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等闲》江上吟风

2、旧梦

　　下一次见面的情形，有些出乎湛宁的意料。

　　天顺元年，湛宁来到少林的第一年秋，便在山门外遇到了叶黎。七年后，他再一次在山门前的小路上捡到了身受重伤的叶黎，这一次她已经成了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怎么偏偏……是在这里……”叶黎视线模糊，艰难认出眼前年少相识的白袍僧人，轻笑道。

　　湛宁喂她吃了一粒药丸，又将手浮于她身前，以真气护住她的心脉，这才说道：“你在少林外蹲点好久，我也发现了。那个香客不久前出寺了，怎么样，成功了吗？”

　　相处日久，湛宁也知道叶黎的身世，她的家人在其父调任前往他省的路上被马匪截杀，只有她仅以身免。

　　而事实上，致使他们被灭口的是官场纷争。直到今天，叶黎才等到了仇人出门礼佛，护卫不多的时机。

　　“成功了……”叶黎轻声笑道。

　　湛宁第一次见到叶黎发自内心，如此轻松的笑意，不由得一怔。

　　“我……已经报了仇，此生心愿已了，再无心结。即便……是死，也无憾了。”叶黎气息微弱，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湛宁沉默，眼中带着一丝寻到答案的震颤，片刻后说道：“多谢施主，小僧明白了。”

　　“……”叶黎皱起眉头。

　　“多谢阿黎。”

　　叶黎这才满意了，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两天后，叶黎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了守在床榻边的湛宁。湛宁微微一笑，接着推了推守在一旁，正在打瞌睡的湛河。

　　湛河头一磕，立刻睁开眼，看到叶黎睁眼后随即欣喜得几乎泪下：“你终于醒了！我的麻沸散根本没有放多，但是你这么晚才醒！你再不醒，小僧就要撞柱以谢佛祖了……”

　　“咳咳，我受伤之前大概有三天没睡觉……所以，这次应该只是，睡着了。”叶黎有些心虚。

　　“……”湛河几欲以头抢地，泪流满面的跑了出去。

　　“来喝点粥，慢慢喝。”湛宁端起一旁温在食盒里的药膳。

　　“谢谢！我快饿死了，我觉得我是饿醒的，不然还能睡。”

　　“……”

　　又三天后，原本身受刀伤，失血过多而晕厥的叶黎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又开始精力十足的四处逗猫。

　　于是，负责疗愈看护她的湛宁也跟着一起在少林内四处奔走，不断告诫她小心牵动伤口。

　　“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叶黎豪气干云的一挥手，扯到伤口后又忍不住眉头一跳。

　　“谁前几天还倒在地上，气若游丝而且还说什么死也无憾。”

　　“那不是难得能伤得重点，又能倒在谁怀里，不能浪费这么凄美的场景，当然要说些合时宜的话。”

　　“……”

　　“而且报仇真的很痛快——”叶黎开怀的说着，忽然又发现角落里一闪而过的白影，于是冲了出去，把那只通体雪白的猫抓住抱在怀里。

　　然而没过多久，湛海的这只主子就跑了，徒留叶黎原地怅然神伤。湛宁蓦然一笑，上前。

　　“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羡慕我？”叶黎挑眉。

　　“快意恩仇。”湛宁一字一句道。

　　这下，叶黎终于十分诧异：“所以大师慈悲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侠客的心？”

　　湛宁笑了笑，那温和的双眼却又蕴藏着无尽悲凉。叶黎怔了怔，皱眉思索，随即斟酌着开口。

　　“你是不是也有仇家。”

　　从此前的相处中，叶黎已经知道湛宁年幼时无忧无虑，衣食丰足，家庭和美，却在一夕间遭逢巨变，十岁时拜入少林。

　　湛宁沉默片刻，坦然开口：“是。”

　　“难道有人劝你放下仇恨，出家为僧？”叶黎眉目一凛，对于这种可能性很不赞同。

　　“无人劝我，但这是默认的情况。我永远不可能复仇。”

　　“怎么永远不可能，再势大的家族，也会有疏漏，总有一天……”叶黎说着，看到湛宁不自觉望的方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震惊的止住话语。

　　湛宁眸光淡然，望着京城的方向，似乎所有悲怆都在天地间散开，化为深刻的无奈。

　　静默了半晌后，叶黎又开口：“便是京城的贵人，我也可以帮你复仇。”

　　“多谢，不过，我并不需要取他性命。我只想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有多愚蠢，让他悔恨交加，为百年之后声名尽毁而痛哭流涕。但……其实他差不多也懂了，我不必再做什么。”

　　湛宁神色漠然，原本通身的清朗之气化为易碎的悲哀。叶黎心中大震，她更加确认了湛宁的仇人是谁。

　　过往的蛛丝马迹显得尤为清晰，许多年里，少林寺禅医寮不管怎样轮值，正月二十二日那两日湛宁都会十分清闲。而他后来，更对于少保有殊为强烈的哀思。

　　“你……本名可姓于？”叶黎小心翼翼的问道。

　　湛宁看着远方，并不隐瞒：“是，俗名于允恒。还未来得及取字，便拜入少林。”

　　于谦只有一子于冕，自天顺元年便和其妻被发往不同的地方流放，于允恒多半是于冕之子。

　　“那么……对于天子来说，诛心的确是更好的复仇之道。”

　　“是。”

　　天地间再度恢复为一片寂静，叶黎震惊的心久久不能平复，但听到湛宁的意愿，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对了，小僧还要多谢你。”湛宁又开口。

　　“谢我什么？”

　　“这是你教会我的，从前小僧甚至未敢直面内心的恨意。等见到你得偿夙愿，大仇得报时的释怀，我才懂得，不应再压制本心。”

　　“如果痛恨是我的道，那我当直面，宣泄，了悟。否则，反生心魔。”湛宁双手合十，对叶黎温和一笑。

　　“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叶黎以湛宁念过无数次的《四十二章经》中所言回复道。

　　“正是。”

　　“祝你早日了却前尘因果。”

　　“多谢。会的。”

　　叶黎在少林寺修养了十几日后，便告辞离开。这几年她来少林的次数并不频繁，然而仅仅两个月后，叶黎就又回来了，而且为湛宁带回一个惊天消息。

　　“我前几天，已经混到皇宫里了一次。”又是一年冬日，落雪满院，叶黎一边在暖炉前烤火，一边一脸随意的说道。

　　正在煮茶的湛宁手一抖，险些碰翻茶杯：“你，你怎么去的皇宫，那可是宫禁森严的大内……稍有不慎，就是断头之祸！”

　　“没事，我去找了少侠，少侠和清崖公子相交甚笃，又和太子、秦王也相识一场，关系不错，安排我做个侍女混进宫内还是没问题的。”

　　“少侠……清崖公子的小友少侠？那倒是可以安全。”湛宁若有所思，随即头脑有些混乱起来，为什么想到少侠，他的第一反应是有点不确定少侠的男女和门派。

　　似乎……少侠可男可女，游走在各个门派之间，甚至连年龄都可大可小。可是细细想来，誉满江湖的少侠门派和性别分明就是唯一的。

　　或许是其他三千世界的因果在那一瞬间影响了自己的记忆。湛宁把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问道：“你去那里是想做什么？”

　　“告诉你个好消息，观陛下面相，他已经病入膏肓，眼看时日无多了。”

　　“……”湛宁连忙看了看周围，可有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

　　“放心，附近没人。不过这样的话，不能让你也进宫，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你不容易逃脱干系。我顺了天子赏给臣下的一块玉佩出来，这就交给云梦的来去祖师，你可以在梦里见一见天子。”

　　湛宁愣住了，原来她冒着危险进宫，是为了这个？

　　“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都可以借梦境说出来，这样最安全。去的话立刻动身出发，不然，说不定——就没机会再见天子了。”

　　“愿往——多谢。”

　　几日后，二人到了云梦，来去祖师早已收到传书，知晓他们要做的事。不过，真到要实施引梦术的时候，她也有些惴惴，毕竟这次要入的是天子的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引梦并没有想象中困难，这位醒掌天下权的天子意志力与威慑力并不强，几乎轻易地让他人进入了梦境。

　　“这……我有点慌。”来去祖师看着沉睡的湛宁，迟疑道。

　　“放松，我们在渡天子。”叶黎说道。

　　“也是。”来去祖师密切观察着湛宁的情况，心想这可真刺激……

　　梦境中，白茫茫的雾气漫于天地间，让人看不清一切。湛宁一步步往前走着，终于在某个桥头见到了一个面容沧桑的男子。

　　“这是什么地方……奈何桥？”男子问道，声音里带着些微的不安。

　　“炼心之地。”湛宁答。

　　“……何意。”

　　“你若问心无愧，此处为极乐净土。若心生怯弱忧惧，此处便为地狱。”

　　“好啊……好个问心无愧。”

　　眼前的小桥与江面逐渐消失，有隐约的喧嚣声出现，似乎世界正在重新变回人间。然而天色又逐渐暗沉下来，仿佛是地狱的色彩。

　　湛宁本以为，朱祁镇会看到土木堡死难的数十万将士，看到被无辜冤杀的北京保卫战功臣，看到太.祖太宗皇帝怒斥他为什么败坏大明数代君主辛苦积攒的家底，看到宣宗责骂他是废物，还不如一早掐死他。

　　但是，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无数桌案座椅。年幼的学子们依次落座，台上的先生开始讲学。

　　“今日，我们来讲讲明献宗朱祁镇的旧事，正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先生的话还没说完，朱祁镇已经怒吼一声，抄起一张桌案砸向台上。

　　湛宁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十分好笑，原来他最担心的是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