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1、血光

　　第十一章
　　血光
　　今日是杨氏的头七，大雪初化，天气愈发寒冷。尹陶之与赵赖子简单吃过午饭，无言在火堆旁坐着。因突然丧母，尹陶之没来得及收拾放在檐下的柴禾，恰逢化雪，干柴全部被打湿。燃烧起来涌出不少白烟，熏得她直掉眼泪。

　　“行了，”赵赖子瞥了她一眼，“人死不能复生，与其坐在这伤怀无所事事，不如去给我沽壶酒来。剩下的银子把从前赊的账给销了，再打二斤牛肉回来。”赵赖子将腰下酒葫芦并一碇碎银抛给她。尹陶之双手接过，跃动在银子上火光折进她空洞的瞳孔里，她迟钝地回应着赵赖子：“是。”尹陶之起身，出行时带上柴门，防止刺骨的北风刮进屋中。

　　积雪融化后的黑色土地既湿又冷。踩在上面没走几步，脚趾就被冻得麻木了。山林间只剩松树还带着苍黑的绿叶，空中飘浮着茅屋里烧出的白烟。尹陶之并没有立刻去酒肆，她来到山中，在杨氏坟头枯坐半日。

　　天黑之后尹陶之回到茅屋，赵赖子脸上不快：“怎去了这么久？”尹陶之拨出火堆的余灰，将酒葫芦放置其中温着。她面有愧疚之色：“今日是我阿娘头七，我去祭拜了。”

　　“哼，晦气。”赵赖子啐了她一口。掏出袖中银筷，揭开包着牛肉的荷叶，坐在火边大快朵颐起来。从前赵赖子从不与他们同席吃饭，见他吃饭还用随身银筷试毒，尹陶之暗自冷笑了一下。她起身去灶间盛了碗粥，坐在赵赖子旁边慢慢吃着。等酒温好，赵赖子拔了葫芦塞，将银筷伸进去沾了沾，见无异色便举到嘴边咕嘟咕嘟喝起来。

　　喝到一半，赵赖子忽觉得腹内疼痛，他以为自己要拉肚子，跑了一趟茅厕却什么也拉不出来。他又喝了一口酒，顿觉得痛感由腹部向四肢百骸发散，如火烧如刀绞。中毒了！他急忙凝聚内力想压住这股疼痛，可越运功，这股气劲越强。若是没有修炼一滴东风，他还有把握为自己排毒。坐在对面的尹陶见他面色大变，唇边慢慢绽开了一个恶毒的笑，她漆黑眼珠仿佛蝎子的毒勾，紧紧抓着他，她甚至将炭火拨得更旺，以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问道：“赵赖子，这断肠草的滋味如何？”

　　他一把就酒壶砸到地上，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落：“臭小子……我连功夫都肯教你，你却这么回报我……”他怒极攻心，一口鲜血喷到尹陶之脸上。

　　“哈哈哈哈，”赵赖子仰天大笑，“可叹我赵蔼名扬于世，却栽倒在一个小儿手里……不过，想要我的命，没那么容易！”他勾指为爪，朝尹陶之面门抓来。尹陶之脚尖生风，灵活避开。赵赖子眼角淌下黑血，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用耳朵感受尹陶之的方位，疯狂地扑上去，每击都是致命招数。尹陶之后背生了一层冷汗，她飞奔出屋，急忙将赵赖子引奔到自己布的陷阱上。“咔哒”一声，一只精钢所制的捕兽夹深深咬进了赵赖子脚掌的血肉中。赵赖子闷哼一声伏面倒地。

　　尹陶之走过去踢了赵赖子一脚，不妨他的尸身突然暴起，紧紧攉住了她的腿。尹陶之大吃一惊，见用力挣脱不掉，她一把拔出了身上藏着的竹箭，疯狂地朝赵赖子的要害捅去。温热腥臭的鲜血溅了满身，她浑然不觉。

　　四周忽然变得大亮，有人举着火把将这一切暴行全部照亮人前。穆如雪坐在马上，看着一只嗜血的野兽低低咆哮着撕杀身下的人，他旋身飞起，一脚将她远远踹开。赵赖子全身都是血洞，早无生息了。穆如雪撕下死尸脸上的人皮面具，冷冷嗤了一声：“真是可怜，堂堂玉面神偷，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啊！”尹陶之杀红眼，疾风一般扑上来。穆如雪未正视她一眼，一脚又将她踢到了雪泥里。不待她起身，他那云纹黑靴又踩住她的胸膛，将她身子死死按在地上。尹陶之强有力的心脏怦怦在他足底跳着，满面污血看不清模样，而那毒蝎般的双眼似乎要在他脸上灼出两个血洞。这心脏跳得越快，他脚掌便加一分力道。这孩子急促踹息，口鼻涌出了鲜血。他松开脚往破屋走去。尹陶之运足力气翻身，双手抱住他的腿，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找死！”穆如雪眼中凶光乍现，“咔哒”一声，尹陶之的手臂被他踩断了。尹陶之疼得想嘶喊，张嘴却被胸口涌出的血液呛到，挣扎一番昏死过去。

　　“住手住手！”有马蹄声传来，一位俊秀公子勒住马缰，拦在了穆如雪的身前：“给我几分薄面，留这小子一命。”

　　屋中的火堆已经熄灭，地上散落赵赖子的酒葫芦与一片狼籍血迹。穆如雪认真勘查两间简陋卧房，并无所获。他出来的时候看见谢飞鱼正嗅着那只酒葫芦：“壶口被人涂了毒。”他脸上露出赞赏笑容：“这孩子真是聪明。”下一刻他又收住笑容，神情变得莫测来：“赵蔼一死，一滴东风只怕从此消失。不过江湖中人未必肯信。你惹上大麻烦了。”

　　“只怕是你惹上了大麻烦。”穆如雪刚说完，身形一动，断水剑已然出鞘。谢飞鱼脸色大变，急急掠步躲闪。他与赵蔼同出一门，是天下有名的盗贼，讲究的灵巧与诡变。论内力功夫，比寻常武夫强不了多少，如何扛得住号称天下第一的横云剑法？他打开手中铁扇，使出一招“扫画屏”抵挡住穆如雪的“削寒山”。剑锋擦过扇面，碰出几丝火花。穆如雪剑光太快，谢飞鱼左右闪避不得，只听一声沉闷痛哼，谢飞鱼急退几步，败下阵来。他右手血流如注，整个右手掌已被完整削去，他的脸色刷的变得惨白。

　　穆如雪剑尖指着他的脖子，谢飞鱼声音颤抖，他压住心中恐惧，努力抬头注视着穆如雪：“穆大人手下留情，我还有用处。”穆如雪闻言一挑眉，眼神示意他说下去。谢飞鱼忍痛道：“上次我欺骗赵蔼盗窃九鸾钗，地上这孩子负责将钗子送到我手上，可赵蔼对这孩子并不信任，让我略施小计试试她的忠心。只因为——赵蔼将一滴东风传给了这孩子！”

　　“就这些？”穆如雪面无表情，他并没有将剑收回去。谢飞鱼咽了口唾沫：“我手上有追命册。你要是不杀我，我会差人将这个册子送到你府上。”见穆如雪依旧目无波澜，他加上了一句：“我发誓我此生绝不利用追命册上的人，这个册子既给你，我绝不染指半分！如有违背，就让我死无全尸！”

　　“什么是追命册？”穆如雪略略皱眉。
　　谢飞鱼疼得吸了口气：“当今陛下还是皇子时，先太子手下一群幕僚的名册，不错，他们内外勾结，污蔑先太子。如今皆称候拜相。我原本是想以此要挟得些行事的便利……”谢飞鱼话还没说完，穆如雪“叮”地一声将断水收回鞘中。谢飞鱼心知今日躲过一劫，瘫软在地。

　　“记住你今日所言。”穆如雪冷冷道。他随后将尹陶之丢到玉狮背上。离去前他对谢飞鱼道：“此事由你开始，由你善终。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一滴东风的任何传言。”谢飞鱼恨恨咬牙：“是，飞鱼谨记在心。”

　　玉狮撒开四蹄奔跑，身后慢慢燃起一团大火，赵蔼的尸身与他藏身数十年的茅屋被付之一炬。一滴东风的秘密自此隐没。

　　银河朦胧的光华流泻在头顶，月亮圆如银盘。这原本是个美丽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尹陶之醒了，她腹部被硌得难受。在马上被颠得头昏恶心，腹中晚饭差点吐出来。而她害怕惊到马上这个修罗，一路都咬紧牙关忍着。穆如雪突然收紧了缰绳，玉狮嘶鸣一声，前腿高高跃起。尹陶之“哇”地一声，鲜血混着呕吐物糊在马背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穆如雪一把将她丢在草地上，他冷冷注视着她：“你还要装多久？”

　　尹陶之慢慢爬起来，她举起衣袖擦干净自己的嘴唇。抬眼注视着眼前看起来二十来岁模样的青年。在对上视线的时候，青年如山峰一般的眉毛很不悦地一挑。

　　“你不会杀我。”尹陶之揣度着他的心思，带着几分试探说道。穆如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露出一丝傲气：“你不必猜测我的心思，你也看到了谢飞鱼的下场，有用之人才有活着的资格。”

　　尹陶之捂着胸口低声咳嗽，断了的另一只手臂无力垂在身侧。她强牵出一丝笑容：“我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心法，我若是告诉你，就变成了无用之人。左右都是死路，我倒更愿意看到一滴东风成为绝章。”

　　穆如雪跳下马，走到她身边：“你倒有几分胆色，我很想听听，赵蔼待你算不薄，你为何要置他死地？你下的毒足矣让他痛苦死去，为何还要用凶器虐杀他？”尹陶之吸了口气：“在听故事前，你最好帮我将骨头接上，不然等不到讲完我就死了。”穆如雪削了两根木片，用破布片将她断臂绑好，尹陶之紧紧咬着唇不呼一声痛。等伤处料理好，尹陶之简短道：“赵赖子害死我母亲。”

　　穆如雪站半蹲在她面前，他不为此语打动，淡淡嗯了一声。
　　“去把自己洗干净了再上路。”尹陶之诧然抬眼，见他满脸嫌恶，又将头垂了下去。
　　距离两人十步处有条潺湲的溪水，在雪白月色下，溪流似匹银练，哗哗的，是玉浆捣碎的声音。

　　尹陶之艰难移步过去，用右手捧了溪水擦拭脸上污血，又俯首含了一口水漱去秽物，冰冷的溪水似刺入了骨髓。

　　“我给你十年时间，你可以靠这十年努力学本事，十年后给我一滴东风。十年后你可能有能力杀我，也可能被我所杀。”穆如雪在她背后说道，“或者你可以选择在这跳下去。不过，”他往前跨了一步蹲在她身边，残酷道：“不等你跳下去就会被野狼撕咬吃尽骨肉。”尹陶之顺着他的目光，果见夜色中离两人越来越近的荧荧光点。

　　尹陶之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她颤抖手着抓住穆如雪的衣袖乞求道：“救我……我要活下去……”

　　穆如雪露出一丝薄笑。“我从不轻易救人，”他掏出一个瓷白小瓶：“你身怀绝技，使我深为忌惮，我不想日后给自己添个大麻烦。这个五毒虫丹，是种慢性毒药，由斑蝥、青娘子、蝎、滑虫、天龙五种至寒剧毒之虫凝练而成，发作起来会特别畏冷，四肢百骸如同百虫啃啮。直叫人身不如死。这毒药虽然可怕，却伤不了人的性命，中毒的人多半是自戕。如今你若肯吃了它，我便救你。”

　　尹陶之凝视着穆如雪手中发着莹润光泽的瓷瓶，她面有坚毅之色，毫不犹豫接过毒药丢入嘴里一口咬破。毒药辛辣苦涩的味道长久弥漫在嘴里，穆如雪凝视着她，见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以后你便是我穆如雪的爪牙，任务完成得漂亮，我便给你解药。”他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夜空之下，如同地狱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