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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己酉 ...

  •   「正月癸巳夜半太阴去极卌度柳十三度半」

      墨毫划过牍片,记录下斗转星移。大约十几秒后,笔锋又动:

      “极星,去北极十度太。”

      「极星,去北极十度太。」

      这是成都西城外的山崖。此夜月色晦暗,星斗满天,崖上一人墨衣束袖,直身而立,一手执牍,一手执笔,每次录下报来的数据后,便会惯常地注视着山崖,那里的少年一身天青蜀锦,身形修挺,正举着窥管,全神贯注地观察天象,所以,少年自然浑然不知,身后之人的目光何等柔和,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与披甲执戈,刀头舐血的将军联系起来。

      风若有似无地吹着,静谧笼着竹叶,沙沙低语。

      这时,一颗明星飞入南天。

      “客星入天阙南,柳五度少”

      ……

      许是怀着心事,过了几秒,姜维才回神,记下数据。之后,诸葛瞻又断断续续报了七个星官的宿度,姜维依次记下,停笔罢时,刚好写满竹牍末行。

      “噔”的一声脆响,壶箭又浮满一格。这意味着自夜半开始观星起已有一刻。按整夜来说,便是——

      「二十六刻。」

      壶箭的刻度要与日期一起记在牍背。刚写好,姜维忽觉身前一暖,原是诸葛瞻已放下窥管,一头靠到他怀里。

      “困了?”他问。

      “嗯……”

      “等一下,我们这就回去。”

      被人托上马,诸葛瞻坐在都灵背上,一边等姜维收拾仪具,一边回想起这半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果然,郭循依旧查无此人——姜维没有印象,簿籍没有记录,凭画像寻人也暂时毫无成果。唯一的推进,只有费祎不仅已提前知道将有刺客,还有确切的姓名、身份、长相用以防范,成功避免刺杀的几率,多少能比之前增大许多。

      除郭循一事外,上元节时,诸葛瞻还意外注意到天象有异,便自那日起开始了为期十四日的观星。此事繁琐,且夜夜不得安睡,所以他本不愿麻烦难得回到成都的姜维,但城门宫门除节庆外都会在夜间关闭,他再得宠,也不能连着半个月公然违反宵禁。但观星必须在夜半子时,唯一的办法,只有先歇在城外的军营,天亮后再进城。而他按此想法,对姜维刚一开口——

      “好,我和你一起去。”

      “不是不是,只需要给我一个能进军营的符契,我自己可以——”

      “夜里黑,山崖太高,我不放心。”

      姜维没给他留下半点拒绝的机会。而本来打算等过几天再劝走姜维的诸葛瞻,渐渐的,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舍不得开这个口。

      随叫随到,一说就懂,纲目清晰,孔武有力,有姜维在,除了观星必须要他亲力亲为外,其余的事,他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再动。偶尔,他会隐约生出几丝愧意,但转瞬就消泯在姜维无微不至的照顾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无论在哪里,无论干什么,他无需有任何后顾之忧。结束后,姜维总能处理好一切,然后带他回家。

      当然,如果这份可靠,能再多留点商量的余地,就更好了。

      裹着姜维硬说山间风大让他披上的披风,诸葛瞻长叹一声,姑且屈服于淫威。而那边,姜维已经收拾完毕,仪具和竹牍各自规整,放入了萧稍背上的布囊。他一手牵住萧稍的马绳,一手扶住都灵的马鞍,翻身而上。

      诸葛瞻头一倾,顺势靠到人背上。这幅高大的身躯不着甲胄时,硬朗却带弹性,无疑是眼下最好的枕头。

      依赖旁人,绝非长久之计。

      但,若对象是伯约哥哥,也无妨吧。

      马蹄声嘚嘚嗒嗒,二人踏上回军营的路。山风的确渐渐变大,吹着吹着,诸葛瞻忽地转醒:

      “你当初一口答应得痛快。怎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小时便喜欢看星星。”

      “不仅如此。”今日是最后一日观星,之后他便可以用已经录下的数据验证想法。想到此,他不免兴致盎然,“天穹星辰看似浩渺无穷,其实不仅各有其位,而且周行有律。以北极为纬,二十八宿的距星为经,就可以记录下各个星官每日的位置,再利用它们运算。一般而言,太阳太阴,荧惑岁星,皆按固定周期运行,只要掌握规律,无论向前向后推算多久,都能得到准确的答案。这就是董公所谓——‘天道不变’。”

      “但是,如果董仲舒之语无误,有一点无法说通。《尧典》曰‘日短星昂,以正仲冬’,说明帝尧时冬至日落,太阳应位于昂星;可依《太初历》,冬至日落,太阳却在牛宿初;依东京《四分历》,冬至更进于斗十三。正因如此,马公郑师曾注经百字,认为古今星宿划分不一,遂有差别,而谯先生则觉得马郑二说过于复杂,也许仅是经文传抄口传导致讹误。但其实,我觉得谯先生想的依旧太复杂了。星宿有别,经书讹文,与其强行弥合,不如采用最简单的解释——”

      “只要天道会变,一切矛盾,豁然冰释。”

      寒鸦掠过天际投下的影子,乌云缓缓而去,弯月幽而复明。

      “所以——”姜维似乎听得认真,“你夜夜观星,并非为寻找规律,而是为了证明,天道并无规律?”

      “自不会全无规律。太阳以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为一周,太阴以二十九又九百四十分之四百九十九为一周,还有岁星、荧惑,它们的周期虽因观测小有变动,但大致是确定的。而周期未变,躔位却变,我想更可能是天盘,也就是极点和二十八宿变了。”

      “因此,我需要不同星宿不同日期的宿度,利用它们的差值是否相近,核实猜想。”

      其实,此事本不会如此麻烦。冬至日落时的太阳躔位是最方便计算的时间点,若身在东京或者西京,他只需要翻阅太史那里的历年记录,运算几个数值就够了。可惜,季汉太史虚设,重生又总在冬至后,不得不舍近求远,改用星宿推算。想想这里面的工作量,诸葛瞻就觉得头痛。

      可这是他目前唯一发现的破局点。如果极点与二十八宿的确在移动,他便可进一步确认,重生之事,究竟是天地反复,还是仅有人世轮回。这个答案直接影响到,后续他是该谨慎行事,还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董仲舒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倘若,天,会变呢?

      “伯约哥哥,早上你不用送我回家了。我想一会儿先算一些数据,然后一觉睡到下午。到时候我自己回去就好。”

      “我日中无事,几时送你回府都无妨。倒是……桃源宴,你还去吗?”

      诸葛瞻一愣。是了,他既已有了自既望至月晦整十四天的数据,可不就已经到三月朔日,年年举办桃源宴的日子。为了遇见钟会,他自然不能缺席这场桃源宴。但钟会诡谲狡猾,若不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万一像之前那样,被轻而易举套空了底牌……

      他不敢托大,权衡轻重,运算之事,只能推至来日。

      真是可惜!

      “不如这样,”察觉到人的为难,姜维提议道,“你再睡一会儿。等回营后我们先算两组星象,确定差值是否相近,其余的之后再算。桃源宴历年都是下午最热闹,只要能午时前赶去赴宴,应不会错过什么。”

      “倒是可以……不过我自己来就行,伯约哥哥不必——”

      “放心。我虽然不懂细则,但演算整理,我从旁总能帮上些忙。”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之前丞相观星时,我做过这些,不会添乱。”

      “我怎么会觉得你添乱!只是……”

      只是这些日子你白日练兵理事,晚上还要陪我奔波,如今再陪我熬夜,真当自己是铁人,百病不侵,不知疲累吗?!

      可他还没把话说出口,姜维便又道:“那就这样定了。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可……”

      “睡吧。”

      “……你总替我做主意。”

      小声嘟囔着,诸葛瞻终究还是再次屈服淫威,靠着人闭上眼睛。

      “伯约哥哥,当初……父亲是如何观星的?”

      “和你一样。夜半子时,推星盘,定宿度,比算诸星……”

      姜维娓娓讲着昔年之事,诸葛瞻听着听着,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十二年”、“军中”、“岁岁有差”等内容断断续续地进了左耳,出了右耳,最后渐去渐远,悄然无声。

      父亲那时……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马蹄踏过山脚旁的水涧时,姜维忽觉背上一重,回头去望,月光下,人阖眼睡着,格外安谧。

      他让都灵慢些,免得乱了清梦。

      回到军营时,已是月垂西南。来到屋门前,姜维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依约唤醒诸葛瞻,而是从马上抱下人,轻手轻脚放到榻上,散开发绳,掖好被角。

      他点上火盆、油灯,按时间在案上排好这些天的竹简,而后找出一捆新简,提笔抄录。每抄满几根,他便会看一眼壶箭,估量时间。

      “阿兄……”

      姜维不由一滞,等回过神来,笔已在简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墨点。他只能把废简扔进火盆,火光映在墨褐色的眼瞳里,升腾而起。

      他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烦躁。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带进一阵寒风。

      来者是夏侯霸。

      “我从外面回来就看你这亮着,难得啊,能看到姜将军亲自伏——”

      “嘘。”

      夏侯霸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诸葛瞻,了然一笑,压低声音:“我到忘了,你最近特别有闲情逸致,每天大半夜不睡觉,陪你家小朋友看星星。这是在帮他整东西?让我看看……入极度、荧惑入箕宿、距星……”

      “别乱动。”姜维打回夏侯霸的手,“到底有什么事?”

      “好事。”夏侯霸道,“要不把小公子也叫起来?毕竟是他吩咐的事。”

      “那更需要先让我知道。”

      “你就护犊子吧。他又不可能被你保护一辈子。及冠、入仕、拜官,这些糟心事不迟早还得碰。”奈何姜维一如既往的固执,夏侯霸只能耸耸肩,不再浪费口舌。

      “两个好消息。”

      “靠着小公子提供的信息和画像,你的人把郭循找到了。而且,更妙的是——”

      他拖长语气,卖足了关子,才咧嘴一笑,

      “人在费祎那。”

      ————————————

      诸葛瞻很少会梦到小时候的事。

      是七岁的时候吧。春日暖阳,草长莺飞,他和刘谌一起去马苑学马。刘谌一踏上马镫立刻驾驭自如,他却毫无天赋,被人扶上马后紧紧攥着缰绳,害怕得不行。折腾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摸到点门窍,刚牵着马跑出几步,就被不知哪来的树枝绊下了马。

      他知道,是自己笨,不怪马儿,也不怪负责清路的小吏。所以他藏起树枝,说着没事,又练了一会儿,才佯作平静回了家。等到了屋里时,他已经疼得手心发汗,硬绷着脸遣退所有下人,这才查看起伤口。

      想来也好笑。他那时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过摔出几片淤青,便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伤。可如果请大夫,受伤之事一定会被各方知晓,不仅会牵连马苑一干人,还会给为国事忙碌的父兄添乱。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他只能缩在被子里又疼又怕,一下一下吸着鼻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而正当他想到万一不治身亡,府里办白事会不会耽搁北伐时,忽听门吱吖一声——

      是姜维。

      于是,积蓄已久的泪水瞬间决堤。伯约哥哥当时定是被吓到了,才会手忙脚乱到左手还在帮他擦眼泪,右手就开始掀衣看伤;前脚听他抽抽涕涕说完顾虑,后脚立刻冲回家,再回来时,袖子里鼓鼓囊囊藏了一堆膏药,连治胸痹的药都一股脑带了过来。

      总之,之后的每一天,姜维都会来偷偷帮他上药,得亏当时父兄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才能让姜维这么一个不会撒谎的人,靠那些拙劣的借口,一直瞒到淤青尽散,风平浪静。

      其实,他何尝不知,换作父亲、兄长,或者刘谌、刘宁、陛下等等许多人,若是知道他受伤,没准半个太医署都得被搬空。可他也总想着,朝政、北伐、纠葛,除了他这个闲人,大家都要为太多事烦心,既帮不上忙,更当乖巧懂事,知礼明义,纵使是至亲挚友,也不该让他们费心。

      唯独姜维,有所不同。也许是初见时姜维的局促让他雀跃地发现,原来总被保护着的他,也可以帮到别人;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无论大事小事,哪怕他再三婉拒,姜维都会不由分说替他办好。总之,在姜维这里,他似乎可以不那么懂事、乖巧,甚至可以,有恃无恐。

      反正,伯约哥哥总会帮他的。

      所以,不要再怕了。就算又是在白费功夫,就算结局还是不尽如人意……没关系,有伯约哥哥肯听他、信他、帮他,总能找到办法的……总能找到的……

      除非,姜维也死了。

      忽地一束刺眼的光射到脸上,诸葛瞻难受地蹙起眉,抬手去挡。过了半晌,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刻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四下环顾,屋中油灯已灭,漏刻滴尽,天色竟早已大亮。

      “不是说好叫我起来吗……”

      虽是懊恼,他却也知抱怨无用,赶忙起身更衣束发。找发带时,他瞥了一眼案上堆叠的简片,忽然眼中一亮,停下动作。

      虽然还没全部整理完,但目前列出的部分,已足够两组星象的运算。

      最多半个时辰。

      对结果的好奇终究压倒一切,他估算了一下时间,索性散着头发,提笔开算。

      不得不说,姜维虽是武将,所作整理却宛如老吏执笔,一纲一目,清晰了然,凡是诸葛瞻当下会用到的部分,都用朱笔将关键的宿度勾了出来,大大提高了运算效率。

      然而,随着运算得到的数字越来越多,诸葛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核对数字的频率也在不断上升。但每一次核对,都与前一次无二。最后,他终于算得了答案。好消息是,确如其所料,两组星象差值一模一样。但——

      他又挑出两组再次核算,得到了同样的数字:

      四千五百六十八年。

      这是累计出这些差值需要的时间。

      这个数字太离谱了,以至于多看一眼都显得愚蠢。

      可,为什么……

      他肯定自己绝未算错。而纵使记录中有笔误,无心之失,也不可能恰好错成一样……

      “君侯,离午时只有半个时辰了。”

      士兵的提醒让诸葛瞻意识到不能再耽搁。天象的事尚可日后再想,若错过了钟会,才更是得不偿失。他连忙整好衣衫,扎起头发,骑马赶去桃源宴。而等他找到钟会时,人不仅已经写完字,还已嘲讽完一干人众,正被一群怒气冲冲的士子团团围住。看着眼前这突然冒出来,一脸天真的小家伙,钟会眉毛一挑,饶有趣意:

      “这又是哪家的小公子?也想与在下比拼文墨?”

      “钟士季。”诸葛瞻却决意开门见山,“我是诸葛瞻。”

      “哦。”钟会点着头,“诸葛孔明的儿子。所以呢?”

      “我有件东西,你或许感兴趣。”从袖中拿出折扇的一刹那,诸葛瞻敏锐地捕捉到钟会眼中的惊讶,而当他展开扇子后,钟会目色已深如渊潭,再不见方才的轻蔑,”钟公子,想和我聊聊吗?“

      ”乐意之至。“

      “那三日之后,请公子来——”

      “择日不如撞日,何必等到三天。”

      说着,钟会竟突然一把拉住诸葛瞻的手冲出人群。士子们自然担心敌国逆贼会对武乡侯君不利,一瞬诧异后连忙追赶阻拦,却不料钟会早在不远处备有马匹。只见他飞快地解开马绳,翻身而上,接着向诸葛瞻伸出手——

      武库无森森。

      迟疑刹那,诸葛瞻搭着人的手,翻身上马。

      “小公子不怕我害你?”

      “不怕。”

      “真不怕?”

      “就是不怕。”

      “哈哈哈哈。虎父不生豚兒,今日信哉!驾!”

      不顾身后喧闹轰天,钟会扬起马鞭,迎花踏风,一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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