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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父亲的故事 ...

  •   书房的陈设也并不复杂。

      挨着最里面的墙齐齐整整摆着四个高的榆木格柜,刷了清漆,也没雕什么花样,只有左手边端正架在托上的一方宝剑甚是引人注目。房屋的正中间摆了一张枣木做的长方书桌,上头摊着一卷打开的兵书,押着一块铜书镇。这桌子两头对摆了两张宽敞的圈椅,旁边则是靠侧墙立了一张半丈宽的迎客大座,三面包着“回”字纹的围栏。

      邵夫人拉着苏浔在那张大座上坐下了,又热情地去角落摆着的茶台上倒茶水。

      苏浔慌忙站起来,“佟姨我来吧。”

      “让你佟姨弄,”邵将军开口道,一边又回到书桌后的圈椅里坐了,“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但我同你爹是一起打过仗、流过血的过命交情,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用不着和我们客气。”

      苏浔在原地滞了一滞,不觉间眼圈又微微有点发热。

      “坐呀秋洵,别站着。”邵夫人端了茶盏过来,又用眼神示意她坐。

      苏浔于是规规矩矩地坐好了,双手接了茶,又轻声向对方道谢。

      邵夫人回头冲她笑笑,一边将另外一只茶碗推上书桌。

      “下午董将军跟你怎么说的?”邵夫人这时稍微压低了声音问,“圣上昨日,倒是为什么不肯见你?”

      “他说皇上又犯病了,头痛得厉害,”邵捷章拿两个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回答道,“这人一病,就谁也不想见,脾气也跟着暴躁。所以叫我不要忙着催,缓几天再说。”

      “没别的了?”邵夫人问,话语里隐含了一丝淡淡的忧虑。

      “没别的了。”邵将军道,紧接着又沉吟了一声,“你放心吧,没什么事。再说实在大不了,咱们还可以回乡下去,当个种地的农民也不错是不是。反正我都这个岁数了,歇歇也挺好。”

      “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可真不中听,”邵夫人立即道,“你到时候可管住了自己,千万别在皇上面前这么说,知道吗。”

      “放心,不说。”邵捷章又沉吟了一回,才道。接着他张开手掌提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水,“听你的。”

      “你这个人,真的是……”邵夫人摇头,又拿那块铜书镇给书页压了两次褶皱,“本来还指望你给杨松的案子想想办法呢,这下看起来也得缓缓再说了。”

      “唉呀,真没事,”邵捷章道,将目光投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女孩子,又朗声道,“秋洵,你放心,你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过几天等我入朝一面了圣,就一定请皇上为他平反,也给你恢复杨家之女的身份。”

      苏浔本来捧着茶盏在小口小口地抿茶汤,听了这话慌忙直起身来。

      “邵伯伯,”她有些慌乱地回应道,“这段时间承蒙您和佟姨款待照顾,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能让你们再出面去开这个口。况且我爹这旧案子,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要真能平反哪能等到今天呢。真的,你们不用为我再做什么,这次能跟你们相认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哎,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干什么,”邵夫人走过来,挽着她的胳膊要她再度坐回去,“你给佟姨添什么麻烦了?没有嘛。而且佟姨告诉你吧,这新皇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心怀仁厚’,那翻旧皇的案子其实是常有的事,所以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啊。”

      “嗯,对,”邵将军点头附和道,“秋洵,这件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有我们来给你张罗。”

      “佟姨,邵伯伯……”苏浔嗫动着嘴唇轻声道。

      心里就在这时又翻涌上来了无限苦涩的滋味。

      他们二人待她这样真诚的好。

      她却是一个冒用身份、怀揣恶意的贼。

      她用力闭了两次眼睛,极度困难地咽回了一句几乎涌到了唇舌之间的自白。

      不行,不可以说。

      不可以说。

      面对四道投向她的关切而疑问的眼神,苏浔思忖了一番,轻声道,“你们跟我说说我爹的事吧。”

      “毕竟我那时候年纪太小,现在快连他的样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噢,你说杨松啊。”将军捻动书页的手指略微滞了一滞,接着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他沉吟着,好像是又走入了那一段旷远的回忆。

      “你爹这个人,”他缓缓地向她回忆道,“得算是个奇人吧。不知道他跟你提过没有,我们头一回碰面,那是在战场上,死生就吊在一口气的地方。”

      “说真的,我到现在还觉得奇怪。他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书生,看着也文静,怎么上来就敢接帅印、砍将军,还跟我这个来驰援的对着干——厉钺那一仗后来打了多久,你还记得吗佟月?”

      “将近两个月吧我记得。”邵夫人略作回忆后回答道。

      将军点头,又叹出来一口气,“唉,那真是一场恶战。我因为不服气,还跟他打了一个赌。现在想起来,幸好这赌让他给打赢了,不然,我今天也没有头坐在这了。”

      他说着将威严又慈祥的目光投到女孩身上,“秋洵,你爹着实是个厉害的人物。说实在的,我从前最瞧不起书生,是你爹让我结实开了一回眼界。”

      “嗯。”苏浔应道,郑重而缓慢地点了几次头。

      “哦,这把刀你收好,”将军转头,将平放在桌案上的黑色长刀捧起来,递到女孩手上,“说起来,这把刀还是我送给他,用来赔罪的。”

      他如山峻威的一张脸上忽然笑意微浮,“本来我是想给他铸一柄剑来着,剑这种东西,挂着、摆着都好看。但他自己说剑太文气,想要一把军人的刀。所以最后鲁巨匠是拿同一块生铁锻成了两把刀,他拿的这一把,叫大霜,我这里还有另一把,叫惊雷。”

      他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把刀,给女孩也展示了一下。

      苏浔默默地观察到,面前这两把刀的长度完全一致,颜色也几乎相同,只是惊雷看起来更宽阔厚重一些,另外二者在刀柄和刀鞘的纹饰细节上略有不同。

      “原来家父和您还有这样的往事。”苏浔轻声道,接回来自己的那柄长刀,又摩挲了一次柄上那个字。

      “不错,”邵将军道,“虽然那一场恶战之后,我们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一年也碰不上两次面,但我们实打实是一起趟过鬼门关的朋友,按你爹的原话说,是真正的莫逆之交。所以你不用跟我们讲客气,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们开口提。”

      “嗯……知道了……”苏浔抱着刀,好一会才缓缓点头道,“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对了,”旁边的邵夫人此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我记得我们家还有你爹一张像在的,给我收到哪儿去了来着?你等等,我给你找找。”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抬头观望了一会那几个一人多高的柜架,又踮起脚想去够最上方的一排格柜。

      “佟姨,我来帮你拿。”苏浔立即站起来,走过去想帮她。

      “你坐着,我来。”邵将军道,一手已从那格柜上拿下来好几个细细卷起的卷筒,堆在书桌上。

      “是哪一个来着?”邵夫人从这些卷筒里随意抽出一个来摊开,一边兀自喃喃道,“唉呀,年纪大了,越来越容易忘事了。”

      “一会你把这些全拆了看一遍,附上字条,”邵将军一边动手帮她一起找,一边摇头道,“明天再叫丫头们好好理一理,码整齐了嘛。”

      “嗯嗯,行。”邵夫人应道,手下摊开又一支画卷,忽然眼前一亮,“找着了。”

      “来,秋浔,你看。”

      由于年代已久,这张小像所在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很起了些细密而浅淡的纹皱。但所幸的是画像本身的颜色并未有太多消退,人物的面容仍然清晰可辨。

      即使佟姨不说,苏浔百感交集地想,我也能一眼就辨认出来他是谁吧。

      那样的眼睛。

      他们父子二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温和又清澈的眼睛。

      “你鼻子和他有点像吧,”邵夫人将画像完全递给她,又在旁边和和蔼蔼地道,“但是眉眼不像,你眉眼都长得像你娘……”

      她忽然住了口,又详细端详了一番女孩的神态,“秋洵,你没事吧?”

      “嗯……没事。”苏浔赶紧摇头,摇掉了含在眼睛中的两颗泪水。她又注视了那双眼睛一会,轻声道,“我看好了,佟姨,要不我帮您把这些画再稍微收拾一下?”

      接着她便垂着头将这张小像卷起来,细细地又封回卷筒内,“您看字条是要现在写么?”

      “暂时……不写了吧。”邵夫人思忖了片刻,回答道。

      “写了,现在就写。”邵将军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省得明天又要重新搬,重新看。”

      “行吧,”邵夫人只好道,“那就写吧,不过我自己来写,你的字太难看。”

      “那我来帮您拆筒子,”苏浔道,“您光管写字就行。”

      “好,辛苦你了。”邵夫人点点头,拉了张圈椅过来坐了,又从桌上的竹子笔架上取了一支狼毫毛笔来写字。

      苏浔于是将已经拆开的画卷收好了放回去筒里,又动手去拆剩余几个尚未附上字的。

      大概看了两三个之后,苏浔陡然发现手里头这张画像上出现了一个中年人。

      挺新的一张像,画在雪白无瑕、丝滑如绢的一张纸上。

      这画中的男人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头戴虎皮圆帽,帽侧又插了一根半灰的鹰羽。身上则穿了一身赤色的铠甲配一件绛红的披风,手中握着一柄厚重的刀。再看其面像,倒是可以用浓眉圆目、褐髯阔鼻来形容。

      “这是谁?”苏浔不由稍微蹙了眉,低声问道。

      这个人,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噢,他呀,是你邵伯伯的老对头了,”邵夫人从书桌上抬头望了一眼道,“你可能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是翰国的兵马大元帅,统万征。”

      “噢……”苏浔蹙着眉头回应道,“确实是……听说过。”

      真奇怪,这号大人物,她怎么可能见过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想着,忍不住又用力蹙了几回眉头。

      后来在后院小厅里的晚饭她多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是强打着精神在应付将军夫妇的问话。

      邵夫人殷勤地给她夹了不下十个糯米肉丸子,吃得她下桌时几乎快要站不起来了。

      “这么晚,不如别走了,”临行时,邵夫人又疼爱地摩着她的手道,“就在府上住下吧。”

      “不行呢,佟姨,”苏浔轻声答道,“衣坊里还有事,得回去。”

      “行了,孩子都说了有事。让她走吧,不然越磨越晚了,”邵将军走过来拉了一把他的夫人,“你别黏黏糊糊的。”

      邵夫人这才松了手,用眼光把送苏浔送上轿子走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轻声叹气道,“唉,这孩子,明明小时候那么喜欢笑的,现在呢,就总是红眼圈,一点笑模样也见不着了。我瞧着,真是心疼啊。”

      “心疼归心疼,你留人总要提前做个准备吧,”邵将军道,“这几天,你先让下人们把姣儿的屋子收拾出来,不然你让人家姑娘来了睡哪儿?”

      “对对对,倒是我没留意,”邵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给忘了。”

      “就你这个丢三落四的性子,”邵捷章摇头道,“二十多年也不见改。”

      “行了,一回来就天天数落人,”邵夫人嗔道,“走吧走吧,回屋去。这大冬天的,晚上还真是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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