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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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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虎骨
尹陶之被她惊吓到,她大声唤了一句“阿娘”,因为她身量小力气弱,并不能抱起大着肚子的杨氏。听到动静的赵赖子骂骂咧咧出来,见杨氏摔倒在地,不禁大惊失色。他一把将杨氏抱到榻上,尹陶之在旁边含着泪眼道:“赵爹,给阿娘找个大夫吧。”
“找什么大夫?”赵赖子大声啐她,又指着她手中药包:“不是给你钱买药了吗?不去熬药在这哭,真是丧门星!要不是你今日贪玩跑出去,你娘至于自己做饭?滚滚滚,让你娘安安静静歇口气。”
尹陶之垂头丧气退了出去,她回到灶间将锅中稀粥盛出来晾着,又洗净陶罐加水放药材熬煮。
水嘟嘟沸腾,屋前萦绕了一阵微苦的药香。尹陶之垂眼盯着陶罐上黑色的锅灰,呆坐在台阶前凝思。不知过了多久赵赖子踢了他一脚:“发什么愣呢?药都快被你熬干了。你是不是巴不得你娘早点死?晦气东西。”尹陶之赶紧将火熄了,将药倒好后,又听见杨氏在窗户底下低低叫她。尹陶之小心翼翼捧着药碗来到杨氏榻前,见杨氏面容惨白,她赶紧将药递了上去:“阿娘,快喝药。”
杨氏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药,气若游丝道:“你在外奔波一天,想必早就饿了,快去灶间吃饭吧。”
忙完这一阵,尹陶之的肚子果然咕咕叫了起来。她说了句好,却一定要看着杨氏喝完药才肯去吃饭,杨氏无奈,她知道小女儿性子倔,只得将药喝光了,打发她出去吃饭。
尹陶之掀开粥开粥盖,发现已被赵赖子喝去大半,现在剩下一碗也不够自己和母亲吃。她神色黯然,拿起木勺舀了两口喝了,又在灶间枯坐半日。最后将剩下的粥装好给杨氏送去,并盯着她吃完。
晚上收拾妥当,洗漱上床。尹陶之肚子饿的难受,根本没有一丝睡意。她双手枕在脑后,眼神空洞地盯着窗扉洒进来一片月光。皎皎月光将屋中照得纤毫毕现,发呆发了片刻,她起身从床下拖出李芮的麻袋。她取出李芮偷来的那个的补兽夹细细打量,那头母鹿临死时慢慢失神的大眼睛又浮现在她面前。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放回远处爬上床。过了一会她又窸窣下地将补兽夹拿出来放在手里摩挲。
这么锋利的齿口,能否夹断钢铁一般粗壮的虎腿?黑暗中她疑惑的眼神渐渐坚定,再一次爬上床后,她忘记了腹中饥饿,很快进入了梦乡。
尹陶之徘徊在进入野鹿岭的路口许久,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定进入野鹿岭。此时路过一个砍柴的老翁,见她一个孩子在深山游荡,禁不住提醒说:“孩子,这山中不是你玩耍的地方,听翁翁的话,快回家去吧!”尹陶之牵出一抹笑,又摇了摇手中捕猎用的麻袋:“谢谢阿翁,我不是自己来的,我阿爹刚刚内急,叫我在这等他呢!”
老翁点点头:“原来如此,老头子还得多嘴提醒一句呐,这野鹿岭不可随意进去,里面有吃人的大虫!”尹陶之连连点头:“晚辈知晓了,定会将这话转告我阿爹,多谢阿翁。”直到老翁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尹陶之吸了口气,踏进了幽黑的野鹿岭中。
尹陶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与上次不同,她这次多留了许多心眼,为防止迷失在山岭之中,她细心在来时的路上系上了碎布条。
在走了近半个时辰后,幽深的丛林已非常晦暗,茂盛浓密的树冠在头顶形成合围之势,密密遮住了天光。周围非常静谧,连一声鸟叫也无。尹陶之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胸腔里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她深吸了一口气,默念道:就是这了。
她挑选了一棵枝叶繁茂、高大的树。她从袋中取出一只诱饵兔子,折断了它的腿丢在树下,并在兔子前面放上补兽夹。夹子上丢了一块血淋淋新鲜的鸡肉。如果兔子引诱不了老虎,只能靠这片鸡肉了。她背着弓箭利落地爬上树梢,找了根粗壮的枝桠坐了下来。
她所坐的地方离树盖很近,她站起来就能探出头去。树盖外是一片碧幽幽的天空,阳光正好。展眼望去周围皆是延绵不绝的绿色,像是一大片绿色的绒毯,微风轻轻扶过她的脸颊,树海渐渐泛起波涛。那些散发香气的树叶被风撩动,尹陶之闭上眼睛,贪婪地嗅了好久。
尹陶之在树上等了两个多时辰,树下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视线往下探去,果见一只斑纹大老虎从草丛深处走了过来。老虎很谨慎,它先围着兔子赚了好几个圈,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慢慢逼近。尹陶之双手小心翼翼从背后掏出弓箭,拉开了弓瞄准了它。
兔子虽然被折断了腿,但它明显也感受到了危险,拖着伤腿想躲进草丛,老虎见兔子要跑,刷地刮起一阵风扑过去,用爪子按住了兔子。小小一只兔子还不够老虎塞牙缝的,老虎两口吃掉之后,又嗅着血腥味来到了补兽夹面前。
尹陶之的弓箭随着老虎而动,她额间滚落大滴冷汗,紧绷的神经不敢放松一刻。
“嗷”树下传来一阵暴怒的吼叫声,老虎踩住了补兽夹。头顶树叶被震动,落了她一身,林中飞鸟被这声吼叫惊吓住,四散溃逃。
尹陶之眨了一下眼睛,她长长舒了口气。太好了,就要成功了。老虎前爪深深嵌入夹子,它吃痛又怒又惧,正要往丛林深处奔逃。尹陶之瞧出它的意图,急忙将手中竹箭射了出去。
连射三箭,一箭都没有中。尹陶之只剩两只箭了,她抬袖抹了一把额间冷汗,集中力气朝老虎的头颅射去。竹箭正中,但因为她力气不够,只刺破了老虎的皮毛。
老虎吃痛仰天长啸,它看到了树上的尹陶之,后腿一蹬往树上扑来。尹陶之往更高的树干攀爬,她吓得面如土色,李芮没和她说过老虎也会上树,树干被钢钉一般的虎爪抓出深深的痕迹,老虎与尹陶之相距不过智齿之间,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风铺面而来。眼看避无可避,尹陶之豁出去直直跳到地上,老虎没咬到她恼羞成怒,也跟着跳下来。
尹陶之丢掉长弓,把箭当作武器护在身前。暴怒的老虎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低啸一声将她扑倒在地。
周身鲜血往上翻涌,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尹陶之呆住了,她疯狂挥舞着手中竹箭,一下一下用尽权力捅入老虎的身体,直到竹箭断裂。她已经被吓傻,连恐惧的尖叫都发不出来。她本能地抬起手护住头,老虎锋利的牙齿一下就洞穿了她的手臂,这畜生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更加兴奋,它摆动着长长的尾巴,往前一纵直取尹陶之的咽喉。
脑中一片空白,尹陶之只能靠本能的生存欲望与这森林霸主相抗衡,她两只血淋淋的手臂抵挡着硕大的虎头,手心里滑腻腻的,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冷汗。
老虎锋利的爪子刺入她柔软的躯体,虎牙闪着锋芒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她几乎放弃了,对不起,阿娘,对不起,阿弟,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们了。
“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面前老虎突然失去力气,轰然倒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衣衫褴褛,野人模样的人走上前一把掀开老虎,而与虎搏斗的这个孩子还剩一口气,已经晕死过去了。
尹陶之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时光倒退,她从现在的年纪一直倒着回到过去, 把过去的每一件事又重新体味了一遍。或许真的死了吧,在梦境之中,她脑中混沌一片,身上也不觉得痛了。
很久以后,她压抑咳出一口淤血,猛地坐了起来。她正躺在一个山洞之中,身边燃着一堆篝火。洞口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把弯刀,正剥着虎皮。尹陶之身上鲜血已经干涸成硬硬的血垢,她艰难站起来,跛着腿来到男人面前:“骨头留给我,好吗?”她声音艰涩难听。
那男人抬起满面胡须的脸:“可以,骨肉都不值钱。你要这玩意做什么?”
“治病。”尹陶之有点支撑不住,坐到他旁边,看着他将一整张血淋淋的皮毛摊在地上。
“大叔,我睡了多久?”尹陶之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问道。
“一天一夜吧,你今日若是不醒,只怕再也醒不过来啰!”男人看着她,由不住倾佩道:“你这小娃娃倒颇有胆识。”
尹陶之借了他的匕首割下一条虎腿,又将虎头斩下抗在身上,她起身说道:“多谢大叔救命之恩,我出来许久,只怕我阿娘担心坏了,得马上回家。”
男子皱着眉头道:“你深受重伤,走在这山岭之中极为危险,我送你出野鹿岭吧,出了山岭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尹陶之连忙道谢,男子送她出岭之后对她说道:“我救你一命原本不期望你对我有所报答,我只有一个小请求,你出去后不要将告诉别人我在这野鹿岭中。”尹陶之猜他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只得在这深山老林里避世,遂郑重向他发誓,自己绝不透漏一丝一毫的消息给第三个人。
临走之际男子解下腰间匕首送给她:“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尹陶之接过匕首,眼睛难掩激动神色:“多谢大叔。”她顿了一会又说道:“大叔不愿被世人知晓,我便不问你姓名。我叫尹陶之,很开心认识你。”
“好,尹陶之,我也很高兴。”男子朝她微笑道。
尹陶之拖着虎头回到了嘉原村。见到她的村民无不啧啧称奇,村中孩童更是团团围住了她,向上前搭话却又被眼前这副惨象所震慑。李芮听到消息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见到尹陶之这副模样,眼睛先红了:“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尹陶之咧开嘴强笑道:“我好好的呢,我要赶紧回家看看我阿娘,我昨晚没回家她肯定急坏了。”李芮一把讲她拖到河边,皱着眉头道:“你这副样子回去,是想心疼死她吗?你快收拾干净了再风风光光地回去。”尹陶之心想也是,母亲孕中身体本来就弱,被自己吓到可不好了。
她站在河滩上清洗身上淤血,李芮便坐在她旁边,眼神炯炯地看着她。他一边问她在山中遭遇的情形,一边抚摸着那颗硕大的头颅。尹陶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只把山中遇见的那个男子化为隔壁村的一个猎户。
“你真是命大!你有好好谢人家救命之恩没有?”李芮看着她身上斑斑伤痕,一时不忍再苛责。尹陶之收拾妥当,指着虎头对他道:“李大哥,这是我送你的。”李芮眼眶有些热,他大声说了句:“傻小子!”
两人一瘸一拐往尹陶之家中走去,赵赖子坐在门口,冷眼看着她:“怎么,还知道回来?”尹陶之强颜欢笑了一下,唤了声“赵爹,”便走进屋去。杨氏躺在榻上,鬓发散乱,在一夕之间,那头美丽的青丝竟然白了一半。而她四肢被赵赖子绑住,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尹陶之失声唤了一句“阿娘!”杨氏艰难睁开眼睛,她一抬头,纤细脖颈上一条青色勒痕撞到尹陶之眼里。尹陶之哭得狼狈,她七手八脚将杨氏手脚放开,扑进她怀里嚎啕痛哭。
这孩子,在野鹿岭差点丢掉性命也没有哭泣,此时仿佛盔甲皆被卸去,让人看到她其实不过是个柔软的小孩罢了。李芮躲在门后拭了拭眼角,他明白此地不宜多留,心中为尹陶之暗叹一声,便悄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