与他重新建立了联系。皇帝越来越老了，也没有其他的儿子，这个流落在江湖的皇子，其实就是命中注定的太子。他们忌惮白氏的势力，唯恐再度走漏风声，不敢再多去照看这个孩子。因此拜托燕北塘和我，能否用山堂的力量去保护这个孩子平安长大，将来继承大统。”

　　“所以你偷偷离开的那些日子，是去探望了这个皇子？”苏柳以两个手指来回摩挲着桌面问。

　　“不错。”

　　“嗯，”苏柳微微颔首，道，“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那些大臣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年龄相仿的孤儿？他又做错了什么？”

　　苏杨怔了一怔，只好答道，“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们的矛盾之处了，”苏柳重新拎了一个杯子到手里晃悠，同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好像总有人来教育我，不要乱杀人。但你们自己，又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去杀一些无辜的人。”

　　苏杨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小浔不会死。”

　　苏柳手里的杯子滑落到了桌面上。接着他将微紫色的目光投落在面前人熟悉的面孔上。

　　“你想好了要去替她，是吗？”

　　苏杨一笑，“瞒不过你。”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其实……”苏柳忽然启唇似要发声，却又欲言又止。

　　“什么？”

　　“没什么。”苏柳侧过脸来，微微摇了摇头。淡淡的紫色光辉在他的眼睛里缓缓流淌，好像落潮时缠绵的海浪。

　　苏杨惊诧，“你？！”

　　“好好睡。”苏柳眯了眯眼睛，吹熄了厅里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