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31、女孩间的交谈

　　入夜。

　　夜风轻轻吹拂过分隔京城东西的青弋河，吹拂过拱桥侧面雕刻的百支绣球花朵，吹拂过丽丰坊门口悬挂的两只已熄灭的黄灯笼。

　　苏浔倚靠在卧房的窗边，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翠儿推门进来，看见她又是这副模样，发出一声嗤笑，“新来的，怎么，又在发呆呢。”

　　苏浔从自己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回头望见翠儿，浅浅笑了一笑，没有答腔。

　　“你怎么总不说话呢，闷死了，”翠儿走到自己床边一下坐了，口里碎碎地抱怨道，“跟个闷头鹅一样。”

　　“我就是不太会说话，”苏浔垂眸稍微想了想，轻声应道，“妹妹多担待些。”

　　翠儿摇头，又轻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摇了摇，道，“你的工钱我替你领了，来拿吧。”

　　苏浔点头，依言走过去，从翠儿手中接过那一小串钱，又低头数了一道，发现一共是三十个。

　　苏浔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翠儿望着她的表情，一时有些发慌，以为自己偷偷扣了十个下来的事情败露了。

　　不过，这个事情岂不是再正常没有？她又鼓了鼓胸膛，思索着给自己打气。新来的理所当然的要上点供，这也是规矩。

　　果然，苏浔抬了眸子望她道，“这样少？”

　　“就只有这么多啦，”翠儿挑着一条眉毛解释道，“这皇上呢，要修宫苑，国师呢，又要修神堂，各种杂七杂八的税那是都摊咱们贱民头上啦。这还是咱们丽丰坊生意不错，给得起这么三十个钱，你要不去街上打听打听，今年关张的铺子又有多少呢？”

　　“嗯……知道了。”苏浔听得这一大段话，点点头接受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叹出一口气，动手将那很少的一串钱拆作了两份。

　　“这一半给你吧，”苏浔将其中的一串还到翠儿手中，道，“听管事的说你弟弟病了，看大夫抓药少不了要钱的。”

　　翠儿一时有些发愣，抬头，却看见苏浔又靠回窗边去了，自顾自地重新发起了呆。

　　翠儿想了好一会儿，还是默默将那十多个铜板揣好了，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得半刻，又觉得现在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于是爬起来凑到苏浔身旁问，“嘿，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就老发呆啊？该不是……在想什么情郎吧？”

　　“啊……啊？”苏浔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以水盈盈的眸子瞧了翠儿一眼。

　　“你这双眼睛可真勾人。”翠儿稍微被震慑了一下，不自觉脱口说道。一会儿，又有些酸溜溜地问，“怎么你生的这副模样，到这个岁数了还不嫁人？”

　　“我……”苏浔垂眸仔细思索了一番，答道，“是奴籍来着。”

　　“唉，也是，”翠儿听了这话，不禁轻声叹气，话语里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为奴的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依然是奴籍，一辈子翻不了身，太苦了。”

　　苏浔不置可否，没有对她的话作出回应。

　　“可你跟我不一样哪，”翠儿等了一会没得到对方答腔，自己又开始没话找话，“你长着这么一张脸，没事多去那府城转悠转悠，说不定就有什么大小官儿动心思要纳你做妾呢。咱们坊里呢也不是没有这个先例，毕竟吧，咱们虽然下贱，好歹是个清白身，比烟花巷里那些卖笑的娼还是强一些。”

　　“我没报过这种念想。”苏浔倚靠在窗边，几乎是立即反馈道。不知为何她此时眉头紧蹙、神色黯淡，“就这样一个人活下去吧。”

　　“瞧你这伤心的模样，”翠儿歪头又打量了她一会，忽而抿唇低笑，“我看出来啦，你这天天魂不守舍的，肯定是心里有人。”

　　苏浔再次转动了眼光去看翠儿，她觉得这个普通女孩子洋洋得意的模样还怪可爱的，绝不能同她分享自己忧愁的原因是在思虑谋|杀，那一定会把对方吓到，破坏她们两之间难得的一次融洽谈话。

　　于是她微微垂下了眸子，答道，“你说是就是吧。”

　　“给我说说他长什么模样？是做什么的？”翠儿立即起了八卦之心，同时摆了两条白白的腿到床下摇来荡去，“快说说！”

　　“唔……他……”苏浔听得她这么问，思忖着一路顺着说到这份上了，现在也不好不答，于是稍微阖上眼睛，想要在渐远的记忆里找寻苏杨的模样。

　　然而另一张脸提前烁现了出来，毫无预兆、不讲道理。

　　苏浔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想，想着苏柳和想念苏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应该混为一谈。

　　苏柳那张恶意充盈的脸不但随意侵入她的梦境，现如今面对不相干的问题也要跳出来叨扰她一番，都是因为成日瞧着、印象太深。

　　真是可恶至极。

　　“没什么特别的普通人罢了，”苏浔微微蹙眉，掐断了话头，又转移话题道，“妹妹过来看看，那边这么晚了怎么还亮着火，是干什么的？”

　　翠儿将头凑过来，打量了窗外两眼道，“那里就是神堂啦，听说国师催得紧，这会儿日夜在赶工呢。”

　　“好大的规模，”苏浔遥遥望向那半座雪白的、方亭式的殿宇，忍不住叹道，“这得花多少银两啊。”

　　“贱民管那么多呢，”翠儿“嗤”了一声，把头发解了，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口中只道，“睡吧，明天早起还干活呢。”

　　屋里瞬间黑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传出来了翠儿均匀的呼吸声。

　　苏浔躺在另一张窄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那种可怕的、搅人肺腑的痛楚又卷土重来了。

　　苏柳。

　　她以两个指头抚摩着冰冷的墙面，心想。

　　我本应和苏柳多聊一聊，打听清楚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

　　就算从来没办法好好说超过十句话，也应该问清楚的。

　　苏柳。

　　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冷血的苏柳，刻薄的苏柳。

　　从来不肯给她半分好脸色的苏柳。

　　可又是在这飘摇天地间她唯一可以倚靠着的苏柳。

　　她将自己放进不甚厚实的被褥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同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缩成了小小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