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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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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历六年。
张居正回乡葬父,鸣锣开道,铺张扬厉,声势浩大,各地官员谄媚逢迎,不敢怠慢。王侯贵胄亦争相趋奉,唯恐落后。
除了一个人,准确来说,他是曾经的朝廷命官。
“肃卿。”张居正指腹摩挲着黑子,悠然落在棋盘上,“到你了。”
高拱思忖良久,直到掌心汗水涔涔,才不安落子。
张居正微哂:“肃卿宝刀未老,雄风依旧。”
高拱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自我赋闲——罢官在家,每天所对的,就是琴棋书画,拜你张太岳所赐,如今我的技艺独步江东。”
“那可真是恭喜了,”张居正温声道:“听说肃卿埋首著述五年,不知在下可有福分大开眼界?”
“你监视我!”高拱气结。
张居正道:“你想多了,在下并没有这种癖好,也没有这等闲情。肃卿身上的这件衣袍,好像还是当年先帝所赏赐的?”
高拱低头看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袍,眼神一恸,抬高下巴,将苦楚的情绪咽回了肚中。错综复杂的棋局令他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张居正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指,带着他,落子铿然,“该下这里。”
高拱定睛一看,果然形势反转,一着棋落,胜败已分。他平生心高气傲,再想不到需要他人教导,遂一把掀翻了棋,子如珠玉,滚落在地。“张居正,算你狠!”
他站起身,长时间的坐立使他步伐虚浮,险些不稳,张居正关切地扶住他,友善地提醒:“肃卿,小心。”
高拱横眉冷对,大步流星而去。
对于没有利害关系的废人,是无需狠下杀手的,张居正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他看着高拱远去的身影,想起当初严党独大,他们相互帮衬以谋天下的情形。旧事如潮水,在脑海中翻腾不息。
“只是可惜,”张居正俯身捡起一枚黑子,“同心同德是故事,同室操戈才是现实。高肃卿,终究是我赢了。”
他抬头,红霞满天,暮云冉冉。
他去后不久,高拱抱恙殡天。
2.
京城。
申时行道:“很多朝臣都联名奏请张首辅回京述职,你签不签名?”
“不存在。”王锡爵道。
申时行一愣,不解道:“为什么?我记得去年的时候,你对张大人可是推崇备至。”
王锡爵笑道:“你适才也说了,是许多人联名附议,你觉得我会和光同尘么?”
“呵呵……”申时行难得露出讥讽刻薄的表情,“原来是这样,王大人合该名留青史,万人景仰,下官不敢快附骥尾,告辞!”
“你去哪儿?”
“署名。”
3.
万历七年。
万历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是嘉靖帝一笔一划教他写下“社稷”二字,他说,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牢牢抓住这两样东西,可使大明国祚万年绵长。然这两样东西,他此刻都不曾拥有。
这巍峨江山、万里疆域,若能留得住一人,便也是物尽其用了。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万历掷了狼毫笔,吹干画上的墨迹,神情甚是自得。骄傲不是为自己的画作,是为画中的人。
骤然狂风卷地,软帘一斜,雪花如柳絮飘入,落在他大氅上的缁毛上。
“先生,下雪了。”万历眼中大喜,站起身来,朝内阁西值房飞奔。
万历冲进去的时候,先生正在看奏章,闻听声音,他随意瞟了一眼,见是万历冒雪而来,眉峰一皱,仓促起身,伸手替他拂落眉间雪,“陛下怎么来了?”
“先生,下雪了。”万历笑。
“陛下漏夜而来,就是为了告知臣这个消息?”张居正眸中带笑,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朕从没有与先生一同看过雪……”万历不满地申诉。
张居正不禁一笑,手扶额角,“陛下稍候片刻,容臣更衣。”
“好。”
步入漫天风雪之中,万历握住他的红袍一角,顺着他的脚印,紧紧跟随。纵然白雪霏霏,也并不觉得严寒。
“臣小的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的雪夜。那时常坐在廊下,温一壶酒,弹丝品竹,逸兴遄飞。有时也燃烛到天明,思绪在暮雪千山里一并渺远。”张居正道。
“先生会想些什么呢?”
张居正唇边泛起温雅的笑意:“想的是如何科举应试。薄祚寒门,支庶不盛,如不能登科及第,就只能躬耕陇亩了。”
“那朕也就不会遇见先生了。”万历慨然叹道。
张居正半侧身,浓密如蒲扇的睫毛上染了白雪,微微一笑,美如谪仙。“遇见陛下,才是臣的福分。是陛下的鼎力支持,才让臣将空中楼阁般的理想一一实现。臣为陛下,九死无悔。”
“只要先生一直看顾朕长大,出生入死的事自有他人代劳。”万历一听“死”字,心神错乱,出声反驳。
“好。”张居正颔首,眼里不自觉盛满了温柔的笑。
二人如影随形,在綦寒大雪中,踽踽而行。一红一黑,在苍茫天地间,如沧海一粟,分外渺小,而又彼此慰藉,笑语频频。
4.
万历八年,张居正下令丈量天下土地。
万历九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例直禁简,改革赋税。
万历十年,六月。
“张……张大人?”冯保不敢相信,病榻上形销骨立之人,竟是当年名满京华、龙章凤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他捧着鱼鳞册,目不交睫,迷离倘恍中,不知有人靠近。
“张大人。”冯保高声唤道,已是滚泪如珠。
“永亭,让你见笑了。”张居正欹枕而坐,如纸的薄唇微弯,敛去惯常的笑,“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让我替你说完。”冯保忿然道:“世人根本不值得你劳苦用心!你给他们加一分,他们会怨你没有加十分,百姓从来不辨忠奸善恶,他们只会道听途说。他们看到你甲第高大,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你贪墨横行。人们需要的,是一起清贫的清流,而不是可以带他们富裕的明相!”
冯保情绪激昂道:“你为了不辨是非的百姓,兀兀终身,你为你的子孙们做过什么?你真是愚蠢至极!”
张居正眼神凝滞,目光飘散,“我身上肩负的不止是自己的抱负,还有他人的期许。当年乡试之时,湖广巡抚顾璘解带相送,进入官场之后,又得恩师倚重提携,以国士相许。数年来,兢兢业业,夙夜匪懈,是为自己,也是为他们。”
冯保仰天长叹道:“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居正死后,不肖子孙就烦劳永亭代为看顾了。”张居正拱手,诚恳地道。
“这些话,先生为何不直接跟朕说?”
门霍然打开,晚霞薄薄侵染他的眉眼,少年神情肃穆,下颌高抬,声音带着透骨的冰冷。
“陛下!”冯保惊道。
“臣张居正——”他掀开被褥,意欲起身行礼,惨白如纸的手被万历扣住,“先生当真如此见外?”
他扶张居正躺好,动作小心,表情沉着,坐在床沿,侧眸吩咐道:“冯保,你可以退下了。”
“是。”冯保笑意苦涩,含泪而出,“大伴”二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万历目如寒星,透着幽芒,“朕从没想过,先生身染沉珂之事,朕需要从张四维口中得知。”
“臣有罪。”张居正俯首道。
万历眸中温软,森冷被层层瓦解,“你答应过朕,要永远辅佐朕的,为什么要背诺?背诺就是欺君,欺君就该问斩。”话语虽毒,字句戳心,声调依旧温和。
“陛下以为,永远是多久?”张居正禁不住失笑。
“天子万岁。”
“臣只有在九泉之下,遥祝陛下千秋万岁。”张居正无奈地叹道。
“张居正!”万历陡然喝道,目光阴寒如利刃,“朕不准你死!”
“陛下年已弱冠,没了臣也可以……”
“你想得美!”万历手握床栏,似要攥成齑粉,“朕把天下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朕?”
“天不假年,天意难违。”
万历颓然蹲坐在地,崩溃地落泪,握住张居正修长惨白的手,拼命摇晃,似是乞求,似是命令,“十年前是你推朕坐上龙椅,你告诉朕,皇恩浩荡,无以为报,如今朕势成骑虎,你不可以死……”
张居正白玉般的指腹拂过他凌乱的鬓发,温柔地整理好,轻叹一声,“陛下,臣再不能侍奉御前了。”
万历呆滞地看着他:“不要。”
“陛下许臣十年摄政,臣还陛下太平盛世。臣死而无憾。”
他手上的温度渐渐消散,直至冷若寒冰,万历心弦炸裂,泪如暴雨,狂呼道:“张居正!张太岳!张……张先生,你别走,你别走啊……朕往后怎么办……”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内阁首辅、正一品太师兼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享年五十八。
四日后,攻讦张居正的奏章开始如潮涌动。
“陛下,你……”看着万历在那些谩骂言论上的批红,冯保彻底凉了心,天威难测,真的如此无情无义么?十年辅佐,十年教导,一朝烟灭,付诸东流。
“滚回南京去,朕不想再看到你。”万历俊脸含煞,阴戾恐怖,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绯红色的官袍,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
冯保惨淡地笑了笑,行过大礼之后,伛偻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抬头看天,无限怅然。
5.
“你在干什么?”微弱的灯光下,一人秉笔直书,听到声音,他回头温吞吞地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闹剧。张家家破人亡,子嗣凋零,听说张大人的老母都沦落到街头乞食的地步,人们都在传,陛下连鞭尸的想法都有了……张大人一生鞠躬尽瘁,忧国忘身,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我要向陛下陈情。”
“署名算我一个。”王锡爵正色道。
申时行诧然,“又想与众不同一把?如今陛下恨意滔天,说不准奏章上呈,你我都要问斩,这不是你显摆的时候。”
王锡爵苦笑,径直在书末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诚如你所言,张居正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申时行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涌出热泪,“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万历十一年,内阁首辅张四维丁忧归乡,“反张”一事才渐告平息。后两年,张四维长眠桑梓,死因不详。
6.
万历十七年,万历罢朝,此后共计三十年。
万历四十八年。
彤云密布,雪花狂舞。
“先生,下雪了。”
北风呼啸而过,他的长发、眉宇上沾满了雪,如同一瞬白头,苍老几十年。他从怀中拿出一副对联,那是锦衣卫在张府的书房门外查抄的,一并算作谋逆的证据,呈交御前。
“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仰太岳相公。”他凄然道。
“朕错了,朕知错了……”
风雪满天,触手可及,他却再也不会伸手去握,他终于明了,有些东西,只适合放在心上寄存,不合宜牢牢攥在掌心。
如果真的有冤魂索命,朕已经罪行累累,擢发难数,为何从未梦见过你?还是你恨朕薄情寡义,黄泉也不愿相见?
盛世明君,那是你理想;而你,是朕的理想。
回首远眺,千山暮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先生,朕错了……”
他好似看见一人红衣猎猎,撑伞而来,他伸手去抓,只攥住了纷纷的白雪,不是记忆中的温暖。万历直直躺入雪地,双目空洞。
是年,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