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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爱与恨3 ...

  •   将军说过,因为她,他变成了许多个他。有爱,有恨,有冷漠,有偷偷关注。
      她又想起刚才在那口缸里的时候做的梦。和尚说他“由爱而生恨”,是将军的一部分。
      那么,和尚就是恨,是冷漠。
      以此推论,那么教书先生岂不代表将军所说的另一种情绪?岂不就是偷偷关注她的那个人?
      那么,爱她的,恨她的,偷偷潜入庭院的,都是同一个人?
      可他们明明是不同的人啊!
      在以为即将理清头绪的时候,陆姝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她决定听听陆六断的理解。
      “姐姐,我刚才在缸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陆姝一边说着,一边想着要怎样跟陆六断说清楚。
      “梦?”陆六断侧头看着她。
      陆姝点头:“我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说出来姐姐不要见怪。”
      陆六断大笑道:“妹妹,梦有什么好见怪的?我现在都常觉得自己在梦中,或许醒过来发现我还在洞庭湖,还自由自在。”
      听陆六断这么说,陆姝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如挂帘一般的雨水,这里潮湿的气味,脚底的沁凉之意,以及耳边叮叮当当的雨敲打瓦片的声音,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地面的声音,都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白天见到将军骑马赶来,见到将军被刺,见到将军那双渐渐熄灭的眼睛,听到街道喧闹,听到将军说出表露心声的话,听到将军祈求原谅的话,触到落魂网而产生的痛苦,触到将军的身体由温变凉,触到将军的血液犹如水冻成冰渐渐凝固,都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以及进入皇城以来发生一切,也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或许我也在梦中?我只是酒后伏案做了一场梦?醒来仍然在无名山?老奶奶仍然每天上下山?观月还没有取名字,还是猫尾巴?
      陆六断见陆姝神游九霄,收起笑容,说道:“人人以为梦之后便是醒来,眼前便是真切。可是谁知此时是不是真的醒来?很多人无非是坠入了另一个梦中而已。那些做过的梦,不过是梦中梦。”
      陆姝仔细体会她的话。
      陆六断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很多时候,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就是发生了,跟梦一样。”
      雨渐渐小了。
      屋檐的滴水声反而听得更清楚了。
      “我梦见被刺杀的不是他,而是他。”陆姝相信陆六断能听出她的意思。
      “难怪你不是很伤心。你知道他还活着。”
      陆六断的回答反而让陆姝迷惑了。
      “他没死?”陆姝紧张地看着她。
      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少了,偶尔才落一滴,打到她的脚背上。
      “你知道他为什么出家,为什么对他的同类如此残忍吗?”陆六断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
      “那晚在破庙听到了一些,仅此而已。”陆姝说道。
      “我也是来了皇城之后才知道,他原本跟你刚才看到的门环上的螳螂一样,开启了灵智,却无法更进一步,无法大成。要不是遇到另一个人,他至今还只是有些不寻常的灵智的鱼。”
      陆姝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观月何尝不是这样?要不是老奶奶给他一条尾巴,他到现在还不能获得完整的人身。
      “是谁帮了他?”陆姝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且不管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人,他才灵智大增,从而能有今天的修为。他遇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看出他已经有了一些灵智,但又不够提升到更高境界,便对他说,‘鱼儿啊,我知道你想修炼成人,但是灵智有限。我可以帮你,但是作为交换,你要为我承受我不能承受的痛苦。你可愿意?如果你愿意,就转一个圈。’那鱼便在水中转了一个圈。”
      陆姝静静地听着。
      “转圈的动作就如那螳螂开门一样,对那时的他来说不算难。他是很期望提升修为的。那人见了,又说,‘我得说清楚,免得你后悔。我要给你的灵智,是我灵智的一部分。我很爱很爱一位姑娘,可是由于太爱了,由爱生恨,我对她的恨意越来越多。我恨她常常忘记我,恨她可以轻易离开,而我不能。恨她可以过平淡的日子,而我不能。恨她可以没有我,而我不能。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毫无保留地爱她,保护她。可是我的恶念告诉我,我应该恨她,冷漠她,甚至报复她。现在我得知她转世的消息,不知该去追随她,还是就此天涯陌路。我既想永生永世与她相伴,我认为她只是忘记了,但是遇见之后仍然会像以前一样离不开彼此。我又想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我认为她心中早已没有了我,即使遇见也不会回到从前。佛魔一念之间,我左右为难,你知道吗?’那鱼又在水中转了一个圈,表示明白。”
      陆姝已经明白“那个人”说的“姑娘”是谁了。
      “那人见鱼儿转圈,继续说道,‘你知道就好。烦恼皆因贪嗔痴。现在,我要将我的嗔念放在你这里,保留我全部的善念去寻找她。人的嗔念可以让你灵智大增,但也会让你无比痛苦。你愿意吗?’那鱼犹豫了片刻,然后转了一个圈。”

      “那人便将他的嗔念放在了鱼儿那里。临走前,那人还是不太放心,蹲在水边对鱼儿说,‘将来你得了人身,若是仍然痛苦,那就去寺庙里修行,消除心中魔障。’然后,他寻找他的心上人去了。这条鱼得了那人的嗔念,体会到人世间的苦,果然灵智大增,终于突破束缚,修得大成。可是他终日痛苦不堪,于是来到皇家寺庙拜师修行。”
      陆姝问道:“难道皇家寺庙让他进来吗?没有哪位师父看破他的身份?”
      陆六断道:“你且听我说完。他拜的是皇家寺庙的住持。他走到皇家寺庙门前的时候,天降骤雨,人人纷纷躲到屋檐下躲避。他是鱼怪,本性喜水,但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躲到屋檐下。这时候,住持撑着伞,从雨中徐徐走来,往寺庙大门走去。他想一起进去,于是大喊,‘佛家普度众生,师父可否带我一程?’住持回答说,‘我在骤雨中,你在屋檐下,屋檐下无雨,何须我来度你?’你看,这住持显然是要拒绝他。”
      陆姝点头道:“莫非住持已经看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陆六断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住持怎么后来又收了他呢?”陆姝问道。
      “他见住持拒绝,居然立即从屋檐下走了出来,站在雨中,喊道,‘现在我也在雨中,师父可以度我了吧?’”
      “他竟然这样……”
      “是啊。照常人来看,这下住持总该让他共伞了吧?可是住持回答说,‘我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没淋雨只因为有伞。所以,你不应该求我来度你,我自己是伞在度我,你若是想要被度,自己去找把伞吧!’”
      陆姝感叹道:“这住持真是会说话!住持应该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又不愿当众说破。可是……他怎么还是进了皇家寺庙?”
      陆六断道:“他就站在雨中,任凭风吹雨打,在大门前站了三天三夜。最后,住持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让他进了门,收了他为徒,赐法号仐憙。住持说,取这个法号,是因为他虽有伞,奈何伞无骨,伞既无骨,便撑不开,撑不开,便无法度他。他要度的话,只能靠他自己。此为‘仐’字的意义。住持又说,他虽有灵,奈何有灵无喜,灵既无喜,便放不下,放不下,便无法度己。他要度的话,只能日夜修心。若能度己,必须喜从心来。此为‘憙’字的盼望。”
      “原来他的法号来历是这样的。”
      陆六断苦笑道:“可惜至今他未能达成住持的盼望。”
      陆姝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怪他如此恨我。原来他就是我命中注定之人的一部分。也许他对你我这些同类这样残忍,是因为那个人放在他这里的嗔念使然。那个人恨鱼,他便同样恨鱼。”
      陆六断点头。
      “姐姐,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第一次去我那里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的。”陆姝说道。
      陆六断道:“很多话只能在合适的时候说。如果那时候我就跟你说,而你未曾经历这些天的事情,你一定不会相信我。”
      “姐姐说得也是。那我再问你一个荒谬之极的问题。你不要见笑。”
      “你说。”
      “教书先生有没有可能也是那个人的一部分?”然后,她将雪地上有脚印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把将军临终前说的那番话说给陆六断听。
      陆六断用手接了一滴雨水,然后手指轻轻一弹,雨水化作无数点滴飞了出去。
      “一滴雨可以分为二,也可以分为三,还可以分为更多。一个爱你的人,也可以恨你,念你,怨你,求你,等你。仐憙可以是,他为什么不可以?”陆六断说道。

      陆姝原来还纠结命中注定的人到底是将军还是教书先生,现在才明白,他们本是一人。
      可她还是有迷惑。虽然他们的前世本属于同一个人,可是今生毕竟分为了各不相同的人。前世命中注定是他,今生命中注定到底是哪个他呢?
      陆姝问道:“一滴雨可以分散,可自古至今只有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到底哪个他才是那个他?”
      陆六断反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众生轮回吗?”
      “前世今生嘛。”陆姝说道。
      陆六断摇摇头,说道:“众生如一片森林,有无数棵树,老树枯萎,新树发芽。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多少年后,森林还是那片森林,树已经不是原来的树了。这片森林当然是由原来那片森林而来,可是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无法追溯源头。这便是众生,这便是轮回。你要追溯哪个人才是原来的他,恐怕也是白费心思了。”
      “那我该怎么办,姐姐?”陆姝问道。
      “顺其自然吧!”陆六断朝她微微一笑。
      “顺其自然?那岂不是撒手不管?毫不在意?”陆姝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你还是太小了。”陆六断撇嘴道。
      “我都好几百岁了。”
      “还不是像个小女孩一样既迷茫又担心?”
      “姐姐别逗我了。”
      “顺其自然其实不是顺其自然。相遇的人总会相遇,要在一起的人绕过了千山万水,终究会在一起。想也没有用,急也没有用,追也没有用,躲也没有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想这么多?”陆六断道。
      这时,外面响起了打更的声音,邦邦邦地响过之后,一个慵懒的声音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姝惊讶不已,小声问陆六断:“姐姐,姐姐,雨还没停呢,怎么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更夫不知道下雨了吗?”
      “小声点儿,别让他听到了。”陆六断声音更小,“这香火坊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住着的都是他从九州各地抓来的妖怪。妖怪变成了原来居住在这里的人,过着原来那些人的生活,以便掩人耳目。这打更的也是妖怪。”
      陆姝问道:“跟那些占据别人身份的皮囊师一样?”
      陆六断点头道:“是。香火坊是他的大本营。皮囊师则是他扎在皇城各处的钉子。等到合适时机,皮囊师与妖怪内应外合,就能将整个皇城掌控。这打更的妖怪,修为比那只螳螂要高,但仍未大成,灵智有限。它占据了更夫的房子和地位,但因从边疆荒野来,不懂人们城中规矩习俗,加上灵智受限,因此不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有何意义,以为出来打更就必须喊这句话。若是聪明一些,也就不至于被安排做打更这种活儿了。”
      “是这样啊!仐憙和尚不知道吗?要是别的街坊的人听到了,岂不是看出破绽了?”陆姝走到窗边往外看,看到一个浑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的人。他在雨水过后湿滑的道路上走得踉踉跄跄,越来越近了。显然,虽然有夜色遮掩,他仍然害怕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他虽神通广大,可是分身乏术,哪能面面俱到?”陆六断说道。
      陆姝看着那个黑巾人,小声说道:“这些妖怪的破绽,也就是他的破绽。”
      陆六断点头道:“是。他自己可以不露出马脚,却无法照顾到所有的妖怪不露出马脚。”
      陆姝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陆六断,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兴奋。她说道:“我一直想着怎么找到他的软肋,破坏他的阴谋,可是我找不到他的软肋。原来他的软肋不在他身上!”
      陆六断不太明白陆姝的意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人们有句话叫做‘将计就计’。我们可以利用香火坊的妖怪来打败他!”
      “将计就计?怎么将计就计?”
      “姐姐,借你衣服给我穿穿,我去会一会这个下雨天也‘天干物燥’的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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