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怀》borderland

1、第 1 章

　　宝丰二年三月，魏军与沙靼于接天峡恶战半年，最终惨胜，十六万军士折损十之七八。

　　后大军回朝，在庆功宴上，监军于圣人及百官前跪地泣血，字字铿锵连陈周老将军十三条罪行！

　　圣人大怒，将周家全族投入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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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

　　知春站在门外，看着窗前的美人，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声，本是天定的姻缘，只可惜事总不遂人愿。

　　自从周家出事，自家小姐虽面上看着一切都好，但只有他们自己院里的人知道，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短短两个月，今年做的新衣裳就宽松了许多。

　　“走了么？”秦饰月淡淡回眸，面上无悲无喜，只有几分一夜未睡的疲倦。

　　三日前，周家被判流三千里。

　　“下头人回了话，说是卯时未到就出城去了。”知春听她声音发涩，走上前想要给她倒杯水，手一碰到壶身，眉头就拧了起来，“我去给您换一壶茶。”

　　“无事，冷茶醒神，”秦饰月拢了拢肩上大氅，“周老将军情况如何？”

　　“福康不敢靠的太近，只远远看着，不大清楚，”知春将茶水递到秦饰月手边，“小姐若实在放心不下，当初又何必对周小将军避而不见？”

　　秦饰月缩在大氅下的手指痉挛似的颤了下，她平平稳稳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慢慢掀起眼帘，望向那一线刺目的天光，“陛下已允祖父归乡养老，最迟十月，我们就要回建平了，若在这个关头因我连累秦家，我百死犹不能赎。”

　　指腹轻轻摩挲着杯身，恍惚间指下是冷光湛湛的嗜血刀刃，秦饰月神情渐渐冷下去，殷红柔软的唇瓣却扬起一个轻而浅的笑：“周家覆灭已成定局，见与不见都扭转不了，何必自添烦恼。”

　　窗外隐约可见朝阳初升，日光洒在窗下美人白瓷般的侧脸上，不见暖色，只见刺目的凉。

　　知春看得心惊，跪在秦饰月脚边，握住她冰一样冷的手，“您别这样说，我知您……”

　　“下去吧，”秦饰月打断她的话，手臂搭在窗沿上，头靠上去，微阖着眼，“我困了。”

　　“……”

　　知春替她整了整大氅，悄无声息退出门去。

　　虽然一夜未眠，秦饰月这一觉睡得却不太安宁，梦里五光十色，绚烂而杂乱的色块扭曲成一团，刺得她脑袋一阵阵发疼。

　　“知春，知春——”

　　“大半夜不睡觉喊什么喊？！叫魂呐！”伴随着不耐烦的抱怨，秦饰月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整个人狼狈地滚到地上。

　　手臂火辣辣疼，不用看也知道是摔破了皮，秦饰月还未被人这般轻慢对待过，冷冷看向说话的女人。

　　画屏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缩起肩膀，“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画屏姐姐这是被她吓住了？”睡在屋子另一边的玉竹拥着被子看着她们这边，笑盈盈开口道，声音娇俏柔媚。

　　随着她的话，屋里响起几道笑声。

　　画屏反应过来，面皮火烧一样热起来，她瞪了一眼秦饰月，伸手过去掐她。

　　“放肆！”秦饰月挥手挡开她的手，“别碰我。”

　　“你——”画屏被她一而再地下脸，心里不痛快，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去撕扯秦饰月。

　　“都闭嘴！”门外的人重重踹了两脚门。

　　咚咚的踹门声听得人心里发颤，屋内人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下睡觉。

　　画屏恨恨剜了秦饰月一眼，转过身睡下。

　　秦饰月坐在地上，借着几缕淡薄的月光看清屋内的情况——房间很小，靠南砌了一天通铺，铺上睡着四个人，没有任何摆设，十分简陋，太傅府内柴房都比这宽阔一些。

　　什么人能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她从太傅府带到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秦饰月目光落在床上几人身上，她们跟自己一样，也是被抓到这里的吗？

　　没有头绪，只能暂且放在一边。

　　掩唇打了个呵欠，睡意涌上来，秦饰月揉了揉额角，躺到空着的位置，拉过被褥盖好，沉沉睡去。

　　这一次睡得十分香甜，被人叫醒时仍有些昏沉，如在梦中，“知——”

　　耳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和女子说笑声让秦饰月反应过来，她现在不知被人掳到了什么地方，并不在太傅府里。

　　秦饰月看众女穿好衣裳，柜子上还剩了一套，过去拿了穿上。

　　一行人穿戴好后，没一会儿有人送了食水来，用过早饭，秦饰月和另外四人一起被送上了一架马车。

　　马车很小，五人坐在里面肩挨着肩，腿靠着腿，秦饰月坐在靠车门的位置，低垂眼睫，安静听四人说话。

　　几人一开始只聊些衣裳吃食，秦饰月并没怎么注意，只是在心里否定了她们跟自己都是被掳来的这个猜测。

　　忽然一个被唤做芝菱的女子悠悠叹了一声，“小时候我总觉得爹娘偏心，只疼弟弟妹妹，还为着这个同他们闹过不少气，可当初姜贼来时，爹娘为了护下我，被……”

　　她低低抽泣几声，“姜贼带军盘桓数日，我不敢替父母收尸，万般小心下仍被人转卖六次，每每想起双亲曝尸荒野不得安宁，我这心就跟油煎火烤一般！”

　　“好了好了，大人最不喜看到我们哭哭啼啼的，若他知道，免不得要饿你两天，”青霜年纪比众人大一些，性情也温和稳重，见芝菱哭得伤心，出声劝慰道。

　　画屏不耐烦哄人，掀起车帘看了眼车外，“姜贼早被陛下砍了脑袋，陛下下旨将他的尸体丢到辽广城门口曝尸三月，三月后官府的人去看，连根完整的骨头都没了，听说是被百姓们生生踩烂被车马碾碎踏破的，你若真耿耿于怀，日后有机会就亲自去城门口踩踩。”

　　芝菱听得面色发白，捂着胸口一副想吐的神情，嘴唇哆嗦道：“当、当真？”

　　“怎么？怕了？”画屏斜她一眼，“真要怕了你趁早去求了大人让她别送你去京城，要不然等你真见了陛下，你得把自己吓死。”

　　“画屏姐姐你做什么说这些话吓她，”玉竹用帕子轻轻打了下画屏，帕子晃动，在车厢里掀起一阵香风，“陛下丰神俊朗，神君般的人物，怎么就能把她吓死？再者，咱们不过是老爷们买来送人的玩意儿，哪有机会见到陛下？”

　　玉竹说着话余光去瞄秦饰月，“不过云乐姐姐这样的好样貌，说不定真能挣份大前程呢——云乐姐姐，您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呀。”

　　画屏目光在秦饰月脸上定了定，三月前她们被大人买来时这人并不出彩，瘦巴巴脏兮兮，蓬头垢面一脸的泥，在她们这批人中算最狼狈的，她当时还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把这人买下来。

　　岂料漱洗后，哪怕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仍能见倾国倾城之色。

　　现下养了三个月，更是艳若灿阳，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她们几人和她放在一起，竟如同绿叶和牡丹，生生被压成了陪衬！

　　画屏眼神变换几次，嗤笑道：“京城里美人如云，她算什么？一个只值几两银子的女奴，陛下怕是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姜贼是谁？

　　陛下年过六旬，怎么也不该用“丰神俊朗”来形容，再者，什么叫“只值几两银子的女奴”？

　　秦饰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们说的仿佛不是大魏，但她们提到过的西关、甘城、辽广等地确为大魏领土。

　　“云乐姐姐怎么不说话？”玉竹问，“可是还在气昨晚的事？”

　　云乐？

　　秦饰月抬起眼对上玉竹的视线，确认她在和自己说话，想了想，开口道：“昨夜没睡好，有点乏。”

　　不等她们开口，秦饰月继续道：“你们说，陛下……”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几人，“我有点担心。”

　　玉竹了然地点点头，“过几日就要进城，云乐姐姐担心也是正常的，若是半点不担心，我倒真要疑心姐姐是块木头了。”

　　秦饰月笑了笑，没说话。

　　玉竹被她的笑晃了眼，愣了下道：“姐姐病了场倒比之前爱笑了。”

　　秦饰月心里的不安更重，她分明不认识这些人，但这些人却都对她非常熟悉的样子，如果说是在演戏，那这些人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她犹豫着正要开口试探两句，先前被画屏吓住的芝菱插话道：“都怪魏王听信小人之言，致使军中无将可用，让沙靼连吞我国五座城！他不知百姓们饿得吃草吃树，还要建什么通天宫！若有机会，我倒是要去他坟头踩踩！”

　　“他早被乱军砍成七八十块，那有什么‘坟头’，”玉竹道，“再者，若非如此，陛下说不定还在边塞替魏王守关，哪有如今。”

　　秦饰月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竭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抬起眼直勾勾盯着玉竹，开口时声音哑得吓人：“你说，魏王……被……”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只一眼不眨地看着玉竹。

　　玉竹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副神情，挽住身边人的胳膊，“云乐姐姐？”

　　“接天峡一役，过去多久了？”

　　“六年，”说话的人是青霜，她担心地看着秦饰月，“你这是怎么了？”

　　六年？

　　六年！

　　秦饰月动动嘴角，很想勾出个笑，但她发现自己此刻连假笑也装不出来，索性放弃，侧身靠在车壁上，闭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