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炎兴元年》左篱

54、戊申

　　上元灯节，成都街头流灯溢彩，欢畅熙攘，可惜却与二人无关。

　　诸葛瞻整颗心还系在宴会上。皇帝的心意尚不得而知，但费祎那番话，无疑是想借赐婚把姜维留在成都。大军长时间留在成都，万一敌军突然进攻，风险太大，所以最多休整几个月，就得重新派回汉中驻防。作为新婚燕尔留在成都的姜维交出军权，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而另一边，自打出了宫门，刘宁也始终心事重重，沉默不语。时不时瞥一眼身旁人，见诸葛瞻蹙着眉满脸严肃，不得不又按捺下来。

　　待走到一家酒肆前，她终于一把拉住人：

　　“阿瞻，我们得谈谈。”

　　诸葛瞻一愣，随即点头：“好。”

　　节日街上摩肩接踵，酒肆里倒还有些空座。端上茶菜，放下帘子，望着犹心不在焉的人，刘宁闷声问道：“你刚才提婚事，是不是为了替姜将军解围？”

　　“我……”

　　“你知道但凡提起的你的婚事，父皇一定会想到我与你青梅竹马，继而就会想替你我订婚。这样，就不会有人提起姜将军的婚事。”

　　“可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出声，父皇真的会把此事定下来。你明明对我无意，万一——”

　　“等等。”诸葛瞻忽然倾身上前，”你说我对你无意，为什么？“

　　刘宁瞪大双眼：“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你之前说，等我成亲那日，会来喝我的喜酒……”

　　“是什么时候？”

　　“什么？”刘宁又是一怔，随即思考起来，“什么时候……我记得当时司南找不到了，我们去找，可什么时候……也许是几年前？我记不太清……”

　　可诸葛瞻却还记得清。这件事发生在炎兴二年的仲秋，那时姜维已经在进行第二次北伐。换言之，这件事应发生在大半年之后。

　　又或者说，是发生在四年前。

　　就像春夏秋冬之于年年岁岁，一年之中，春日总早于冬日；然今年之秋，又总会早于来年之春。

　　所以，他是否可以理解为，时间既在不断循环，又在不断向前流逝……

　　“总而言之，阿瞻，既然你对我无意，我也对你无意，以后不要再在父皇面前提此事了。倒不是说你不能拿我当挡箭牌……至少以后，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今天真的是被吓了一大跳。”

　　不行，现在的结论还是太偏于猜测，他需要更靠得住的证据来验证……

　　“阿瞻！”

　　“在！”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刘宁嗔怒道，“婚嫁于你们男子，可能仅是随口一提，可于女子却是天大的事。我有一个贵为天子又疼我的父亲，又无所谓婚嫁，所以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没道理让旁人莫名其妙卷入纷争……”

　　“一来就在听宁儿发脾气。阿瞻，你是不是又惹我皇妹生气了？”

　　“我没在发脾气。我在和阿瞻讲道理——”

　　“好，好，没发脾气。”刘谌不以为意随口答着，走到案边坐下，瞥了眼桌上的吃食，叫来小厮，点了份桂圆阿胶羹，又把刘宁面前的冰醪糟拉到自己面前，方正经神色：

　　“宴席在你们离开后没多久就结束了，父皇留下费大将军和姜将军议事，皇兄也被留下了，我想你们多半会来这儿，就来了。”说罢，他又把二人走后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末了又道，“我才从皇兄那里知道，姜将军这次出军仓促，没来得及提前报请成都，费大将军多半是因为这个……啧，但俗话说得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父皇肯定不会不明事理。”

　　诸葛瞻却越听越觉不安：“陈令今日为何没有赴宴?”

　　“陈令?”

　　“陈袛陈奉宗。”

　　刘谌脸色一变：“陈奉宗去年就病逝了，尚书令由董厥继任。阿瞻……要不明日我们再去找太医令诊一次脉?”

　　“阿瞻身体不舒服吗?”刘宁也关切道。在诸葛府发生的事，刘谌没有告诉她，所以她虽然觉得诸葛瞻提陈衹很奇怪，但没有刘谌那么紧张。

　　诸葛瞻摇头，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可能是最近睡得太晚，没事。”

　　“是又熬夜看星星了吧。”刘宁笑道，“阿瞻，你还是得听太医的话，熬夜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太医说了你不能碰寒凉物，我一时没看着你就忘。”恰好此时，小厮端着做好的桂圆阿胶羹送进来，刘谌把它推到刘宁面前，“我让店家做的时候把药放进去了，不苦，吃吧。”

　　“宁儿，你的身体……”

　　“太医说，宁儿曾经受过大寒，得好好调理，否则极易酿成大病。唉，当初李昭仪知道后急坏了，也不知道这丫头是干了什么染上的病根。”

　　“没有那么严重啦，皇兄你少在阿瞻面前危言耸听。”

　　刘谌与刘宁一来一去拌着嘴，没察觉诸葛瞻的脸色越来越差。如果他的猜想没错，刘宁正是因为当时在哀牢发生的事才受的寒。而如果之前轮回中受的伤，有可能继承到下一次，那不仅是刘宁，还有刘谌——

　　他死死盯着人，唯恐一个晃神，眼前英姿勃发的少年就会变成宗庙前那满身鲜血、至死犹恨的尸骸。

　　他真的能救得了大家吗……

　　姜维恰巧是在这时由小厮领着进到了隔间。于是，他便看到即使窗外明灯粲然，橘红色的暖光尽数洒下，仍掩不住诸葛瞻的满脸煞白。人孑然坐在案席一侧，眼眸低暗，肩膀微微颤抖，在欢笑吵闹的刘宁刘谌二人对比下，更显得绝望无援。

　　姜维心猛得一沉，顿时想起刘谌所说今日在诸葛府发生的事。

　　“姜将军来了啊。”刘谌见到姜维，立刻打起招呼。他始终有些不太放心阿瞻的状态，便在宴散时告诉姜维他们会在这里。往年姜维还在成都时，上元节阿瞻都会和姜维一起过。有伯约哥哥陪着人猜灯谜，放天灯，散散心，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二位殿下。”姜维向刘谌刘宁一礼，而后在诸葛瞻身旁蹲下，朝人伸出手，”阿瞻，我买了天灯，要去城外放灯吗吗？“末了又看向二人，”二位殿下要一起去吗？”

　　“好——”

　　“不了不了。”刘宁赶忙捂住刘谌的嘴，冲着姜维笑容端庄，“我和阿兄还想在这里坐会儿，姜将军和阿瞻一起去吧。”

　　“你干嘛拦我！”刘谌不满的和刘宁咬耳朵。

　　“你叫姜将军来，不就是为了让他陪阿瞻吗？”

　　“是啊。那我们一起陪阿瞻不也挺——”

　　“挺不好的！皇兄你不懂！反正你就听我的吧……”

　　“阿瞻。”姜维又轻唤道，“去吗？”

　　“嗯……”诸葛瞻低低应着，半晌，突然回过神，又对着姜维撑起笑容，”嗯，当然要去。伯约哥哥我们走吧。“

　　他不能放任自己陷到任何一种无用的情绪中去，他必须始终向前看，握住还有可能握住的一切。

　　既然费祎目前无事，追查中郎郭循仍旧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循、脩笔画相近，上次多半是为此才没能从簿册中找到此人。这次他不仅要和姜维一起亲自查簿册，还要把画像交给人按图索骥，一定能有所突破。

　　费祎那他也要亲自走一趟。毕竟，他没有兄长可以代为转答。

　　还有文伟叔与伯约哥哥的矛盾。也许郭循一事可以成为缓和二人关系的机会，他得好好想想，继续想，一直想，想到绝对成功、万无一失的办法……

　　忽得火光一闪，诸葛瞻惊以为着了火，慌得往后一个踉跄，正撞入姜维怀中。他茫然地再朝成都城望去，入目皆是飞往苍穹的天灯，橘红色的点点灯火与繁星交错相连，这才让他认错成火焰。

　　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自己竟已经来到了城郊。换言之，一路上他都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一句话都没和姜维说。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振作起来干正事！

　　“伯约哥哥！”

　　他转过身，直直看着姜维

　　“嗯？”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提郭循的事，提郭循的事！

　　”你……“

　　不要忘记提郭脩，还有簿册、画像……

　　”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疾风掠来灯火，河畔边，两个人都僵立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诸葛瞻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下。明明想好了不能软弱，明明郭循的事已经到了嘴边，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这一句！而且，为什么说出这第一句话后，就像堤坝决口，那压抑的情绪再无法克制……

　　下一秒，拥抱已至。

　　姜维常年征战的身躯有力硬朗，被抱住时，会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衣衫上转瞬消弭的寒凉，与之下砰砰跳动的炽热。他是钢铁铸成的盾，横长的肩骨遮得住火色星空，竖立的脊梁则又直又硬，只会像现在这样在企图保护什么时弯下，小心却执拗地将一切危险抵挡在外。

　　风停在此隅。

　　也许一切依旧无法尽如人意，但至少在人怀里时，诸葛瞻惶惶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在混乱多变的命运中，他终于抓到了一份肯定：这里是安全的、可依赖的、不会离开的。

　　“阿瞻，不怕。万事都有我在。”

　　“嗯。”

　　诸葛瞻的头还埋在人怀里，声音依旧闷闷的，可仔细听会发现，颓唐之气已一扫而空。

　　过了一会儿，他退出姜维的怀抱，发自内心露出笑容。

　　“子时了。伯约哥哥，我们先放灯吧。”

　　姜维眉目舒展，点头应好。

　　两盏天灯一左一右挂在马背上，姜维喊了一声“都灵”，马儿便哒哒跑了过来。它好像认出了站在一旁给了它名字的小主人，用头轻轻蹭着诸葛瞻的脸，惹得人连连发笑。

　　”它叫都灵吗？“

　　”是。驭驾三都，灵耀万方……遇到它时，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话，便取了这个名字。“

　　也许不仅是坏事被留存了下来。

　　他用手梳理着都灵的马鬃，那厢，姜维已经在河边点好了灯。

　　他们一人抱着一盏灯，面向涓涓流水，一边在心中默念着愿望，一边放它们飞往天际。

　　姜维将麒麟匕首送给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再次忘带了平安扣，只能又一次说下次见面时一定带给姜维。

　　“其实不必下次。正好我想问，阿瞻，今晚我可以去诸葛府上借住一宿吗？”

　　诸葛瞻惊讶道：“怎么突然……是不是质和同你说了什么？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了。你当然可以来，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不需要回去看看吗？”

　　“除了打理府事的人，家中便只有我一个人，无妨的。”姜维说道。

　　诸葛瞻想了想，反正明天他还要为郭循的事和姜维一起去军营，这样倒也方便。

　　而且，他的确有些不太想回，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诸葛府，即使他明白迟早要面对既定的事实。

　　就这一个晚上，让他只再软弱这一个晚上吧。

　　夜过了一更，河畔的人越来越少，姜维牵着都灵，诸葛瞻与人并肩，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诸葛瞻平静的讲完郭循的事后，好奇问道：

　　“伯约哥哥，你许了什么愿？”

　　“在你及冠之前把仗打完，还有……你呢？”

　　诸葛瞻一愣。姜维会许与打仗有关的愿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会和自己有关，以至于忘了追问这句话没说完的部分。

　　“我许的愿是——”

　　和之前一样，

　　“愿所有人都能平安。”

　　仗可以慢慢打，也不再求什么百战百胜，克定中原。

　　只要大家能够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他不禁回顾仰望，比起稀疏的灯火，群星依旧以亘古的姿态点亮着黑暗冰冷的长夜。有星星在，夜空便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时节更替，岁月流转，都通过它们的起落刻下了痕迹。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颗星星吸引。那是北方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即众人常说得北极星。但当他再仔细看时，却发现在北极星竟在缓慢的移动，而其更北处，竟还有一颗星。

　　时间、流逝、重复、星星、天道……

　　是的，可以做得到，想要记录观测时间，从来没有比这更准确地办法。

　　他兴奋的上前握住姜维的手。终于，他找到了扳回一局的办法。

　　“伯约哥哥，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