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者[星际]》横旌

3、3

　　两边的风景不断倒退，海猫盘旋。

　　隋铮仰头靠在硬质座椅上，看着头顶摇动的扶手——调度局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普通车厢，虽然坐得不舒服，但是胜在宽敞。

　　每当他独自一人待在这样密闭的空间内时，总会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熟悉感。

　　总体来说是安静的，但是机械运作的细微响声又从没有止歇的时候——还有碗碟的碰撞声、时而高起的喝彩声、机械臂运转的声音、无机质的广播、低低的朗诵、亲昵的耳语，密密麻麻像是海潮将他笼罩、带给他错觉——

　　好似一抬头，窗外便是星海。

　　只有在这样的背景音下他才能够入睡，为此专门负责治疗他的失眠问题的医师还特地去找人给他定制了这样的一段音频。

　　昏昏沉沉之间，单人列车到站了。他拢了拢衣襟，走出车厢。

　　因为爆炸事件，36号海岛上的安保等级明显提高了许多，除了本来的虹膜认证出站，还增加了个人终端的出入确认和指纹认证，确定了乘客的三样信息相互印证之后才会把乘客放出站。

　　“我下车了，你在哪里。”隋铮给自己在「#」任职的朋友发去消息。

　　很快的，对方回复了。

　　“你直接打车来事发地，那附近百米封路，你就在东边的那条街下车……到了之后call我哟，我带你进去。”

　　隋铮听着他的尾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付了几十个信用点，一辆悬浮车把他载到了事发地的东边。隋铮在封路带外站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后，从封路区里跑出来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

　　“隋铮。”

　　“盛江歌。”

　　两人拥抱了一下，随后盛江歌就把隋铮领进了封路区内部。

　　隋铮鼻子动了一下，有些疑惑：“这味道不对啊……就算已经被风吹了半小时了那也是不是太淡了点。”

　　“怎么说。”

　　隋铮往前走了几步，又道：“……爆炸范围是不是不大。”

　　“比起它的声势，爆炸范围可以说是小得可怜……你好。”盛江歌对朝他敬礼的士兵回了个礼，“有事么。”

　　“队长，伤亡报告出来了，三死一伤，身份都已经确认。”士兵说，“……51号执政官及其妻儿罹难。”

　　盛江歌沉默不语，抬手示意隋铮先走。

　　隋铮站在废墟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数学公式。盛江歌走过来，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钻地式震爆弹。”他道，“破坏系数在0.3以下，肯定不是普通的自制炸/弹。……恕我直言，制造水平直追你们#号部队用武器，有一定专业水准。”

　　“……你这么说显得我们好菜啊。”盛江歌露出一个苦笑，“好歹军部下来是特殊#号，然后就是我们，你这样很伤我心的。”

　　虽然但是，军部那些普通部队的装备在他看起来也没觉得有多先进——隋铮心想。

　　不过自己什么时候、又在哪里见过最尖端的装备？……自己以前总不可能是在科研院工作的吧。

　　挨不住盛江歌的盛情邀请，隋铮又在「#」的临时指挥部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盛江歌亲手倒的热牛奶，才起身告辞，往36号海岛的商业区去了。

　　“二级调令既然已经出了，那你就逃不掉了。但你一定要小心。”盛江歌在他离开前叮嘱，“这次发难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也绝不会就此停手。你们四个的合约签下来后告诉我大致行程，我会安排「#」的士兵多盯着点，也算是我在保护你们。”

　　“阿sir，看不出啊，你这是以权谋私？”隋铮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才是你叫我来的目的？”

　　“为了寰宇联合的公民。”盛江歌这才关掉手中的信号屏蔽器，说，“也是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告辞后，隋铮拦了一辆无人驾驶的悬浮车，报上了地址。现在晚上七点出头，买完闪盘估计是七点半，再赶到车站要八点了，正好能够赶上一班驶向37号岛屿的高速列车。

　　他一边等待订票网站响应，一边顺手翻起了自己的未读信息。除了每日新闻以外，他注意到人事部的一封邮件。邮件用的是通知的口吻，大意是129号执政官的助理林稼良想要雇佣他，并且希望能够与他先进行一次单独会面——言下之意就是129号执政官让你去当他的警卫。

　　隋铮看向一封标题标红的邮件：【二级调令】。

　　——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邮件末尾附上了林稼良的身份编码，同时也是通讯码。隋铮犹豫了一会儿，敲下几行字。

　　「您好，我是龙骧保卫局的隋铮，现在我并不在总部，非常抱歉。要确定见面时间的话请联系我。」

　　出乎意料的，回复来的很快。

　　「我是林稼良，向您问好。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今天就能见上面。请问您现在还在36号海岛上吗。」

　　「没错。」隋铮很疑惑，对方这么着急么，甚至直接去总部打听了自己的行踪。

　　「我们马上就到，请您在这里稍作等待，一切费用由我们报销。」

　　对方又发过来了一个位置信息，隋铮点进去，发现是一家咖啡厅。

　　这也太急切了……急切得有些诡异。

　　隋铮答应了他们，并且约定好了时间。此时订票网站也响应完成，但他看着加载完毕的订票网站，从心底居然生出一种“啊，大概用不上了”，这样的直觉。

　　他最后还是没有关掉网站，预订了十分钟后的无人悬浮车后走进了那家艾利欧颇为推崇的电子配件店。

　　老板认识他，因此很是热情。

　　“C级存盘又不够用了啊，真不知道那小子用这C级存盘存些什么东西。”老板在橱柜里翻出一块落了灰的C级存盘，“对啦，您和艾利欧说一声，我们这儿可能以后就不会进C级盘的货了。”

　　“为什么？”隋铮划给老板几百个信用点，问。

　　“您一看就是外行人。”老板说，“C级存盘这东西，稳定性强，不易受外界损坏，就算放颗炸弹在它旁边引爆都不一定能炸烂它。但是只能存储文字和音频——都这年代了，没多少人用C级盘了。我这边的供货商也打算停产了。如果艾利欧他真心想要，不如直接去给厂家下订单，兴许还能便宜点，您说是吧。”

　　隋铮抿着唇微笑：“回去我会告诉他您的建议的。”

　　·

　　报上姓名后，隋铮被引入了一个包厢。

　　他并没有等待的机会，因为在正对着大门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名外表年轻的男性。对方看上去沉迷于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眼睫垂着，就算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做出什么表示。

　　不过再仔细看看，他虽然坐在靠背柔软的椅子上，以低首的姿态看着个人终端的屏幕，但腰背却挺得笔直。隋铮看得出，对方应该经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军旅生活，而且对他的影响很大。

　　“您好，我是隋铮。您是林先生么？”

　　一阵不短的沉默，隋铮甚至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措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在隋铮不解的视线中，柳闻燃可以称得上是缓慢地抬起头，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睁大，眼底闪过惊讶，嘴唇开合，轻声问：“……你觉得我是林稼良？”

　　“与我联系的是林稼良先生没错。您是……？”隋铮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色来，

　　警惕。

　　柳闻燃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在隋铮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还是针对他的。

　　“你对我没有印象吗。”柳闻燃向后靠了靠，把右腿搁在左腿上，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膝上，紧盯着隋铮的微表情变化，“……一点都没有？”

　　“……我应该对您有印象吗。”隋铮满腹不解。

　　十足的茫然与抱歉，看不出说谎或是伪装的痕迹。

　　柳闻燃在心里的小本本上打上了一个问号，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是129号执政官柳闻燃，林稼良是我的助理。”

　　隋铮的疑惑被他打消了——任何人被其他人误认成为另一个人，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的，何况是执政官呢。今年年初执政官选举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荒星保护一个专家考察团，回到首都星的时候已经快六月份，有关于新任执政官的新闻也早就平息，因此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129号执政官这号人物的半点信息。

　　“我很抱歉，执政官阁下。”他真情实感地表达歉意，但是面前的年轻执政官似乎并没有感到高兴，情绪反而更加低沉了。

　　“不是你的错，隋铮。”

　　隋铮心想：已经直呼我大名了？好自来熟一男的。

　　柳闻燃整理好心情，把调取隋铮在军部的档案这一计划提上了日程，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说：“这是合约，主要都是按照保卫局规矩来的。我这边打印下来的是附加条款和最后的签字存档页，你看完再决定。……咳，你先坐吧。”

　　隋铮拉开椅子坐下了，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像这类合约的主体都是由龙骧保卫局的专业评定人士草拟的，比如职责范围、建议薪水之类。雇主也会根据自己的要求进行一些更改和调整——这就是附加条款存在的必要性。有的雇主就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说要求雇员穿「#」的制服而不是保卫局的制服来上班，诸如此类。

　　隋铮满是忐忑地翻开文件——根据经验，每一次他遇见的附加条款都会带给他不小的打击。

　　「在私下相处时必须面带微笑。」

　　隋铮不自在地提起两边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日三餐必须由雇员亲自负责。」

　　隋铮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厨艺水平——应该，吃不死人吧。

　　「每日互道早晚安，雇主与雇员之间必须直呼其名。」

　　隋铮突然不知道该作何评论了，这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互相尊重？

　　「外出时雇主和雇员必须居住在同一个公寓型套间内。」

　　隋铮：？！！

　　「雇员有义务在必要时动用一切手段保证雇主的好心情。」

　　隋铮：……你是小孩子吗！

　　他深呼吸，手上翻页的速度更快。等到隋铮终于翻到了薪酬部分，数字后面跟着的单位和福利待遇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

　　洒家值了！

　　“我和你签的合约时间不会短。如果你有需要看望的人，比如父母之类的话可能我不会及时批假。”柳闻燃看着隋铮发亮的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却仍小心试探道，“这你应该不介意吧。”

　　“这没关系，我的朋友又不是离开了我就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伙。”隋铮正在进行对附加条款的复查，语气微沉，“至于父母……”

　　柳闻燃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隋铮站起身，突然靠近柳闻燃，伸手拿走了放在柳闻燃手边的一支钢笔。柳闻燃几乎瞬间就屏住了呼吸，视线情不自禁地随着隋铮的动作而移动。

　　隋铮显然没有注意到柳闻燃古怪的反应，自顾自地拔开钢笔的笔盖，潇洒地签下了大名。

　　“据说，我是个孤儿。”

　　柳闻燃的眉头拧起，他抓住了这句话中不同寻常的一个词语：“据说？”

　　隋铮合上文件，熟练地解释道——仿佛他好像这么说过千百遍：“我在三年前因为一次任务大脑受创，失去了几乎全部的记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语调甚至称得上轻快，似乎完全没把失忆当回事。可柳闻燃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柄重锤击中，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失忆了。

　　他失忆了。

　　他失忆了！

　　柳闻燃看着那属于隋铮的、独一无二的、他所熟悉的、烂熟于心的身份编码，觉得这事儿简直荒谬得让他发笑。

　　明天，他想，明天他就要去军部把隋铮的档案调出来。他要尽快知道在那杳无音讯的一年里隋铮到底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经历了些什么。至于其他的什么开会安排、行程规划、调研考察统统都要让道！

　　没什么能比他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