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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辛亥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出了竹林,荀粲即刻动身返回荆州,而钟会由于“重任在身”,不得不去见两看相厌的邓艾,有模有样的把“和谈”的戏码演下去。而另一边,姜维则骑马带着诸葛瞻返回诸葛府。二人进了门便径直朝后院而去,诸葛府的管事孟戌命人系好姜维的马,又嘱咐仆人拿些糕点瓜果,与茶水一同送去后院。

      “姜将军一直面若冰霜,半点表情都没有,真是骇人。”婢女放下东西便匆匆退下,待跑出院门,稍稍松口气,忙心有余悸地与同伴咬起耳朵。

      “有吗?要是姜将军和夏侯将军,成天满面笑容,不是更可怕吗?”

      “嘘,我还真听婶姨说过,她当年在这府里时,见到的伯约小将军又爱笑又好说话,还帮她修过坏了的木盆呢。”

      “修木盆?!这肯定是骗你的。姜将军哪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婶姨才不会骗我!”

      “会!”

      “不会!”

      “咳。”

      不知不觉,两个婢女越吵声音越大,直到身后传来咳嗽声,才恍然停住。见是孟戌,两个小丫头面色一红,连忙各自倒了声歉。

      “姜将军多半会留下用晚饭。去吩咐庖室,叫他们多备一些。”

      “是。”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孟戌无奈地摇摇头。小君侯待人素来宽和,高官仆婢皆一视同仁,而诸葛府中的下人也各个忠诚尽心,所以这点无关大雅的小吵小闹,他身为管事,自然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君侯心仁聪慧,神清骨秀,只是最近……

      半个月前上元节发生的事,至今他仍心有余悸。幸好,姜将军之后就回了成都,有姜将军一直陪着小君侯,再没有出现什么自伤之事。于他而言,诸葛瞻的安危胜于一切,所以哪怕仅是为这一点,纵使姜维待人接物算不上和气,每每见姜维来诸葛府,他都乐意至极。

      却是门口仆从匆匆而来,孟戌听过其禀报,忙赶往正堂。堂中之人负手而立,头颅微低,不知在思索什么。孟戌放慢脚步上前,而人也已听到脚步声,不紧不慢回过头,半实半虚扶住正要作礼的孟戌:
      “不必多礼。我是来找阿瞻手谈的,他现下可在家中?”

      孟戌忙答,君侯正与姜将军在后院,他即刻命人通传。

      “伯约也在?真是巧。”若说姜维总是面无表情,那费祎则是逢人便笑,上到王公大臣,下到仆从侍婢,无人不觉得亲切。但不知怎得,孟戌觉得费祎此刻的笑好似冬日白阳,明亮却没有温度,看似举目即见,实则远在万里,“那不必打扰他们,我先在这里喝会儿茶。等姜将军和阿瞻谈完,你再去通传。”

      “费公,近日姜将军与君侯常交谈有几个时辰,若要等怕是——”

      “无妨。”

      见费祎坚持,孟戌只好命下人端上茶水吃食,按捺住心中不安,恭敬地退了出去。

      ————————————————————————————————————

      从竹林到诸葛府的一路,诸葛瞻始终未发一言,实是在疯狂思考如何给姜维顺毛。他设想了各种情况,各种方法,构思了好几套完备的话术,可等到眼下真和人面对面坐着,还被姜维一动不动的盯着,什么精思巧妙,全成了空。眼瞧着场面在沉默中越来越滑向尴尬,诸葛瞻心下一横,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

      “伯约哥哥,你尝尝这个桂花饼,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沉默,依旧是沉默。

      诸葛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保持递出的姿势。还好,姜维没让他等太久,半晌后,还是将桂花饼接了过去,咬下一口:

      “很好吃。”

      还好还好,这就好办了。

      虽然姜维语气淡淡,但这种程度的回应,已足以让诸葛瞻确定姜维没有真的特别生气。他暗舒一口气,不禁笑容更灿:“事出突然,钟士季突然拉走我,我也吓了一跳。但他既是大庭广众之下带走我,又是为议和而来,便定然不会对我下手。若是我能借此机会多套出些情报,于国家大事也有利。”

      “而且,从结果来看,伯约哥哥不仅这么快就找到了我,还端了他们的据点,把情报尽数收入囊中,不愧是伯约哥哥,技高一筹,远不是那些魏人能比的。”

      “当然,我知道即使结果是好的,我这样做也很冒失很不自量力,害你白白担心。我保证,绝对下不为例。”

      反正如果真有“下次”,姜维也记不得。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许久,姜维仍迟迟不语,只捏着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诸葛瞻顿时又开始紧张:这些话他是不是说得太快了?是不是应该等姜维回应了,他再说出下一段套路?现在这样一股脑说出来,简直像是在堵姜维的嘴……

      “所以伯约哥哥,别生我气。我只是想帮你……”

      他决意用出最后一招。他不信姜维听他这么说,还不肯与他讲话。

      “阿瞻。”

      果然,姜维神色动容,启唇开口。

      “嗯。”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诸葛瞻一愣,下意识道:“就是突然被钟会带到了竹林,又遇见了——”

      “不是今日。”姜维的语气低沉的令人心惊,“驿报中,钟会一行人今日才到达成都,且只言来使,从未提及议和,你却能在桃源宴中找到、认出钟会,又早知他们是为议和而来。还有之前郭循的事,天象的事,以及上元节……阿瞻,我不在成都的这几年,你遇到了什么事?”

      “……”

      诸葛瞻被迫哑然。对敌人,他尚且不愿用梦境解释“未卜先知”,对象是姜维时,他更不敢有一丝冒险。天象或许可以继续用兴趣使然搪塞,但郭循的事又该从何坦白……

      “是大将军吗?”

      谁?

      诸葛瞻又是一愣。听刘谌喊久了,他也下意识把大将军等同于姜维,半晌才反应过来姜维所说的人是费祎。然这一停顿,落在姜维眼中,却等同于默认。

      “阿瞻,朝政之事,千头万绪。你既尚未入仕,不要牵涉其中。”

      “不是,我……”忽然,诸葛瞻心诚至灵,话上嘴边,“伯约哥哥,我的确知道一些事,但消息源头与文伟叔无关。正如你所说,理论上钟会今日才到达成都,文伟叔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提前知晓他们此来的目的,更没有机会告诉我。我究竟从何得知……抱歉,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至于朝政之事,你说的没错,诸事千头万绪,我若贸然插手,一定会闹出笑话。但如果你不把事事都与我讲清楚,无论我有意无意,随时都会被牵涉。所以,我答应你,我只通过你了解或参与朝堂之事,绝不擅作主张,自行其是,事事都与你商量。反过来,你也不能总是瞒着我,把我当天真可欺的孩童,可以吗?”

      “……”

      “我迟早要入仕的。与其将来撞得头破血流,不如现在由你为我保驾护航,提前熟悉朝政。”

      “……不——”

      “伯约哥哥……”

      话音刚落,诸葛瞻明显看到姜维脸上一懵,随即浮现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无措。这副模样诸葛瞻并不陌生,许多年前那个初来乍到诸葛府的年轻将军,在被他拉着手喊了“哥哥”后,一样是这般手足无措,他说什么,人就答应什么。

      果然,不知是被诸葛瞻的一番说辞打动,还是被这一最后击彻底击倒,姜维又沉默了下来,良久,终究没能再吐出个不字。

      “以后不要再做今天这么危险的事。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

      “一定一定!”

      大获全胜!

      谁说伯约哥哥性倔的,明明还是能说动的嘛。

      心中激动,诸葛瞻顺手连吃了好几块桂花糕,忙又全心全意投入正事,他有太多事想和姜维讲:“伯约哥哥,今日与钟会在一起的人姓荀,表字奉倩。我听他自称为‘參’?你可知他是何人?”

      “荀粲,字奉倩,是东京尚书令荀彧的幼子。”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对于此人,伯约哥哥还知道其他信息吗?”

      “他目前是魏国的荆州牧。余下的,我并不了解。”

      其实,“荆州”二字已足以帮诸葛瞻从乱麻般的记忆中揪出线索,昔日非鱼楼中,费祎与夏侯霸为他讲解的天下大势的旧事立刻浮现脑海。荀粲自二十九岁一场大病死里逃生后,迁居江陵,控制长江上游,虽名为魏臣,多年来却与三国都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怪不得,荀粲要他承诺事后将鸾昭仪送回荆州,而方才谈话间钟会提到“五灵丹”与“救人”之类的话,应该是与人二十九岁那场病有关。

      理出些头绪,诸葛瞻转而为姜维讲述今天的所见所闻。最关键的是两件事:其一无疑是鸾昭仪之事;其二,则是钟会与司马昭已生芥蒂,而执掌荆州的荀粲,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显然与钟会交情匪浅。

      “接下来,你或许可以做这两件事:一是找人。和郭循一样,我也可以画下鸾氏的画像,若能在她被送入宫前找到此人送回荆州,无论她为何潜入,都可防患未然。对了,城中非鱼楼也是魏国的据点,那里应该也有线索。二是试着与荀粲取得合作。他虽然名为魏臣,但若季汉真为魏国所灭,同样会影响到他在荆州的势力。也许,他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前者我会去办。但荀粲……如你所说,他不希望改变当今局势。”

      “你是说……”诸葛瞻面露疑惑,未等姜维回答,又先意识到问题。他始终着眼于的是两年后的亡国,但姜维想的,显然是眼下的北伐。前者守,后者攻,至少现在,荀勖绝不会是季汉的朋友。

      “钟会的态度,我会留意。”姜维点头道,“这则消息很有用。”

      “……但你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则消息用处不大,但又不想打击我。”

      “咳。”

      看到姜维有些尴尬的低下头,诸葛瞻不由暗叹,若是伯约哥哥再会说谎些该多好。

      不过,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正因为姜维说谎技术极差,他才能随时随刻一眼看穿人的想法,从而无比安心。他知道姜维的一切,所以既可以畅所欲言,又不必担心自己言语不当,时常疑东疑西。

      接下来,他又把今日会面的全部内容尽量不改变一字一词,对姜维复述了一遍,包括涉及喻怀的部分。出乎意料的是,当听到这个名字,姜维忽然蹙起了眉,若有所思:

      “有些耳熟。但……不行,想不起来。”

      这可不是个好回答。诸葛瞻再次暗叹。他原本只将喻怀当作超脱人世的精怪,可钟会、荀粲乃至姜维都会对此名耳熟,似乎又暗示着喻怀可能是……某个人?而且,与其他尚未解开的迷雾不同,他至今都未能发现,喻怀的身份与改变亡国命运有什么关系。

      此事值得他费这么多心力吗?是否反而会被误导至歧路?喻怀、重生、轮回、大衍、星象……那个离奇的数值,与此会有关系吗?

      迷之又迷,玄之又玄,思来想去,果然还是一团乱麻。诸葛瞻揉着发痛的额角,决定把此事也先搁置一旁。他还有一件事想问姜维。

      一件今日谈话中,最令他感到不安的事。

      “伯约哥哥,他们说祸起萧墙……是指你和文伟叔的矛盾吗?你们之间——”

      “阿瞻。”姜维的打断,既太过高声,又太过突兀,“我与大将军之间,仅是政见不同。若魏国细作是想在这点上做文章,只会是枉费心机。”

      “是因为北伐吗?我听北地王说了你这次退军的前因后果,的确无比可惜。但事已至此,也许……伯约哥哥在成都多休整一短时间,待来年或者更久之后遇到新的战机再出兵,是不是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不知为何,诸葛瞻说着说着,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姜维主战,费祎主和,二人一个是他的至亲,一个是他从小尊敬的长辈,他固然不信他们会到北边司马懿与曹爽兵戈相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钟会那笃定的语气,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安。再加上之前姜维在今年的北伐场场皆败,既然提到这个话题,若他能事先说服姜维放弃这次北伐,既扼杀季孙之忧,又免去兵败之祸,夏侯霸也必然性命无虑,可谓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然而,话说完后,诸葛瞻突然意识到其中不妥。之前姜维已经怀疑过费祎曾与他说过什么,他现在再这样旗帜鲜明地劝姜维暂缓北伐,无疑像在替费祎当说客。

      他心虚的微微抬眼,立刻撞上姜维鹰一般的眼睛,再无法逃开。他屏住呼吸,满心惊讶地看着这双眼眸变深、变冷,最终深邃地望不见底,他的心跳不由越来越快,弥补的话,全堵在嗓里。

      他无法发声。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

      他甚至感到——恐惧。

      “阿瞻,是大将军与你说了什么吗?”

      “没……”

      “那是谯允南?”

      “没有,谯先生向来只与我谈论学问。”

      “那你……”

      “句句都是逼问,你是在审犯人吗?!”

      却是弓弦蹦到极限,突然,诸葛瞻的恐惧一散而空,只剩下气恼与委屈。姜维干嘛要这样对他!姜维怎么能对他这么凶!

      “我都说了,大将军没有和我说过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过任何事!你觉得我会对你说谎?!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只是——”

      局势顿时逆转。现下,轮到姜维手足无措起来。他已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露懊恼,“阿瞻,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与你说话。”

      “我只是不希望你牵扯进来。北伐之事千头万绪,牵涉甚广,不是现在的你能够插手的。”

      “什么牵不牵扯!你分明是觉得我天真呆傻,会被别人哄骗反对北伐!伯约哥哥,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知轻重,没有脑子吗?!”

      “反过来也一样。”

      “什么?”

      “阿瞻,你既不该反对北伐,也不该支持北伐。”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丞相的儿子。”

      诸葛瞻一怔,脑海中瞬间闪过这句话的几种不同含义,姜维已继续道:“阿瞻,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态度会对决策产生极大的影响。但凡事爱极则憎,信深则怨。以目前的局势,无论是战是和,都无法遂所有人的愿。若来日生出不妥,不该由你承担。”

      “所以,其他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你不要碰,可以吗?”

      先前他恳求人的表情,如今尽数出现在姜维脸上。而显然,他同样无法拒绝姜维的恳求,尤其是这种,一心只为他着想的恳求。

      其实,明明是他先发的脾气。

      “嗯……”

      在得到诸葛瞻的答复后,姜维好似放下一大块心结般,舒然一笑:“阿瞻,天色不早,我今日还有事,需要先回军营。鸾氏的事你放心,我即刻命人去查。”

      “最晚明日,我把她的画像给你。”

      “好,那就明日这个时辰,我来取。”

      “还有——”见姜维起身离去,诸葛瞻望着人的背影,突然大声道,“伯约哥哥,你是大汉的将军。我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汉室社稷。”

      “所以,若来日未遂人愿,你也不要独自承担。我们一起——”

      片刻的错愕后,姜维一笑,回身走到诸葛瞻面前,拍拍人的肩膀:

      “放心吧。我会让天遂人愿。”

      “走了。”

      目送着姜维的身影消失在庭院转角处,诸葛瞻坐回案后,这才意识到方才二人谈的火热,桌上糕饼却几乎都没动过。他忙喊来孟戌,让仆人将糕饼一一包好送去军营,若姜维忙起事来无暇吃饭,还可以拿几块垫一垫。

      “君侯,今日费大将军来过了,一刻前才离开。”仆人带着糕饼离开后,孟戌稍作犹豫,将费祎来访之事讲与诸葛瞻,“我本想大将军到时便来禀报,但大将军不肯打扰君侯与姜将军谈话,再加上近日有传言……大将军似乎一直避着姜将军。我担心弄巧成拙,便擅作主张,待大将军离开再来禀报,请君侯责罚。”

      “无事。只是孟叔,下次遇到这种事,其实可以先编个理由叫我过去。”话虽如此,但诸葛瞻也知孟戌没有这么做,是担心万一姜维看出不妥,他们总不好继续隐瞒费祎来府之事,所以并没有真的怪罪,“文伟叔可说是为什么事而来?”

      “大将军只说来找君侯手谈。”

      只为手谈,等了他一个多时辰?

      这个理由显然毫无说服力。眼下天色已晚,看来明日,待他画完鸾昭仪的画像后,得去一趟大将军府。无论文伟叔所来为何,他作为小辈让人干等了这么久,理当前去赔罪。

      “对了,大将军离开时还说,今日魏国使者到访,他忙于相关事宜,无暇抽身。手谈不过小事,来日有空,他再来府中邀约,君侯不必特意上门。”

      此语更似欲盖弥彰。既无暇抽身,为何还在今日专门前来手谈?诸葛瞻不由觉得头又开始作痛。说到底,比起不会说谎的姜维,他更担心费祎是否会对先前之事心存芥蒂。

      伯约哥哥无诏出兵固然是大错,但文伟叔硬要战战告捷的大军退兵,也可见是动了真阵仗。

      钟会那番季孙之忧又钻入脑海,他不敢再耽搁,快步朝书房走去。

      “孟叔,一个半时辰后,再命人去军营送一件东西。”

      他一心只想着这次的会面,现在方想起,之前,钟会其实给过他更直白的提示。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

      “杀枭。”

      鸾昭仪,必是那只枭。

      ————————————————————————

      离开诸葛府后,姜维骑马直奔军营,刚好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以他的官职,城门下钥后自然也能畅行无阻,只是那时必得向守门军士亮明身份,登籍备查,总归多一番麻烦。况且,今日意外从魏国据点那得到那么多情报,他也想早些确定这些东西的价值,再将有用的部分化繁为简,带入城,存进家中。

      成都,远不如汉中行事方便,今日他本不该贸然动用死士。所幸,确有所获;更所幸,诸葛瞻安然无恙。

      当得到诸葛瞻被钟会带走的消息后,他几乎失了心跳,再顾不得什么兵情郭循,立即从喝了大半天茶的大将军府飞奔而去。他从未和钟会打过交道,唯一的了解,也不过是从夏侯霸那听来的零星半点——钟会年少却有妖智,非常主堪驾驭,但若能操运得当,或当为汉、吴之忧。如此危险的人物远非诸葛瞻能够应对,好在死士很快便查到踪迹,他立即带人找去,直到将诸葛瞻全须全尾拉上马,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至于什么质问人为何如此胆大,为何要孤身犯险,也早就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说到底,他只是因担心人的安全而急愤。况且事后诸葛瞻一直用小心翼翼地目光瞥他,一边软言微笑一边给他递桂花糕,他再有气,也不可能生起来。

      然而,不生气,不代表他能忽视此事的严重性,这就是为何当诸葛瞻坚持追问朝政之事时,他一改常态,答应了人。夏侯霸曾对他一心想让诸葛瞻避于风雨外的做法发表过许多次意见,略去无用的废话,核心便是认为他保护过当,过犹不及。而此次回京后,先是从北地王那里听说人犯了癔症,之后人又的确做出许多难以理解的事,他不得不面对人曾经无话不谈的人对他藏着许多秘密的现实。既如此,与其等别人趁虚而入,不如由他先与人将利害关系说清楚。人能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便不会再去别处打探,自然也就降低了被利用的风险。

      只是他不曾想到,费祎这次竟会如此行事。

      费祎不可能想不到从诸葛瞻嘴里说出一句“战”或“和”的重量。所以他本以为,至少在不牵扯诸葛瞻这件事上,他与费文伟有最基本的共识。

      思绪飞速翻腾,一转眼,他已到达军营。刚行至屋前,亲卫统领宁绥已迎了上来,说出的话,却令他勃然大怒——

      一个时辰前,大将军府遣人到军营带走了今日从竹楼得来的全部竹简。

      “领头的人是谁?”姜维强压怒气问道。正和几番令下,他必须放弃势头正好的战局一样,大将军费祎才是朝中握有最高兵权者,所以理论上无论想从军营中带走什么,都名正言顺。他知晓亲卫无法公然违抗大将军府派来的人,但至少该第一时间给他送信,与来人多加周旋,一直拖延到他赶来军中亲自应对此事。

      “禀将军,是大将军府的掾属郭循。”听到这个名字,姜维瞬间变了脸色,“他带着盖着大将军印的亲笔书信与将府兵士,初时只道来替大将军例行检阅兵众,待进营后,才拿出另一封将令并遣兵士破屋。是我一时不察,请将军责罚。”

      见宁绥跪下时,身形略微晃动,姜维目色一沉:“受伤了?”

      “阻拦时受了些小伤,不妨事,劳将军过问。”

      这下姜维也不必再问为何没能拖延到他赶来。宁绥是他从战场上一刀一枪带出来的人,不说身经百战,也绝非将府之人可轻易伤到。今日会受伤,只能说明将府的人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强硬。宁绥固然可以调动军营兵士强行阻拦,以硬碰硬,但若造成更多械斗伤亡,事态必会一发不可收拾。那种情形下,退让,不得不为。

      “起来吧。”把人拉起来,姜维又问,“除你以外,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宁绥惭愧低头:“独我学艺不精。”

      “无需自责,你的决断无错。”没有其他人受伤,意味着宁绥及时阻止了冲突,理便依旧在他们这边,“今夜你不必值宿,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答过后立刻回去休息。事情发生时,你为何未遣人告知我?”

      “禀将军,当时郭循以大将军已亲自前往诸葛府告知将军此事为由,把将士皆拘在校武场不许报信。他们离开后,我立刻遣人去往诸葛府,该人又恰好遇上从府中将要离开的大将军,大将军说已与将军说过此事,无需多此一举。我心觉不妥,在第一次送信的人回来后又遣人入城,目前尚未归来。”

      “好,你退下吧。”

      拼上最后一角,姜维终于理清整件事情的经过。费祎在知晓自己正在诸葛府的前提下,一面派郭循带兵卫来军营抢夺,一面亲自前往诸葛府阻止诸葛府下人通禀,此时无论是军中派人由外至内给自己送信,还是自己通过其他方式得知消息要离开诸葛府,费祎都可以从中阻拦,直到确定郭循成功完成任务。

      且此事费祎本可选其他人来,特意派郭循,是已经知道他查明郭循在大将军府?然他今日本就是为此事特意上门,费祎又何必一面拒而不见,一面用这种方式示威?

      费祎当他姜伯约是什么人?!

      拳头砸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正把推门进来的夏侯霸一跳。他见姜维怒气冲冲往外走,连忙一把拉住人:“你去哪?”

      “大将军府。”

      “这么晚城门都关了,你哪怕去了大将军府的人也肯定说费大将军已经歇下。……诶!你别走!你先吃块饼糕冷静下,所谓谋定而后动,你就算今晚真要去,也得想清楚说什么,总不能真去和吵架吧。”

      半劝半扯,夏侯霸总算把暴怒边缘的姜维拉回屋中,硬往人嘴里塞了几块饼糕,末了还不忘把门栓放上。一边,姜维攥紧拳头深蹙着眉,咬牙切齿地咀嚼半晌,才忍下破门而出的念头。

      “哪来的?”

      “刚军营门口碰见诸葛府的人说是给你送东西,我就顺手帮他们带进来了。话说阿瞻这小朋友真贴心,半夜了还想着找人给你送点心,瞧着各个都还不错。反正这么多,你不介意我也尝——”

      “放下。”

      “小气。”

      夏侯霸不情不愿地放下食盒,盒底刚碰到案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开盖子拿出一块扔到嘴里。姜维没好气的剜他一眼,他也只当没看见,心满意足的把整块桂花糕吞下肚。

      “你下午去哪了?”

      “呃……北地王办完桃源宴来找你去打猎,你不在,我有空,就去了,还顺手教了会儿那位小公主骑马射箭。”夏侯霸兴致冲冲地讲了会儿下午的见闻,临到末尾一转话题,“其实你知道的,这批情报,大将军势在必得。就算我那时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不仅如此,哪怕现在气势汹汹杀到大将军府,这批情报也不可能要回来。姜维心里都清楚,但又不甘心,唯有沉默以对。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心里发毛。”屋中气氛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夏侯霸忍了半天,终于不由出声叫苦。

      “你有办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联系到钟会吗?”

      夏侯霸迟疑着:“我可以试试,多半能成。但我记得我和你说过,钟士季那小子性情乖桀,阴晴不定,你私下找他……”

      “回师时我得到消息,魏国将都督雍凉军事的司马望调回朝中,以邓艾接替征西将军之职。但邓艾未能接掌西线全部兵权,而是依旧仅都督陇右,主事者雍州者,一直悬而未决。”

      “……你是觉的,司马昭此次让钟会与邓艾一同出使,是想让钟会——”

      “我需要与钟会见一面,再下判断。”

      “行,交给我吧。”夏侯霸一口应下来,又眼珠一转,笑道,“但是,姜大将军,我要是费心费力帮你办成了,你拿什么回报给我?”

      “……你说。”话虽如此,姜维却伸手把食盒环到自己身侧,意思不言自明。

      夏侯霸翻给他一个大白眼:“谁想和你抢这点吃的。近日不是又要造新兵器吗,你帮我造个袖箭当报酬就行。得是姑娘能用的,还得是你亲自盯的,别拿寻常工匠的东西糊弄我。”

      “要送哪家姑娘?”

      “什么哪家姑娘,送小公主的。小丫头在骑射上实在没有慧根,还是教她用袖箭防身靠谱些,就当我这舅祖父的一番心意……嗯,也算是你给你舅祖父我的一份儿孝敬。”

      “……”

      正当姜维与夏侯霸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绊着嘴时,屋外传来士兵禀报,道诸葛府又给送来一个盒子,请姜维亲启。

      “几年不见,瞻小郎君学坏了啊。给你送吃的就算了,大半夜还给你送美人图,莫不是——”

      “仲权,你安静会儿,我不会把你当哑巴。”

      在夏侯霸愈发吵闹的背景声中,姜维捂着耳朵,看向从盒中拿出的画轴。绢布之上,女子发髻乌黑,肤白如雪,一双似愁柳的细眉下,两只眼睛眼角轻扬,宛如猫一般狡黠妖冶。盒子里还有一封诸葛瞻写的信,除说明画中人即是鸾氏外,还特意将与之相关的情报一一写下,以便姜维找人。

      本说好明日由他去诸葛府取,是出了什么事,让人突然焦急起来?

      想到此,姜维便想起诸葛瞻那些不肯告诉他的秘密,想到费祎想让诸葛瞻入局的打算,再想到费祎今日的一系列举动,不免又觉心烦气躁。将画像交给死士吩咐完毕,又将没半点正经事就是来找他打发无聊的夏侯霸赶走,姜维坐回桌案前,眸中风烛,明暗摇曳。

      他不能一直被动下去。

      第二日晚时,他如愿收到了夏侯霸的消息:

      「六日后,非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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