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88、第八十二章

　　当第一眼见到商熙，她就知道，有的人天生是会发光的。
　　不是太阳那种张扬刺眼的光芒，而是三分晚霞的影，七分酒酿的月，再添一勺孤松的冷，往那儿一站，仿如一副画。
　　画里没有她。
　　是的，从进场那一刻，握手、寒暄、点烟到周旋在宾客间，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她。
　　以前唐心总说，商公子望着顾小姐的眼里有星星。可当他不再投来目光时——满天星辰顷刻即灭，浩瀚宇宙寂寂无声。
　　隔了几重人影，央央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美酒在手，佳人在侧。
　　这些年，报刊杂志上登了不少商公子的绯闻，央央多少有了解。听闻他换女友的频率比投资的速度还快，名媛、海归、明星、主播、精英……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了。偏偏商公子又生得好模样，还爱一掷千金，所以败阵下来的女人们，仍念念不忘，总说好听话。
　　眼下他身旁这位，是表演系大四的学生，尽管年纪轻轻，却已在不少影视剧崭露头角，如今攀上商公子更是前途无量。
　　只见她小鸟依人地挽着商熙，看起来怯生生的，有种我见犹怜的美。可惜，脖子上的那副项链却暴露了她的野心。
　　“什么嘛……”胖子徐一脸不屑：“今天新娘才是主角，她却戴着比新娘首饰还要高调的珠宝到处招摇……”
　　说完，他认真地看向央央：“我替你不值，输给这样的人。”
　　央央平静答道：“我不是输给任何人，是离开了战场。”
　　胖子徐张了张口，不好再问下去。一直以来，两人分手的前因后果央央都只字未提，连辛起也不甚清楚，更何况自己。
　　“你……别难过，”胖子徐笨拙地安慰：“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看那个……那个陆大少就很不错！”
　　“我不难过。”央央收回目光：“真的，我一点都不难过。”

　　随着一声小号，鼓点落下，悠扬的爵士乐奏响。
　　新娘挽着父亲，踏上了铺满郁金香的水晶平台，在万众瞩目下，走向另一头的彼岸。彼岸是新郎，亦是归属。
　　短短一路，有落日为证，挚友相伴。长长一路，是“我”走到了“我们”。
　　央央抬眼望去，这一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故事。
　　有人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有人唱桃花依旧笑春风；有人一饮黄藤酒，骂东风恶、欢情薄；有人恨不相逢未嫁时；有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还有人，入骨相思不自知。
　　央央低下头，不敢再看，怕多一眼就真的难过起来。
　　她想，人间不缺真情，缺的是圆满。
　　……
　　新娘扔捧花，历来是婚礼最津津乐道的环节。
　　此刻，在场的未婚男女们都挤到了台下，等待着捧花飞出的刹那。
　　央央被胖子徐强行拉入人群，她刚想挣脱，胖子徐就凑到她耳边：“辛起说了，这花是留给你的，谁也别想抢走。”
　　“啊？不用——”
　　话说到一半，台上的Maisie忽然朝她使眼色，接着，捧花就直直地飞了过来。
　　胖子徐把她往前一送，顺势送到了降落点。
　　正当央央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时，就被猛地推了一下，随后，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花。
　　众人转头，只见商公子的新晋女友，捧着鲜花，不知所措又略带娇羞。
　　辛起：“……”
　　胖子徐：“……”
　　Maisie：“……”
　　司仪最先反应过来，赶紧邀请她上台。
　　听完介绍，央央才知道，位小女友名叫甄珠，珍珠洁白如玉，通透无暇，倒是很衬她的皮相。
　　令人意外地，甄珠没有借捧花大做文章来向商公子施压。她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想讨个好彩头，至于将来如何那都是老天的安排。
　　整个过程知趣得体，显出超高的情商，与她柔柔弱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仪式结束后，晚宴开始。
　　伴随一道粉色霞光，草坪上灯点亮，夏日乡村奏响，宾客们举着杯盏，来来往往，觥筹交错。
　　辛起几杯酒下肚后，正拉着商熙高谈阔论，Maisie忙着招呼宾客，分身乏术。央央和胖子徐乐得清静，刻意选了个角落专心品尝甜品，偶尔有单身男士前来搭讪，都被央央用已经订婚为由给吓跑了。
　　这时有人送上香槟，央央以为是侍者，自然地接过。不料来人忽然开口——“小姐，您佩戴的这条项链真好看。”
　　央央一惊，转身，恰好撞上了甄珠水盈盈的目光。
　　指尖抚过仲夏夜之梦，她浅笑：“谢谢。”
　　甄珠上前一步，追问：“不知它是出自哪家珠宝品牌呢？”
　　“没有品牌，是一位朋友送的。”央央如是道。
　　“这样啊……”甄珠微微失落，但又冒昧提出：“那能不能把它卖给我呢？”
　　央央摇了摇头。
　　甄珠不甘心：“我真的很喜欢它，价钱您尽管开，不然这样，我用我这条和您交换好了。”
　　“不是价格的问题。”央央淡淡开口：“是价值，这位朋友对我很重要，我珍惜与他的情谊，因此无法割爱，还请甄小姐见谅。”
　　甄珠刚想再说，却听——
　　“顾小姐口口声声说着珍惜，殊不知她的这个珍惜，根本一文不值。”
　　商熙走过来，站定，居高临下。央央惨白着脸，不说话。
　　胖子徐好意圆场：“那个……这个……其实……哎……”连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只好收声。
　　空气停止流动，明明不远处还在欢声笑语，这个角落却仿佛自带屏障，安静地诡异。终于——
　　商熙揽过甄珠的肩，低声道：“走吧。”
　　少女像只柔顺的小猫靠进男人怀里，乖巧地应了声好。
　　商熙轻笑：“好好留着你的项链，顾小姐的珍惜，配不上它。”
　　“……”
　　央央咬住唇，直到两人离去，才松了力气。
　　三年，她花了整整三年，才把少年赶出梦魇。然而，少年只用轻轻一眼，就击溃了她辛苦筑成的防线。
　　她听见心里的声音，在说——我很难过。
　　是啊，怎能不难过呢？曾经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如今只剩下嘲讽与陌生。可笑她三年努力，不过一场徒劳无功。
　　嗡嗡。
　　手机震动，是余露华发来信息——如果难过的话，出来陪我喝酒吧。

　　天桥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央央拧开啤酒罐，笑道：“原来你说喝酒，是叫我出来压马路。
　　“错，”余露华靠着栏杆，纠正：“是叫来你欣赏美景。”
　　“美景？”
　　“夜幕降临，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时候。”
　　央央顺着她目光望去，入眼皆是灯火阑珊，精致的都市男女穿梭在高楼林立间，要去赴一个纸醉金迷的约。
　　“我喜欢这里。”
　　余露华点燃一根烟，恳切地说道。
　　“我也喜欢。”
　　央央表示赞同。
　　记得她有次被父亲赶出家门，只想找个清静地儿哭一场，结果无论便利店还是咖啡厅都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找到个小巷子，刚酝酿起情绪，就被一对小情侣生生打断。可北京不同，当你难过了，随便往地上一坐，尽管扯着嗓子嚎，指不定隔条胡同就有人跟你一块嚎，嚎着嚎着，还能嚎出革命友谊来。所以——
　　“这里有人情味。”
　　余露华吐出口烟圈：“还有野心勃勃的欲望。”
　　央央看着好友，当年那个渔村少女已经变成了耀眼的大明星。她随手一条微博，就能引发上百万评论，随便一个代言，粉丝就能将产品买断货。而她参与的电影，即使再烂，也有无数观众涌进影院。
　　物极必反，有人喜欢，就有人生厌。潜规则、脾气大、抢剧本、扎戏、炒炸，一张张标签贴在她脑门，像是生了根，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到最后，她索性就躺平了享受，反正越骂越红，越红卡上的数字就越多。
　　“不是我想得开，是名利腐蚀人心的速度太快。”
　　说这话时，余露华眼里没有情绪。
　　央央想起今早的新闻，关心道：“听说你解约了，接下来怎么打算呢？”
　　“先放个假吧。”余露华摊手：“这几年，公司把我当成赚钱机器，每天一睁眼，全是通告和代言，你说我哪有空认真看剧本，所以趁着恢复自由身，我想先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你所有角色里，我最喜欢薄姬，”央央指出：“她是真正有灵魂的。”
　　余露华笑起来，“真怀念演薄姬那个时候啊……”
　　风吹来，她拢了拢丝巾，转头：“不说我了，怎么样，婚礼上有见到商熙么？”
　　“见到了。”
　　余露华一副果不其然，问：“是破镜重圆还是覆水难收？”
　　“都不是。”央央深吸一口气：“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
　　余露华是知道真相的人。她在惋惜的同时，又觉人生匆匆数十载，何苦执着，不如眼一闭，管它恩怨是非想爱就去爱，可大话说得爽快，真正能做得到有几人？连她自己不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么。
　　见她沉默，央央轻松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婚礼办得如何呢。”
　　“想也知道，一定没有我和他畅想过的好。”
　　女人看向远处，琼楼玉宇映在她眼底，恍惚间城市的夜就失了焦。
　　央央问：“后悔吗？”
　　“后悔？”余露华掐灭烟头，笑：“对于现代女性而言，红玫瑰和白玫瑰，就是男人和事业，无论你选择哪一个，剩下那一个都是后悔。”
　　天桥另一侧，流浪歌手拨动琴弦，应景地唱出一首《红玫瑰》。撕心裂肺的歌声中，央央听到身旁的人，在说——
　　“我后悔。非常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