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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观澜 ...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抽风式更新
    思路断了导致重要情节没加进去,在此鞠躬致歉。
  •   兴福十八年正月初一,大雪。
      鹅毛大雪在天地间纷纷扬扬,满地的红纸碎竹被一夜大雪覆盖,绥阳城冰雕雪砌,一片安宁。已到巳时,天光仍是晦暗,前夜守岁欢腾的人们大多穿戴着新衣准备出门拜年,街道上巡游的卫卒刚换了班,正清醒地注视着这片宁和。
      侧路上突然传来杳杳走马,卫卒揉揉有些惺忪的眼睛,便看到一人牵着一匹瘦马走在街上,身后隐隐约约跟着一串足印。“这个时候进城,不要过年了?”他一边想着,连忙举起灯笼向那边跑去。
      人和马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人肩头的棉袍颜色格外深,像是被雪水打湿已久。那人十分识相地自报身份:“高安投亲旅人,便门入城的!照身和路书都有!”
      一路顶风冒雪,再亮的嗓子也哑了,听着有些沧桑。
      那人的棉袍似乎是长衫式样,卫卒心中略略生疑,走过去查看,见路书凭信是“右佥都御史陈”字样印章,便鞠躬放行。
      石以渐就这样拖着脚步走到了巡抚衙门,一脸疲惫,深浅莫测的高人相掉的干净,露出瓤里的气急败坏来。
      “让本先生风餐露宿顶风冒雪,你倒窝起冬了。陈中丞,看我这次不宰你一顿好的!”他暗自想道。
      对面方向马车声辚辚,石以渐不由支棱起冻麻了的耳朵,停下脚步。身后牵着的瘦马不安地踱起步来,石以渐小声斥道:“安分点!脚力不行脾气挺大!”
      两驾马车下来一高一矮两官服者,都披狐裘带斗篷,一下车便凑在一起嘀咕。石以渐正在两官服者下风向,听得清楚。
      高个:“要不是我等背运留在绥阳,何必上门找不痛快!”
      矮个:“行了卢年兄,学生打听过了,中丞往年这个时候先去文庙拜圣人,再去拜镇守公公,上午都不在。我等放下拜帖就走,既尽礼数又免不快!”
      高个放低了声音,不太满意地嘟哝几句,石以渐没听清,只听到矮个耐心劝道:“圣人说‘时其亡也’,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世兄不要太挂怀了。”
      两人递了帖子,石以渐打算绕个门进去,却听见门房片刻后客气道:“两位大人,中丞大人请您二位去议事。”
      眼见那两人愣住,石以渐暗笑:“玩什么孔圣人拜阳货,玩脱了吧!”
      后背不防被人猛拍了一下,石以渐吓了一跳——刘敏顶盔披甲,笑吟吟地站在他背后,衬甲布衣袖口沾着血迹。巷口影影绰绰,似乎有几个兵。
      “石先生,你在这干啥?”刘敏一脸憨直。
      “刘将军……您算是擅离职守吧……”石以渐平复了心跳勉强道。
      “我来送战报啊!”刘敏理直气壮,“趁北虏过年,我们跟解州守军干了把大的,弄来不少好东西,正好分一点给陈中丞。那几个转笔杆子的咕叽什么呢!”
      “……算了,他们是大过年给陈季宁上门添堵的。”
      刘敏再迟钝也知道那八成是分巡道的御史。带兵打仗的将军一向对这帮逮谁喷谁的碎嘴子喷壶没好感,口气生硬道:“我去瞪他们一眼,看谁还敢找不自在!”
      石以渐只有叹气。刘敏的亲卫很有眼色,赶几步接了他的马缰,一并牵了进去。
      堂上寒暄已毕,王、卢两御史尴尬得抓心挠肺。
      “说好的肯定不在呢?”两人心中所想别无二致。
      王御史名纯,是那矮个子。他瞄一眼主座上安安静静喝茶的人,眼睛一转便想,干脆棒槌一把直接告退得了。他刚要起身,那卢御史却直愣愣地开了口:
      “陈中丞,从大局看增援解州并不明智。如果中丞一定同意刘总兵发兵,下官等复印开朝之后就向朝廷如实禀报。”
      王纯只想扶额叹气,没想到卢灏竟大喇喇地把这件事捅出来,还是在大过年的时候。
      ——增不增兵是陈昭的事,大可不必达成一致;报不报是自己的事,也不必提前十几天放出消息。旗牌兵权在陈昭手里,就算你出身卢家,现下官职只是个分巡道,怎可能被你左右?时也势也,卢兄啊卢兄,你把自己看的太高了。
      卢灏保持着开口时直愣愣的模样,随时准备挨一顿疾风骤雨。
      “卢大人。”陈昭出人意料地平和,甚至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御史职司风宪,如觉不妥,你职责所系,当然可以上奏。朝廷中枢若以你为是、遮绝增援,我也没有抗命的道理。而于我增援便是职分,总不能因尽你的职而让我失职啊。”
      “尽职?为圣明除弊事才是尽职!你不过是个好大喜功、借机媚上的酷吏罢了!增援解州,穷兵黩武耗费靡剧不说,延州防务一空,倘若北虏趁势南下,又有什么后果!”卢御史就势指责道。
      “卢大人疏请削减延州军费时未提延州防务因此空虚的后果,如今倒后知后觉了。”陈昭声音微沉,却仍不想多纠缠。
      这副公事公办的架子似乎让卢灏彻底找到了情绪的出口。他索性拍案起身:“朝廷指望守土安民,让百姓安居乐业,自然要息兵止战。与民休息、削减军费才是朝廷所急!中丞扪心自问,不思宣明圣教不肯笃行劝农,反而年年出兵,还办那些奇技淫巧的厂局败坏世风,染得人一身铜臭,这便是中丞的职分吗?!”
      太憋闷了。卢灏头年甫一保入都察院便奉旨来当分巡道,对十六年延州大疫尚无甚体会,看了浓烟滚滚的铁厂和轰轰作响的军械所却觉得愚民口中所谓“陈父”天方夜谭。一个地方官只顾银子能流水似的进国库,连百姓离土弃田都不管算什么?
      说到这个地步王纯不能不开口了:“卢兄!各有各的职责你冲动什么!怎么打仗朝廷和大人自有谋划,轮得着你来说!中丞大人,卢御史向来慷慨冲动,为官年头又短未免不识时务,昨晚宿醉一时幼稚口滑,望大人不要怪罪!”
      “执一你不用说好话!我是累世经学的天子门生,此生不屑与俗吏为伍!今朝辞旧迎新,我正好做个了断!陈中丞,百代之后孰功孰过自有公论,您可不要怕闾阎话短长!”
      新年伊始一片祥和,谁都没想到卢御史能东拉西扯,自己点起自己胸中的慷慨激昂,彻底开一把大的,一时连王纯都没法接话。堂上一番铜琶铁板,震得端茶倒水的小吏也不敢进去伺候。卢灏话音落后,风暴的中心一片窒息的平静。
      “兼听则明,我不是什么钳人口舌的刀笔吏。卢大人去留是大人自己的事,轮不到我一介俗吏置喙。”陈昭语气并无变化,只是神色平淡得过分,好像画上去的一样。
      刘敏功夫很好,耳力自然不差,老远就听到堂上的争执。他打了胜仗一路雀跃的心思莫名其妙地冷了下来,突然觉得倘若自己忠肝义胆地进去把那两个喷壶骂走并不合适。他心里掂量了一下,便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尺把长的布包裹塞给石以渐,扭头朝亲兵交代了几句,转身走了。
      卢灏拂袖而去,陈昭却不能得罪透,王纯只好留下絮絮叨叨地说好话。右佥都御史——他们名义上的上司全程安静而平和,甚至一直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王纯参不透他到底怎么想,似乎方才根本没人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通,刚才的语调微沉只是几年来被奏疏骂“离经叛道”惯了,头一次有人当面骂,有些新鲜而已。
      陈昭抬手整了一下上唇的一字胡,态度颇为亲和地问他要不要留下用个午饭。
      王纯冷汗“吱”地冒出来,连忙告辞。
      他压根不在乎吗?王纯一头雾水,满心埋怨卢灏招呼都不大就去捅破天的行为,觉得开年头一天就背字到家了。
      世家嫡子被宠惯了,不知天高地厚。

      “见过大年初一上门拜年的,没见过上门找茬的!那小子是被家里宠大的,不知天高地厚,你跟他计较什么?”石以渐颇为贴心地帮陈昭续了水。
      “没计较。”陈昭低低笑了一声,满脸疲惫。
      自家履厚席丰,就以为那苍苍蒸民只要有块地守着够活就行了。可饱受饥寒的贫民怎能理解世家公子的去人欲守本分?自己又能同他计较什么。
      “啧。这号人就是替旁人釜底抽薪的。真难为你还得天天装大度。”石以渐道。他只敢嘴上刻薄,却忧虑地看着陈昭的脸色。
      “不然呢?我这些年都快被骂成花瓜了,不想额外饶点添头。”陈昭不理会他的眼神,尖锐道:“一个人办事,一圈人盯着,不按他们的意思办就拿奏本淹死你。国库里实打实多出来的银子、百姓粮屯里多出来的麦子都堵不上他们的嘴。”
      “这几年你话一天比一天少,一句比一句软和,说句硬话比连中三元还难碰。要不是你这句话,我就以为你给谁夺舍了。原先没心没肺潇潇洒洒地活着多好。”
      石以渐确实心疼,想多安慰他几句,好歹尽一尽发小的情分,却发现陈昭根本不想听他唠叨。这些年陈昭身边的话篓子前所未有地多,他避实就虚的功力已臻化境,随时随地都能屏蔽他不想听的。
      郎中很没医德地推了他一把,评论道:“你还是把胡子剃了吧,平白无故大了十岁。真想镇住底下人也不是靠这个。还有,我来的时候遇上刘敏了。”
      陈昭埋头喝茶,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懒懒地问:“打赢了?”
      “他托我给你拜年,说解州那边还算顺利。解州守军也还能打,开了春他们自己打也能打回太原府去。”
      “后半句你加的吧?刘敏人呢?”
      “听完御史大人跟你吵闹,脸都青了。他也知道他擅离职守,送战报犯不着自己来,就回去了。”
      “胡闹。”陈昭淡淡道,侧脸绷的极紧,也不知对着谁。
      “你发什么火。人家还给你捎东西,大车就在后院,这个让我亲手转交。”石以渐摸出那个布包,顺手拆开。
      ——一支老山参。
      “啧,看见没有,刘总兵心大如斗都知道你虚!冰天雪地的还能给你找来这个,这是深情厚谊啊季宁!你真该留他吃顿饭!看在这个份上,你该让那姓卢的辞职!还能让他指手画脚说什么削减军费的浑话?”石以渐啧啧道。
      “哼。”陈昭不予置评。
      不知什么时候起,陈昭的话语里就很少夹带自己的个人情绪,全部替换成了事实叙述和客观评价,损人的话也尽量留给别人说。于是旁人心里的形象随之模糊,只剩平淡温和几个字。石以渐发现了却不敢提,微妙地拿捏着自己刻薄的度,在心里维持着陈昭从前潇洒犀利的模样,还头一次学会看别人脸色说话。
      “我是真同情你,一头朝堂一头属地,哪边都不轻松。”石以渐满脸同情不似作伪。“算了,我可是来给你拜年的。你姐姐要我给你捎句话。”
      陈昭的目光里总算有了几分期待。
      “‘明年再不回家过年就不要姓陈了。’”
      陈昭觉得自己多年累积的好涵养大概喂了狗,很想发作。
      石以渐捅完刀却不恋战,又说:“有点年头的世家都拘泥得很,恪守古制,子弟成年一场冠礼是少不了的。我替学生问问,九章马上满二十,要循例吗”
      陈昭强行压下喊人把郎中打一顿的念头,平和道:“办。”
      “你四月回得去洛阳吗?”石以渐毫不留情。
      “拉来延州办也一样。”
      不在京城办就没法炫耀了。石以渐有些惋惜。“旁人给子弟张罗是做给别人看,告诉别人这孩子以后说话一样算数。不在京城办你做给谁看哪?算了,你说延州就延州吧。好歹都是自己人,不拘束。”
      他捕捉到陈昭眼神里有一丝飞快闪过的慌乱,“怕你侄儿不乐意?”
      陈昭摸摸胡须,示意他自己还是九章的父辈,完全能做主。
      石以渐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心虚,有点好笑:“表字用你之前定的?”
      “还好。”陈昭沉吟着,“‘子竟’。‘乐竟为一章。十,数之终也’《说文》应该是这么说的。寓意还好,人也叫惯了,就这个。”
      见陈昭一脸认真,石以渐帮他确定道:“正篆是这么训示的。乐曲尽为竟,你从一开始就有什么别的意思?”
      想让九章终结什么?
      “恒社这件事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管不着了。虽说本朝不禁办报,你们还得谨慎些。别把子竟牵连进去。”陈昭不再纠结取字。
      两年前恒社办了杂报,专刊士人论政论商和一些海外杂览。九章作为石以渐的学生,奔走其中出力不少,在家信中却只字未提。陈昭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本朝虽无报禁,恒社却是踩在了“议政”的边界上。子长十五夺父志,他不好明说“君子不立危墙下”的话,只好逮着石以渐耳提面命。
      石以渐冷笑:“你还有脸说你侄儿?杂报政论都过你侄儿的眼,你以为编个假名字骗得了谁?藏头露尾的……”他阴恻恻地提示:“中丞的文章令人拍案,当年可是京城一支利笔,既犀利又畅达……日后事情败露,我第一个把你这些勾连交待出来。”
      陈昭促狭地笑笑。
      听说办杂报是九章的动议。出格是出格,到底是自己的侄子,该撑就得撑。
      就有了授人以柄。
      “我后来寄给你那几篇文章,你觉得如何?”
      “还行。”陈昭惜字如金。
      石以渐立刻想到陈昭在九章的文章上不吝笔墨细细圈点,暗笑他心口不一。
      “那是子竟学你的文笔写的。”
      陈昭向来临事不惊,想听九章的说法时却露出肉眼可见的紧张来。
      石以渐很懂他心思,“看了那么多政论,‘不为先生’的笔最合他胃口。他还小,笔法见识还不没那么深。等他到了你这个岁数,估计早就青出于蓝了。”他接着风凉道:“这么好一个侄儿,近几年性子越发好了,又有见识人还体贴。你真舍得什么都不告诉他!”
      “庸医,闭嘴。”陈昭脸上萦绕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还在想着自己的文章“最合他胃口”的事,并不想被庸医拉回那纷纭俗务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庸医察言观色的本领还不到家。
      “季宁,你打算把你的病瞒到——”石以渐接着自己的话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小心。
      陈昭回了他一个含义直白明确的眼神——别给我添堵。
      石以渐看惯病人讳疾忌医,道:“那行,先跟大夫老实交代。我那新方子你吃着吗?头疼比以前如何?听力、视力有无变化?”
      “先生,您别咒我。佳肴在前却味同嚼蜡够难受的,我还想好好享受几年啊。”陈昭半不在乎地说。
      石以渐的眉头实实在在地皱紧了。“父亲的诊断没错……果真……药石无效。”
      多年前陈老将军还健在时,曾请老石先生来为陈昭诊病。而陈家人教子向来不避讳,陈昭便听过苍颜皓首的老先生的论断。
      “……小公子年幼时只是经脉脆弱,容易受风着凉,再过些年头痛加剧,五感也会慢慢迟钝乃至……全身。老朽只能尽力拖延,而感官一旦开始失灵,便难以逆转……”
      “季宁,我当着伯坚大哥夸过海口,说什么青出于蓝,可我换了几个方子,觉得比爹高明多了,最后都一样,拖上一拖……”
      陈昭的笑意慢慢淡了,听着那庸医沉痛的声音却还是十分淡定:“提醒你了,大过年的别添堵。添出来的堵还不是招呼在你身上?”
      他多少理解这庸医——医者救人,最怕的便是无能为力——生死面前的无能为力。
      他真没有半点不甘心吗?石以渐藏在袖中的指骨被捏得咔咔响。
      “放心,正主比你看得开。”陈昭无奈道,“曲也听得舞也看得,我目下还没垮呢,轮不着你替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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