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者[星际]》横旌

5、5

　　隋铮在理行李的时候想起了医师和他说的话——

　　“你的精神状态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稳定下来，我其实建议你写一写日记，尤其是在单独行动的时候。就算不提意外状况，退一万步来说，写日记也是一种发泄压力、平稳心绪的好办法。”医师是从军部过来“扶贫”的，据说主修方向是PTSD的治疗和心理干预，隋铮是他带过时间最长的“病人”。

　　艾利欧听说了医师的建议后，兴致勃勃地帮他做了一个电子日记的应用，他安装后一次也没用过——今年下半年实在没什么单独行动的时候，但他也没卸载，现在那个应用还静静地躺在他的个人终端里。

　　是不是，可以稍微用起来了呢。

　　隋铮尝试着记录下昨天的经历，但只用了寥寥数句就将昨天的事情干干巴巴地总结了起来，简直就像个初学写作的小孩子记下的毫无描写和美感可言的流水账，或者再过分一点，是水手们在度过无事发生的一天后所写的航海记录，又短又无聊。

　　他绞尽脑汁不知道怎么增补，却鬼使神差地在末尾又添上一句：

　　「柳闻燃，年轻有为的执政官，长得很好看，但是是个要求古怪的雇主，还很自来熟，可我对他却没有什么反感和排斥，为什么呢？」

　　隋铮重重地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屏幕上闪着蓝盈盈的光。

　　下午两点，隋铮听从Merci的安排，去后勤部领了新发的装备。

　　“这是杀伤性武器探测装置，对于制造炸弹用的绝大多数金属和爆/炸/物都有探测与报警作用，内置投影式拆弹教程，只要用的好，就连小学生都能拆弹。”

　　“新配发的武器是折叠式分节三/棱/刺，可通电，用的是电磁铁的固定技术，上面含有经过特殊处理的放射性元素，在人体内会进行衰变。为了保险我建议在闲置的时候将其放在我们配发的专用包里，并且要离人远一点。”

　　“那个白瓶子里是经过压缩的催眠素，只要一点点就能放倒一头大象。”后勤部的专员伸手在瓶底抹了一下，里面掉出来两颗白色的药丸，“这个是清醒素，先服后服效果都一样。”

　　“此外的红色、蓝色、黑色的瓶子分别是神经毒素、亢奋素和引爆气体。瓶子的构造都一样，但瓶底分别是解药、负反馈刺激胶囊和小型火机。”

　　“新装备里面需要我直接说明的就是这些，其余的我们都配发了说明书。”专员看了看时间，“一刻钟后有一场新装备使用指导的录像播放，就在第一放映室，你可以去看看。我要赶下一批讲解。先走了，回见。”

　　专员启动货物运输带，急匆匆地离开了。

　　相比于位于温带的36号海岛，58号海岛已经靠近了A00号行星的热带，因此两座岛屿之间想要快速往来只能使用飞机。

　　晚上七点，保卫局的飞机刚刚降落，隋铮就收到了林稼良的通讯。

　　「从二号专用通道走，安检机已经录入了你的信息。我会在对应的平台等你。」

　　与隋铮同乘一架飞机的同僚在与他道别后也分别前往了不同的专用通道——58号海岛面积不大，但上面却居住了两名执政官和三名科研院的院士。隋铮敏锐地注意到他们这将近二十人分成了五批，而至少有十人前往了一号专用通道。

　　——谁那么财大气粗一下子雇佣了十个人。

　　隋铮很快就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通道尽头林稼良的身影。

　　“林助理。”他迎上去，向林稼良伸手。

　　“隋先生，很高兴认识您。”林稼良同他握手，“柳先生的宅邸就在附近，我们开车过去。”

　　隋铮提着箱子跟在林稼良后边：“就在附近？这里可是配备了三个深空平台的机场，他不嫌吵？”

　　“柳先生作为执政官，需要在各个星球之间往来，能便捷地到达机场是必须的。至于噪音问题您不用担心，我们的宅邸用了降噪涂料，外围装备有科研院最尖端的防噪设备，噪音等级能够达到学校水平选址，一定不会让您失眠的。”

　　一路上，林稼良耐心地为隋铮解答了一些问题。

　　“……柳先生身边其实配备了三十人的警卫队，不过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算了。总之，您的到来是我们的又一重保障。”

　　“就是这儿。”

　　悬浮车停下，他们站在了一栋流线型的建筑前。玻璃的幕墙，不高，但是占地面积大，屋顶一小部分是玻璃，绝大部分由白色的太阳能采集器组成，总体呈波浪形。

　　“这栋建筑一共有十三层，分为地上和地下两部分，之后我会把建筑的立体布局图发给你。”林稼良顿了顿，“稍后会由林先生亲自带您参观。”

　　隋铮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执政官先生呢，我自己看看示意图就好了。”隋铮尝试婉拒。

　　“不，您不用担心。况且柳先生是对这座宅邸最熟悉的人，由他来介绍想必是最合适的。”林稼良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开玩笑，今天柳先生把工作赶完之后花了三个小时就在考虑怎么迎接你这事儿，衣服都换了十几套，怎么可能不出来见你。

　　林稼良把隋铮带到大厅：“您稍等一下，柳先生马上就下来。”

　　虽然这么说，但林稼良还是没有立刻离开，直到柳闻燃从电梯内走出、暴露在大厅的监控摄像头下时才鞠躬告辞。

　　柳闻燃身上的行头明显是全新的，是今年谢达威工作室的秋冬季复古款——这一设计其实并没有多少年轻人喜欢，认为又暗淡又臃肿。但柳闻燃皮肤白，硬生生把颜色提亮了几个度；他身形也瘦，穿上这套衣服更衬得他体态匀称修长。

　　隋铮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视觉动物，居然无礼到盯着柳闻燃愣了好几秒。他赶紧侧过头，含糊地说了句：“向您问好，执政官阁下。”

　　柳闻燃一开始发现隋铮愣在那里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难道说自己选的这套衣服还是太死板了吗，莫非真的应该听那个孔雀的话穿点颜色明亮的、所谓“年轻人”的衣服？

　　他不安地捏着袖子，直到注意到了隋铮偏过头去、移开目光的小动作。

　　柳闻燃伸手抚上领口，不自在地说：“这是谢达威送来的新款，我想着一月份年度执政会议召开的时候也许可以穿出去，可能会稍微压制住我年龄最小的这一劣势……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

　　隋铮以评判者的目光去观察柳闻燃：“容量很大，估计能放下不少小东西。腰下的空间甚至能放下一把小型手/枪而不被察觉，袖口的地方可以塞下刀片一类的冷兵器……”

　　随着柳闻燃的神情越来越不愉快，隋铮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他看着柳闻燃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您穿上这套很适合，我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冒犯，于是立马住嘴。但出乎意料的，柳闻燃原先浑身的低气压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咳……总之，你先跟我来。”柳闻燃快要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于是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先到地下三层的中控室录入一下你的身份信息。”

　　“这间宅子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还配备了身份识别系统，一旦有录入人员外的人独自暴露在摄像头下，就会立马被防卫系统攻击。”柳闻燃在电梯内简短地和隋铮介绍了一下这里的安保系统。

　　原来这就是林稼良要等到柳闻燃下楼后才离开的原因啊。

　　身份录入很快，但记录的信息很多——虹膜、指纹、身高体重等等，甚至包括体脂率。

　　隋铮看向柳闻燃，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配置最适膳食的必需信息，之后还会根据摄像头的粗略扫描结果微调更新。”

　　“……我还是比较想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早中晚饭。”隋铮有些尴尬，这话一说出口像是拂了柳闻燃的好意一般。

　　柳闻燃愣住了，轻声道：“是嘛……我还以为你和原来一样……”

　　“什么？”隋铮在研究自己的体质报告，没有注意听柳闻燃说话。

　　“我说，我还以为你和我的警卫队一样，会很注意这些方面。”柳闻燃说，“身材管理一类的，未来找伴侣的话……应该也会是个加分项。”

　　“你的警卫是服役士兵，而我永远都不会回到军部了，所以会稍微放纵一点。”隋铮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留念和坚持。而伴侣什么的，我完全没想过——现在自己一个人，有几个朋友在身边，挺好的。”

　　“说起来，你没有想过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吗？……比如按照资料上的经历去各地拜访、找一找过去的朋友之类的，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柳闻燃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隋铮将体质报告扔进碎纸机，“军部给我的资料里并没有什么我一定要去维持的珍贵关系，我也不想受过去的束缚。”

　　“像现在这样自由、无所牵绊就够了。”

　　“保持现状，就是我最想做的。”

　　隋铮背对着柳闻燃，因此没有看到他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

　　·

　　柳闻燃整理好情绪后继续带他参观。

　　这栋建筑可以说是五脏俱全，从办公用地、训练用地到娱乐用地，样样都是最尖端的配置，所需要花费的金钱远远超过执政官的配额。

　　“主要还是靠本家的支持。”

　　柳闻燃和隋铮站在通往第九层的扶梯上。

　　“本家？”

　　“嗯。科研院柳家和塔墨忒集团。”不知道为什么，柳闻燃说这话时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亲情赞助。”

　　隋铮看了看柳闻燃碧青色的眼睛，对于“亲情赞助”这四个字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整个九层都是柳闻燃的私人空间，里面的配置顶得上一栋豪华公寓，甚至还配备了游泳池、室内植物园和私人电影院。

　　——是吗，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啊。

　　柳闻燃指给他一间房间——其实是套间，除了卧室外还配有独立的一个带阳台的小客厅和卫浴间。

　　“……你的工作时间是我位于这栋建筑保护范围之外的所有时刻以及我在这栋建筑内遇险的时候。以上。”柳闻燃终于讲完了注意事项，又说，“接下来是你的第一个任务。我从明天开始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活动，至少会在两个行星上落脚。我只会带你一个人同行，虽然安全系数高，但你别忘了全副武装。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出发去机场，第一个目的地是B-37号行星，做好准备，明白了吗？”

　　“明白了。雇主。”

　　柳闻燃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明白了，柳闻……柳先生。”

　　柳闻燃心里暗暗劝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又满含威胁地定定看了隋铮一眼后才转身离开，放了他一马。

　　龙骧保卫局的条件虽然好，但果然还是比不上柳闻燃这边腐朽的富人生活。隋铮泡了个澡之后神清气爽，躺在床上试着把个人终端内的助眠音乐导入进中控系统。

　　屏幕上显示：请求已发出，等待响应。

　　等了几分钟，屏幕上的字样依然没有改变，隋铮只能点开个人终端——还留在日记APP的页面上。

　　隋铮新建了一页，记下日期和天气。

　　他几乎是在日记上重复了一遍柳闻燃的介绍词，这使得他这篇“日记”的字数总算多了起来，而不是可怜的两三行。

　　但是日记啊，总该有些自己想写的东西才是——

　　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多写一点。

　　突然一个陌生的编码朝他发来了视频通讯。隋铮接通以后，发现对面是柳闻燃。

　　柳闻燃的头发湿答答的，似乎是刚刚洗过头发——或者说是洗过澡。他没有戴那副金边眼镜，刻意营造出的疏离感一下子就没了大半，再加上柳闻燃所露出的被水蒸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脖颈，这位年轻的、高高在上的执政官一下子就变的触手可及起来。

　　甚至于，隋铮从那双没了镜片阻隔的双眼中看出了温顺的亲近之意来。

　　是错觉吧。

　　隋铮只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你想往中控系统里插入一段音频？”柳闻燃问，“我这边收到了申请。”

　　“嗯。是医师给我定制的助眠音乐。不听这个的话，完全睡不着。”

　　柳闻燃沉默一瞬，说：“我这就给你通过申请，然后这是我的身份编码，你记一下。……最后，祝你做个好梦。”

　　“嗯。”隋铮看了一眼显示“请求已通过的屏幕”，将柳闻燃的身份编码加入了通讯录中，朝柳闻燃露出一个笑容，“柳先生，您也是。”

　　柳闻燃慌乱地挂断了通讯。

　　他看着他刚刚通过的那条接入请求，伸手轻轻地点开了那段音频。

　　·

　　音频还在加载，趁着这段时间，隋铮继续与他的日记作斗争。

　　写出你真实的心情就好了。今天见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感觉到开心还是失落，哪怕只是用一个关键词记录下来，也是十分令人高兴的进步了——医师这么说过。

　　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键盘。

　　「柳先生今天穿得很好看，但是我没有能够说出夸奖的话来。」

　　「柳先生真耐心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心情不好（是我说错话了吗）但还是带着我从地下三层一层一层地介绍到了九层。」

　　「柳先生把头发放下来、摘下眼镜也很好看。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穿什么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这一点原来是真的啊。」

　　「只会用好看来形容柳先生的我实在是太菜了……是不是去学一下写作会更好呢。」

　　隋铮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今天的日记，发现这些虽说是自己的“日记”，但每一句话里都有“柳先生”。再这么下去，干脆改名叫柳闻燃观察日志算了。

　　隋铮无力地倒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