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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秦桑 ...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抽风式更新第二弹~
    诗句选自李白诗《春思》
    全文: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除了描写春天以外还有些别的意思(奸笑)
  •   延州历原府地处平原,产粮植棉,府志县志因此一向有“水深土厚、民风厚重”之类的赞语。嘉统之祸后北周人到此已力有不逮,历原府成了战火燹乱下仍能安于田园的一方净土。
      四五年来,历原府扬名一方,却并不因为它是避难的安乐所在。
      历原府的首县也称历原,近些年繁盛了不少。历原县城西头靠近西城门的街口,有一处不小的院落。轧花机、织布机咔哒咔哒地响成一片,门上并没有什么标识,却是县城人尽皆知的“历原白布”的织场了。
      织场后门对着街口,此时正停着几辆大车。车上鼓包包地装着小山般高的棉包,赶车来的几个模样憨厚的青年农民搭手帮织场卸车,满脸晶莹的汗珠。
      看守后门的老大爷蹲在门边上,一手啪啪地把烟锅里的烟灰磕掉,一手去解挂在腰上的烟袋。烟袋是瘪的,挖了半天也没凑出一锅叶子。
      “大爷,来?”旁边有个年轻人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顺便伸来一个小烟布袋。
      老人嘿嘿笑着,把烟锅伸了过去,“你娃年纪轻哩,也有这毛病哈。”
      年轻人冲他一笑,并不答话。
      眼前的年轻人模样敦重,方脸盘晒得黝黑,眉宇间颇有英气,虽说穿着寒颤颤的破旧长衫,却也是延州人喜欢的那种展扬后生。抽了烟便不算生人,老大爷一下子多了几分熟络,问道:“刚才就看你站在那达,等人呢?”
      “诶,等我二伯(此处音bai)来。”
      “哟!”听着口音老人似乎有点惊讶,嘴上也换成了延州话:“是延州哪搭人?”
      年轻人听着老人流利的延州土语,一点眉头不皱,回答也带了延州口音:“高安府池县的,小时候跟我大我妈跑出去,才回来的,想做点生意。”
      大爷惬意地深吸一口烟:“哈啊,靖远人嘛。前两年乱的很,现在太平了,打仗也轮不到咱,回来好。”
      靖远——“靖远将军”的靖远,高安三十年前的名字,陈老将军一辈子的戍守地。
      年轻人的愣神一闪而过,随即一脸诚恳地问:“我也倒腾过布匹,四月头地里活路多,咱的织场咋还有这么多人干?”
      “还有啥?在这干赚得多哩!干上一下尝到甜头,谁还刨地找食?”
      “那家里的地不撂荒哇?咋交皇粮?”
      “荒不了。家里头的地好着哩。”老人悠悠吐出一口烟雾,“乡里乡亲的,几户人家攒起来,把田埂一拆,家伙匀一匀,劳力不用全留下也够种。”见年轻人满脸疑惑,他压低声音神秘道:“得亏府太尊厉害,说这不犯王法!”
      年轻人恍然大悟地笑了。他干脆扯下自己那烟布袋往老人眼前一递:“老伯,拿着抽!”
      老人没拒绝,眯着眼睛转着烟锅,烟锅在阳光下转出一圈白亮的光,人似乎陷入了什么悠远的回忆。“嘿,要说光景比从前好过多了。北秃子熄火得不敢来,欺软怕硬的慌慌鬼……”
      年轻人抬头,见日头已到正午,道边的葱绿的桑树下果然站着个人,便辞别老翁赶过去。
      “子竟,行李呢?”石以渐斜背着包袱,唤头之类的响器已收了起来,身上穿着游方郎中常穿的青布长衫,两颊下巴长须飘拂——部分遮掩了自己的娃娃脸,更像高人了。
      “在客栈。没什么值钱的,不怕偷。”九章轻松道。
      “延州话说得不错嘛。”
      “到底来过几次。稍懂几句到底方便些。”九章随口谦虚。“先生打算怎么走?学生现下扮不了您的药童。”他指指自己身上的行头。
      ——一身极旧的长衫,细心看可见袖口前襟处毛绒绒的磨损,以及从里侧用同色布缝上去的补丁,活脱脱一个生活不易,又不愿放下读书人架子的账房先生。
      倏忽六年,他身量愈发高大,少年时圆润的脸颊连同青涩羞拙早已消失不见,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已经变黑,成年人见棱见角的脸庞上只留了一点沉静给外人看。目光流转间透着勃然的自信和英气。
      师徒两个有几个月没见,石以渐不由稍稍打量他,心下飞快地做出点评:这孩子的气派眉宇简直是无师自通地朝着他爹陈不疑的方向长的,真要描述就是那种看上去十分靠谱的英俊。要是肯好好收拾一下,在京城那帮弱风扶柳似的少爷堆里,一定十分拔群。
      “自然。我一向不用比我高比我长相好的当药童。你延州话说得好,当本地亲戚算了。我刚刚不还是你‘二伯’?”石以渐像是全程听了九章与老头的交谈。他故意冷脸道:“这一遭走完,你就出师了。我总算甩掉个包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呐。”
      “学生年少无知,虽说从硕师游、受益匪浅,确实拖累先生了。”九章诚恳道,号准了石以渐吃软不吃硬的的脉。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趁早收了你那套。拖累?恒社的杂报少了你能办起来?”
      本性难移,石以渐早用完了他那缺斤少两的温柔,在九章面前回归了一贯刻薄的老路子。他认真斥责,眼底却难掩对学生的赞赏。
      九章自然地冲他一笑,目光锐利逼人。
      石以渐被他一切了然似的目光一瞅,有些不自在。
      “先生,我听说兵学有个教习与七叔有旧,带了几个学生去前线观摩。我们快马加鞭赶一赶,能不能与他们一道走?”九章问道。
      “又动了哪门子脑筋?”石以渐同意了他的提议,却想到陈昭那能令三军俯首的目光,犹豫再三还是说:“我还是在绥阳等你们吧。”

      北虏突袭常在夏末秋天,刚交四月,和尚塬大营却少见地被战事扰动。人马在营地快速调动却全无鼎沸的声息,比几年前更安静了。那橐橐的脚步声恍如鼓点,昭示着杀神的来临。
      “北虏撤兵后不要恋战!”主帐中刘敏朝传令兵厉声吩咐。
      话音未落,两个斥候几乎同时闯入主帐高声禀报:“将军,北秃子撤了!”“将军,浑善部询问是否追击?”
      “看他们撤远就是!”刘敏说。
      帐外随即两声尖厉的哨响,火炮惊天动地地轰鸣起来,震得地面扑簌簌发颤,空气里弥漫着硝药的味道、
      李涟等人试制成射程三里的重炮后,延州兵就有了炮轰开头、炮轰结尾的简单粗暴的战术。目下军中装备的是去年冬天李涟带头研制的新品,用了不少铸铁的新技术,据说射程可达五里,还没在战场上试过,之前最大的杀伤效果是把李涟自己震了个大跟头。
      “刘兄,稳坐中军的感觉如何?”陈昭也在帐里,掌心捧着热茶戏问。
      “开玩笑!稳坐?我不上战场心里就慌得很,两眼墨黑生怕他们漏报了军情。”刘敏拎起陶壶对嘴灌了几大口,接着说,“我算是知道你有多大本事了。从前打了那么多仗你哪次去过前线?你一点不慌哈。还有啊,能不能让李汝清那狗/日/的改进改进?点一次炮呛得跟炸膛似的。”
      ——怎么觉得这话跟嘲讽谁似的?陈昭想。他鼻腔里只有轻微的针刺感,是真不知道李涟的新成果有这种副作用。
      “你说得没错,北虏就是想抓几个军官跟咱们交换那海公子。无本的买卖,我呸!”刘敏啐了一口,“我今天连参将也没让出去!”
      “无论朝廷打不打算把人还回去,我们拖得越久,筹码就越多。”陈昭微微勾起嘴角。
      “我寻思这事也不算大,能应付了,你怎么还非得来。”刘敏问。
      “过年的时候解州小胜你还自己跑回来送战报了,我问过为什么?”陈昭悠悠道。
      “大过年的总得送点年礼。”刘敏理直气壮,“你该不会躲着谁吧?中丞,说句难听的,现在延州可是你的地盘——”
      “慎言。”陈昭冷飕飕盯他一眼。
      刘敏知趣地转换话题,打趣道:“是那姓卢的喷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我怎么听说他三月已经挂冠请辞了?”
      “没有姓卢的,还有姓赵钱孙李的。一个题目年年说,上完书还要来家门口堵人。绥阳哪有大营舒服。”陈昭由衷道。
      “碎嘴子饭桶就是欺负老百姓和我们这帮丘八不会说话,见天啰啰嗦嗦的给万岁上眼药。你见延州的商民兵什么时候急过眼跳过脚?说实话,你开头就不该跟万岁提设御史的事,不然哪有今天的麻烦?”
      陈昭给刘敏递了个眼神,刘敏这次读出了实质:你现在也相当啰嗦。
      刘敏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那几个兵学的我已经安顿下了。中丞,连你的熟人都不是一般人哪,我还真没见过上赶着来前线的。”
      “跟他不熟。他自己找来的。”陈昭微微气恼。
      平心而论,刘敏觉得陈昭不是延州官场传言中唯法是从、让人摸不透的酷吏,只是个相处得十分舒服的上司,军前果决、很少微操,私下里也肯对自己这种丘八敞开心怀。
      “这会没什么事儿,好歹有交情,你要不去应个卯,剩下的点派几个参军应付他们算了。”刘敏诚心提议。
      陈昭揉了揉额角,勉强点了头。
      刘敏打了个响指,亲兵应声而入,先朝刘敏机灵地眨眨眼睛,向陈昭道:“中丞随我来。”
      打什么哑谜。两人眉来眼去陈昭看得清楚,不禁疑惑。
      “就是这。中丞进去就知道了。”亲兵把陈昭领来,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帐子里的学生似乎并没被刚刚撼天动地的炮声吓秃噜毛,正讨论得热烈。
      “谢兄我告诉你,做人就得做陈中丞这样的,独挑大梁,开风气之先,富民裕民办了多少好事!”
      “你说官办那些军械所、冶铁厂、织布场不合规矩、与民夺利,可是民间也净有些办这个的,实力也算雄厚,难道不给国库添银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那些夷夏大防的理!你读过杂报吗?难不成等别人打过来了你才念新经?”
      “少说几句吧,这是人家的大营,不怕给人听见!”
      “还不让人说了?他明明就是个搜刮民财的酷——”
      叽叽喳喳讨论着的帐子突然安静——帐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门口。那人身量不高,看着年轻而温和,上唇的一字须透出奇异的沧桑感,平静内敛的气质却是沉重而压人的。学生们再少不更事,也本能地集体打了个哆嗦。
      “陈贤弟——陈中丞——卑职徐才,拜见陈中丞。”那姓徐的教习磕磕巴巴地换了两个称谓才领头行礼,学生们如梦初醒地跟着先生纷纷作揖,大气也不敢出。
      “效良兄。”陈昭轻飘飘地一点头。学生们直起身,神色各异地望着他,后排两人已经一脸痛悔。
      陈昭的目光在帐里点了一圈,身居上位的压迫感便收了,透出儒雅温和的里瓤来,学生们如有实质地感到头顶一轻。
      “北虏侵袭频繁,在下未必有与诸君讨教切磋的机运,诸君有何疑问可自去寻参军求教。”陈昭语气温和,听着比教习还要轻几分,也并未追究学生们的随便说话。学生们不由放宽了心,胆子大的想着开口提问。
      然而陈昭两句话间并不留缝隙:“用兵是手段不是目的。诸君若不明北虏为何此时而非秋季袭扰,不妨这样想想。”
      他的目光又扫了半圈,这次目光里带着一点不太一样的光亮,又温和了许多。他朝最靠里的位置颇有风度地点点头,简短道:“来。”
      一帮学生惊疑地相互看看,尚不知中丞大人指的是谁,却见那个与他们同路的年轻人默默站起来,循着帐门打开时透入的光亮跟出去了。
      “张兄也支持办新实业,他刚刚怎么没说话……”有人喃喃道。
      “看来张兄跟陈中丞认识。”那姓谢的反对者得出结论。
      徐才愁眉苦脸道:“他不姓张。他是陈侯爷的儿子,来看他叔叔的。”
      四月边城春光已盛,秦桑低了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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