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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

      秋风怒号,黑云翻墨,铅灰色的天,洒下来几滴雨,顷刻间如滚珠跳入船篷上,嘈嘈切切,啛啛喳喳。

      “大人,进来避雨吧。”管家游七焦急地催促道。

      年轻男子一身玉色生员衫,宽袖皂缘,头戴方巾,如玉雕的面容上一片冷然,“行船!”

      游七麻利地砍断缆绳,“是!”

      当年初入仕途,心高气傲,与好友高拱立下肃清天下、入阁为相之壮志,如今惨淡收场,以养病为由辞官而去,此后青云路断,仕途蹭蹬。

      他是可以不闻不问,继续做他的翰林院学士,但如今的朝廷,又岂是他想报效的朝廷?

      俺答入侵,践踏国土,饱掠钱财,大将仇鸾枉为世袭侯爵,不敢应战,通过一场丧权辱国的谈判,以开通马市为条件“逼退”贼寇。所谓马市,即以大明所产粮食辎重换取俺答老弱病马。泱泱大国,面对蛮夷之人搦战,竟无人敢应,以牺牲国家尊严为代价换取短暂和平。

      首辅严嵩卖官鬻爵,欺上瞒下,鱼肉百姓,身为次辅的徐阶,他的座主,他的恩师,不敢出一言以复。

      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

      他的同年好友杨继盛谠论侃侃,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至今被困昭狱,受尽刑罚。

      徐阶,凭轼旁观,无动于衷。

      平生抱负沦为笑谈,家国尊严如同敝屣,同年好友身陷囹圄,这一切,他只能徒然冷眼,这便是他想要的么?

      不!不该是这样的!

      一百多年前,朱元璋问鼎天下,建立朱明王朝,万国来贺,群英朝拜。天下大定,海晏河清,科考之风盛行,天下俊彦皆归朝廷。

      大明祖训: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那场盛世荣光哪里去了?为何他目之所至,尽是一片混蒙。

      “大人,雨太大了,您进来躲躲吧!”游七撑伞而出,遮在他头上。

      张居正眉眼冷峻,狭眸倏敛,劈落他手中的伞,任凭瓢泼大雨崩腾而下,凉透肌骨,遍湿肝胆,“回去!不用管我!”

      “……是。”

      京师,抱负,天下,从此之后,都与我无关!

      2.

      漏永更深,梆子声响起,满天青光倾泻在地上。一群乌鸦振翅高飞,划过长空,长啸不绝,羽毛纷纷下落。

      “他走了?”清清冷冷的嗓音,带着穿云破月、不可攀附的森寒,让人如同置身数九寒天中,顿时满天皆白,体犹寒颤。

      “你这是欢喜么?”一清瘦男子问道。

      严世蕃斜睨他,乌眉一挑,“笑话!不过一介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他何德何能值得我严世蕃忌惮?”

      何心隐不置可否,“杨继盛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杀!”严世蕃眸底燃起愤怒的火焰,手执酒觚,满斟三大白,仰头一饮而尽。

      何心隐目光一滞,愕然地抬眸,颤声道:“他已经不成气候,留着他,对东楼兄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同样的,留着他,对我也没有任何益处。”严世蕃双眸微眯,冷声道:“世事浮沉,本无善恶好坏之说,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伸张正义。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将士浴血沙场,朝臣鞠躬尽瘁,百姓辛劳耕作,可帝王仍旧肉山脯林,动辄流血千里,以消天子之怒。

      那又何必呢?

      早些年,我也曾怀着兼济天下的抱负投身官场,自以为震慑那些忝居高位的官员便可使得天下风清气正。然而后来我发现,朝中算计永无止境,帝王并非糊涂不知,不过坐看手中提线木偶斗得你死我活,适当时机出来主持所谓的“公道”。

      千古以来,人们宁愿相信君王永远是那个勤政爱民的君王,偶尔犯错,只是为奸佞蒙蔽而已,难道不可笑么?

      昔日太甲不明,伊尹放之桐宫。昌邑王继位不过数日,造恶无数,霍光告太庙而废之。汉少帝刘辨无力鼎足乱世,四海之内逆贼蜂起,董卓废帝立幼,另择贤君。而今帝王昏聩,手段阴狠,借炼丹之名荒废政务,任由朝臣相互牵制,分庭抗礼,弃江山社稷不顾,敢问他凭什么登上至尊之位?

      什么尽诛宵小,什么丹心汗青,全都是一派胡言!

      我便是要做一介佞臣,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伸张正义!

      就算血流成渠,江山改姓,也在所不惜!

      何心隐闭目良久,忽闻得车声辚辚,他的仆从驾着一匹白颠马而来,何心隐稽首作了大礼,“昔年东楼兄救助之恩,这三年帐下服膺,出谋划策,我已还尽,再无留下的道理了。车马已来,就此别过。”

      严世蕃讶然道:“如今朝廷全在我父子掌控之中,你若继续为我效力,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为何非走不可?”

      何心隐掸衣而起,自嘲一笑,荣华富贵,身外之物,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严世蕃若以为这些便能留住他,便是太小觑他何心隐了!

      他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如天地一蜉蝣,悠悠然而去,“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在我看来,能兴我学者并非徐阶,亡我学者也非严嵩,兴亡只在湖广江陵张居正!”

      声音缭绕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散,回声不间歇地传入严世蕃耳中。

      “他张居正究竟有何德何能?”

      张居正走后一年,杨继盛瘐死狱中,士林人士群起激愤,上疏申辩,均被以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论处。

      几乎就在同时,徐阶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在内阁事务中,唯严嵩马首是瞻,从不发表意见。并把户籍转到江西,成了严嵩的老乡。

      朝廷官员戏称其为严嵩的“小妾”。

      3.

      十月二十。

      徐阶寿辰,大摆筵席,遍请公卿,请帖送至后,无一人回应,如今堂前炊金馔玉,桂酒椒浆,却是空无来客。

      徐阶头戴平式幞头,腰束秋香色玉带,长身玉立,唇边漾起苦笑,“看来是不会有人来了,关门。”

      管家劝道:“现在时辰尚早,大人不妨耐心候上片刻,或许其他官员脚程慢了些,正在赶来呢。”

      徐阶讥诮凉薄地勾唇,如今谁还会来为他贺寿?朝堂中人,有人惧惮严嵩,不敢与自己交近,有人嗤笑他懦弱无为,面对门生之死不敢有所作为,自是不屑前来。

      罢了,罢了,我徐阶上报家国,下安黎庶,以修齐治平为毕生所求,只求无愧于心,计较其他作什么?

      “不必等了,关门。”他吩咐道。

      “是。”

      管家咨嗟长叹,想当初夏言首辅在位时,大人身为其门生,以侍郎之位便得满朝称项,而今位列内阁次辅,却空无一人来贺,真是可叹!

      他伸手阖上朱漆大门,还未合严,遽然一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横在了门缝间,霍然抵开大门,一人高声道:“慢着!”

      管家大骇,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去,只见一簇侍卫自觉地让开道,摆出列阵架势,道路末端停着一辆十二人抬大轿。

      侍卫恭敬地掀开帘子,“首辅请!”

      原来此人竟是当朝首辅严嵩。

      泱泱众人矮了下去,徐阶亦随之下跪,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拜见首辅大人!”

      严嵩迈着方步从官轿中走出,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两鬓像是染了梨花的颢白,却又并不显得苍老,依然是精神奕奕,气质卓然。

      他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徐阶面前,虚扶他起身,“今日子升寿宴,嵩来迟了。”

      徐阶呼吸猛地一窒,“承蒙首辅谬爱,下官愧不敢当。”

      严嵩看着他,他面容依旧,不染岁月尘埃,不被流光玷污,只是声音却不再温和,带着万分的冷漠疏离。

      他眸光横扫四周,眼里倏然升起怒火,“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次辅宴请,居然一人不至,还有何体统可言?”

      徐阶谦卑地低眉,乌眸中的情绪深不可测,道:“芳径未曾缘客扫,蓬门初始为君开。首辅垂念,贵步临贱地,下官受宠若惊。生无人可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为知己者,足以不恨。”

      严嵩轻叹一声,目光悠远深邃,“胜日光景,无边风月,何必说些不吉利的话?”

      “下官失言,万望首辅见谅。”

      “可以开席了么?”

      徐阶忙退出一箭之地,倾身做出“请”的姿势,“下官失仪,首辅先请。”

      数十张酒桌,只有两人在座。满堂阒然,时有斟酒声,两人叙宾主之礼而坐,不曾有半分逾越规矩,亦无交流谈话。

      严嵩贪杯,双颊生晕,揉了揉额头,借着醉意,往事如潮水,在心里翻腾不息。

      二十年前,他初来京城,一日误入迷津,不知何往。正胡乱思量间,身后传来人声。

      “兄台这是要去往何处?”

      声音如一滩春水随着细软的风漫过鹅卵石。

      严嵩回身,那人与他隔了十步之遥,借着影影绰绰的灯火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但只觉得气质高蹈出尘,不可企及。

      列松如玉,积石如翠,卿美绝伦,世无其二。

      严嵩吞了吞口津,颤声道:“在下初来乍到,不识得路,还望足下指教一二。”

      那男子说着缓步上前,越过严嵩,继续前行,恰又是隔了十步之遥。

      “若是要到夏首辅的官邸,兄台不妨随我而来,我与兄台同路。”男子侧眸,浓密如蒲扇的眼睫轻颤,薄唇轻启,话语流出。

      “你是如何得知?”严嵩讶然。

      男子一笑,如春风在侧,乱人心曲,“实不相瞒,夏首辅正是阶的座主。阶曾在恩师的府邸前遥遥见过兄台一面,一见便觉亲切,是以牢记于心,可巧今日有幸再会。此处又靠近恩师府上,是以阶妄加揣测兄台去处了。”

      水秀山清眉远长,公子一笑尽风流。

      严嵩搔首一笑,“既然如此,足下可否为我带路?”

      男子又是笑,“在下姓徐名阶字子升,你叫我子升就好,敢问尊姓台甫。”

      “在下姓严名嵩字惟中。”

      徐阶轻唤:“惟中。”

      凉风将他宽大的衣袖卷起,滑过优美的弧度。徐阶行走在前,衣袂流动间有温润的风吹来。“惟中,该出发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严嵩眸光潋滟,若水流缓缓。前尘往事,宛然如在昨日,放眼京师,纵观天下,平生知己,唯有徐阶而已。

      “首辅大人?”熟悉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

      徐阶礼数周全地为他斟酒。

      严嵩双拳紧握,指节冷白得森然突起,打落他倒满的酒盏,眸若寒星,冷酷逼人,“不必再装模作样了!你既然立誓要为夏言报仇,何必在我面前做小伏低?”

      他脸色阴沉,披衽而起,猛地拂袖离去。

      陛下巡幸大峪山,百官侍候在侧,独夏言姗姗来迟,语出不逊。

      陛下扶鸾请仙,筑台祷神,夏言极擅长写青词,却掷笔而去,指责陛下劳民伤财,不顾民生疾苦。

      陛下御赐香叶冠,人人羡慕夏言圣宠优渥,前途无量,他却将之束之高阁,逢人便笑:“我乃朝廷官员,如何能戴那种道士的东西?”

      陛下就算再宽宏大量,也容不下如此犯上忤逆的臣子!

      得到陛下多番暗示,他若再不出手,只怕家破人亡的就会是他严嵩。

      他做的没错!

      就算得罪天下悠悠之口,就算知己亦恚恨在怀,欲除他而后快,又有何妨?我严嵩,从未做错!

      昔日政坛好友,如今彻底分道扬镳,你不会改变你的立场,我也再不会心慈手软!

      酒宴之上,唯剩徐阶孑然一人,他颓然地瘫倒在地,脸上被浊泪冲开两道白。

      当年你我也曾西山盟誓,以匡扶大明王朝为己任,官清法正,救时厉俗,共同建立这盖世功业,可如今的你,却再不是我熟悉的惟中。

      你构陷恩师,罗织罪名,害他家破人亡,你该杀!

      你鱼肉百姓,卖官鬻爵,有负苍生社稷,你该杀!

      记得当日六月飞雪,黑云压城,恩师跪在午门前,身负枷锁,而严嵩高坐监斩台,神色漠然,狠下杀令。

      恩师死后,他的妻子苏氏流放广西,侄儿、时任主事的夏克承,侄孙、时任的尚宝丞夏朝庆,都被削职为民。

      一代明相,生前鞠躬尽瘁,日无暇晷,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惨绝人寰。

      我徐阶对天盟誓,终我一生,必定穷尽手段,斩杀严嵩,至死方休!

      我要还官场风清气正,还社稷福祚绵长,还百姓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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