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医话》三花儿鼠

25、游医

　　眼见得约定之期越来越近，莫夫人又来了几次，身体也一天天衰败下去。她形容枯槁，声声泣血。莫三就算是想一跑了之，可又怎么放心得下。山长出去劝了几次，可莫夫人仿佛铁了心一样，送去的药被她转手送给了庙里的僧尼，活生生的忍受着肺疾的剧痛，就算难以呼吸，她也要走过半座城池，走到莫三门前。山长每次劝她，回来都会扼腕叹息，世间母女，怎么会如此。
　　莫三本想换地方住，莫夫人这样来去实在是对张府影响不好，却被张夫人劝住，说她身体还未好，不要劳累，世间母女亲情，哪有解不开的结。莫三痛苦地想：还真有解不开、烧不断的结。她坐在房中，心中酸涩，不敢出去见莫夫人，窗外云卷云舒，雨过天晴，空气清朗，却丝毫吹不动莫三心中一潭死水。
　　“叩叩叩”，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用力温和坚定，是张景行。
　　他手里托着一盘衣物，那日被莫三沉默婉拒后，他一直不敢再来看她，今日算得时间，鼓起勇气过来，嘴角没有往日笑意，只是语气依然温和。他进来把衣物放在桌上，拉开凳子坐下，转开眼睛不敢看莫三，低声道：“三姑娘，你母亲又过来了一次，被山长劝走了。”他顿了顿，“虽然并非名正言顺，但你我朋友一场，若三姑娘不弃，我可不可以假扮你夫君，先暂且稳住你母亲。”
　　莫三愕然，轻声道：“这与你不公。”
　　张景行抿嘴：“你母亲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今日我看她面色都很难看，生死在前，先顾着那边吧。”他伸手取下盖着衣物的布，露出下面两件样式简洁的红袍。
　　莫三忽然撤了一步，蹲下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搭在他膝盖上：“景行，你何至如此？”她现在无比后悔，非常想回到那日的马车上，把她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按回去，她宁可张景行不要知道。
　　张景行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少年，不是风花都浪漫、雪月都好看的年岁，他只希望她能好好过。他行事，从来无愧于心。
　　莫三终是换上了红衣，满心歉然地随他到了庙中。
　　山长和莫夫人坐在上首，山长低声和莫夫人解释，婚礼仓促，来不及大宴宾客，两人已经换了生辰贴，就先过来给她看看。
　　莫夫人道：“也不必宴什么宾客，你家长辈何处？三拜礼成就是了。”莫三一愣，山长平静道：“你我不是长辈，拜我们也就可以了，何须再来回折腾。”莫夫人端坐在椅子上，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直，山长本以为她还要闹，她却取出帕子轻咳两声，掩了掩嘴唇，低声笑起来，“也是。拜吧。”
　　莫三站在那里，本以为只是把张景行拉过来看一眼就好，怎么现在又要拉着他拜堂？他并非明媒正娶，心意刚被她按回去，这样的草草拜礼，他心中又是什么感受？她转头看向张景行，是无论如何拜不下去。张景行安静地看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指，转身找来了两个蒲团，端方地跪了下去，礼数周全的行了礼。
　　莫三被他拉着，眼神有控制不住的涩意，心口有不住的烦闷，也只能生生克制住，被他紧紧握住手。张景行没看她，一直没松手，直到对拜结束。
　　莫夫人眼神其实已经有些涣散了，只看到两个人影三拜礼成，终于从唇边露出一个笑意，她强撑着站起来，笑道：“好啦，这下我就放心啦。”自顾自转回内间，脚步有些匆匆。
　　莫三低头和张景行走出庙门，沉声道：“对不起。”张景行勉强一笑：“三姑娘不必如此。”她已经脱下了红衣，一袭青袍立在庙前树下，道歉道：“血缘在前，母亲终究是我软肋，连累张兄。”张景行垂眸道：“三姑娘真的不想考虑一下我吗？”莫三故作洒脱的笑了笑，“你很好，真的，你以后自有锦绣前程，我和你不一样，一个江湖游医，长年在外，还有母亲在身后拖累，若我二人成亲，也不过是聚少离多，还是莫要耽误你吧。”她慢慢往前走，“你以后会找到很好的姑娘，回家就是红袖添香、暖衣热饭，会有可爱的孩子，不必和我一个风雨里来去的游医相守相望。”说着说着，脸上笑容已经苦涩无比。
　　觉得自己伤情已无大碍，莫三和山长回院后收拾好了东西。第二日便向张府辞行，山长给张大人留了几副调理身体的方子，两个人正行礼告别，这边张夫人惋惜道：“阿钰上值去了呀，莫姑娘不和他道别吗？”莫三起手行了个礼，温和道：“已留了一封书信，还请夫人代为转交。”张夫人接过书信，受了莫三一礼，看着她和山长慢慢走进京城人群中，逐渐看不见了。
　　天大地大，隐藏一个人的踪迹何其容易。
　　张景行下值回来，已是人去屋空，他苦涩的接过母亲递来的信，转身回房。
　　莫三和山长原想去暗中照顾莫夫人，但庙中僧人告知他们，女居士早已离开了，他们找寻不到她的踪迹，只能缓缓返回山派，一路游医，有时挣得些诊金，有时又把银子补贴给穷苦病家。
　　路过华山时，山长苦着脸，自嘲道：“你我老弱病残占了一半，这华山啊，怕是再没有机会爬咯。”莫三仰头看山，山峰高耸，云流其间，有采药人腰间拴着绳子攀援其上，惊心动魄。
　　路边茶棚的老爷子听到山长的话，咕嘟咕嘟喝了一碗酒，笑道：“老哥哥，多少年了，那些帝王将相都化成灰了，这华山啊，山水仍在，云影不改，千辛万苦爬上去不过就是吹吹山风，看看山头，又何必费这苦功夫？”
　　山长转头看他，气得吹了吹胡子，却也发现这倒是大实话。
　　莫三垂头看那老人，他手指关节全然变形，掌指关节上隆起或大或小的鼓包，耳轮上也有多个黄白的结节，有些地方的皮肤破溃了，排出白色的糊状物。
　　是痛风石？莫三走上前去，施礼问道：“老丈这是？”老爷子不在意道：“多少年了，关节又疼，走路也走不久，也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病，就只能在这里守茶棚咯。”他看了看莫三身上的药箱，眼睛亮了亮：“姑娘是医者？我这病可有治？”
　　莫三转头看了一眼山长，山长微颔首，她便上前：“我只是个学徒，略通医理，还请老丈让我检查一下。”老爷子一听，原来的喜意冲淡不少，随意道：“你检查吧。”
　　细细查下来，老爷子关节肿胀持续、压痛、畸形、功能障碍。莫三收起药箱，对老爷子嘱咐道：“老丈要少吃肉，戒酒，多饮水。避免暴食、酗酒、受凉受潮、过度疲劳和精神紧张，鞋子尽量穿舒适一些，防止关节损伤。”
　　老爷子原本还认真听，后来直接摆手问道：“我这病叫什么？可能治？”莫三答：“痛风。暂无方法。”他点点头，好歹是知道得了什么病，至于那些条条框框，他笑道：“我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还要为多活几年去那么难过的戒酒呢？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过了，几时上天收我，那便随它去。”
　　莫三起身行礼，各人都有选择，无须强求。二人告别老爷子，转身离开。
　　华山险峻，常有采药人失手滚下去，轻则脱臼断骨，重则命丧黄泉。
　　两个占了一半老弱病残的人只挑了一些好走的山路，山长满意的摸着华山石，石面粗糙，上面还有多少年来风雨冲刷出来的沟壑。
　　莫三白着脸站在旁边，对于她这个伤患，这么爬山还是有些累了。山长在一边抒发着感情，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绮文绝韵，就是些“啊！山好高！啊！云这么白！啊！树好绿！”她干脆靠着石壁坐下来，斜眼看着对面山壁上一个满面喜意的采药人。
　　那采药人手脚利落，采药采着还笑出声来。然而乐极生悲，他没有留意自己腰间的绳子上端卡在了一条石缝中间，眼见前面有一株药材长得极好，他伸手去取，偏偏差了那么一点，也许是艺高人胆大，他借着绳子荡起来，想借着晃荡间的时间差错身去够。结果石缝间的绳子一紧一荡，被锋利石板划得断开一缕。采药人在一瞬间就感觉不对，赶紧趴回山壁。此时绳子已经不可靠了，他战战兢兢靠着自己手脚慢慢攀爬，想到山壁较缓处。
　　莫三和山长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屏息凝神，生怕那人失手。
　　好在采药人经验丰富，虽然腿软，还是安全到了地方。莫三和山长才想把憋着的那口气松一松，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人居然脚下一歪，滑倒在山壁上，向下滚来，绳子被重量抻直，绷了一绷“啪”的断了。所幸山壁较缓，又有绳子缓冲一二，那人知道护住要害，咕噜噜滚下来，只破了点皮，但一条手臂是脱臼动不了了。
　　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去检查采药人的伤势。采药人是个年轻汉子，苦着脸，噘着嘴。山长检查一遍，发现这人只是肩关节脱臼，安慰他两句。
　　莫三胸口伤还没好，不能发力。山长示意莫三抵住采药人，自己抓住汉子脱臼的手，脚蹬在他侧胸，手脚同时发力，把错位的骨头拉开，感觉位置合适后，再稍错角度，随即复位。
　　采药人“嗷”了一声，却发现脱臼的手臂已经能动了，不由得眉开眼笑。莫三帮他收拾好散落在地的药材。这采药人倒是自来熟，拉着山长连连道谢，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是谁、所居何地说得一清二楚。他拉着山长笑道：“您就是我救命恩人，正好我们村有喜宴，我无以为报，带二位去吃个饭。”
　　山长才想装出世外高人的清高推拒一二，就被他一把拉住，“哎呀甭客气，走走走。”山长被他扯远，莫三懵了一下，赶紧背起药箱追上去。
　　采药人一路叭叭叭地讲话，原来村里的喜宴就是他要娶妻，明天是正宴，今天吃生饭。趁着今天还有时间，他就来采些药，想着如果能采到些好的，还能多给娘子买只珠钗，没想到居然会出事，幸好遇见两位仙长。他拍拍衣服上的脚印，给山长转了两圈看，确定衣服上没有出什么问题，不会被人发现之后，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村子不远，这地方常有草原人过来，一部分草原人也定居在这里，逐渐汉化。
　　小伙子要娶的姑娘就是来自草原的，嫁女儿这等大事，姑娘的阿爸阿妈赶来了一大群牛羊，既是嫁妆又是待客用的食物。
　　村里人就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做的菜式没有京城中精致，但重在实在。
　　掌勺大厨骄傲地在自己的主场上指点江山，来帮忙的农村大爷大妈忙得挥汗如雨。卤羊腿剔下肉来，切成小孩儿手掌大小的块，堆在盆里，撒了切的细细的葱花；鳝段在滚油里爆香，和着青红椒片炒熟，“滋啦滋啦”响得诱人；江米紫薯一白一紫，扣在碗里，蒸出黏糯的甜香，是小孩子最喜欢的甜食；鸡蛋搅匀在小盆里，小股倒进滚水里，大勺搅动之下飘散成云絮一样，简单加些调料葱花就是鲜香的鸡蛋汤。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村里人人逢喜事精神爽，来者便是客，山长和莫三被拉住待了两天，挤在人群中，听红色鞭炮啪啪炸响，看新娘子笑意盈盈。他们没有什么回报的，干脆把这两天过成了义诊，在喜事间隙替村里人诊治了一些常见小病，送了些药出去。
　　新娘子很漂亮，草原儿女爽直，没有盖盖头，头上戴着一只漂亮珠钗，直接随着夫君出来敬酒。新郎官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拉着山长就摇头晃脑来敬酒。
　　人生四喜事，洞房花烛夜当占一席。整个小村子都洋溢着欢快的喜气。

---

作者有话要说：　　痛风患者常于深夜因关节痛而惊醒，疼痛进行性加剧，呈撕裂样、刀割样或咬噬样，受累关节及周围组织红、肿、热、痛和功能受限。是由单钠尿酸盐沉积所致的晶体相关性关节病。患者应进低嘌呤低能量饮食（少食海鲜、肉类、啤酒等），保持合理体重，戒酒，多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