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28、第二十五章

　　玻璃瓶漂浮在海上，里面装满了气泡。
　　“Flora，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的作品就会登上时装周。”工作室里，银发的导师对着精致的裙装啧啧称赞，年轻设计师笑得一脸骄傲。
　　“Flora，你比Chopin的旋律还要动人，比玫瑰花还要娇艳，比金色太阳还要耀眼，我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校园舞会上，金发少年单膝下跪，炙热地牵起少女的手。
　　“MissFang，恭喜你，成为Ferragamo的一员，让我们一起创造更好的辉煌。”传奇设计师看着新来的助理，对她寄予了无限厚望。
　　“Hi，Flora，导演看过了你的简历，他对你之前的作品很感兴趣！想邀请你来LA参与电影的制作。”电话那头，学姐激动地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
　　方茵看着瓶子里的姑娘，她自信、张扬、年轻和骄傲，有热爱的事业，有发光的梦想，有人爱，有人欣赏，有人引路，有人甘作灯塔，有独立的灵魂，有清醒的思考，和灿烂的未来。
　　然而，她却傻傻蹉跎半生，将这个美好的姑娘，一点一滴丢掉。
　　温热的泪滑落眼眶，方茵挥手转身，走进昆仑的风雪里，渐渐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天地间。
　　“如果有来生，我愿将我的一切，奉献给我热爱的事业。”
　　…………

　　央央赶到医院的时候，方茵和商维德已经停在了太平间。医生告诉她，他们坐计程车去码头的路上遇到了一辆失控的货车……后座被撞得七零八落，救护车还没到，人就没了呼吸。
　　医生递过一件白色婚纱，说是放在后备箱里才侥幸躲过了一劫。婚纱染了鲜血，鲜血晕开成玫瑰，将轻透的薄纱，化作了盛开的花瓣。
　　央央抱紧婚纱，靠着墙缓缓蹲下。
　　整个走廊，安静连楼上病房里呼吸机的频率都听得清。
　　有那么一刻，央央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光消失了，人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景物消失了。她好像在一个黑洞里，不停地下坠，下坠……直到坠落到一个光点里，接着，连她的意识也消失了。

　　灵堂搭在了海边，渔火照亮了白棚。
　　央央坐在长条凳上，安静地看着中央的黑白照片。她特地选了一张方茵在圣马丁的毕业照，彼时的少女头戴学士帽，笑得神采飞扬。
　　而照片下，是两副沉重的棺材。
　　商熙舀了碗绿豆沙递给村民们，余露华和辛起正在挂挽联，他们第一时间就赶来了，辛校长则张罗了丧事流程，美姨把央央接到了自己家住下，傅村长在龙王庙为亡者做了超度法事，还有街坊们，轮着陪他和央央守夜。
　　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姑娘，央央却冷静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清醒地接待每个人，一一记下他们的礼金，联系殡仪馆，选骨灰盒、定下墓地……没哭一声，没抱怨一句。
　　大家都夸她坚强，但商熙知道，这是麻木，痛入骨髓的麻木。

　　方小野是在次日晚上抵达渔村的，他跪在灵堂上，跪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起身上了炷香。
　　回头，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指着央央，几乎咬牙切齿：“是你害死了你母亲，如果不是坚持要生下你，她还好好地在做方家大小姐！”
　　被骂的少女，端端坐着，根本没有搭理的意思。
　　“请你说话放尊重点，这里是灵堂。”商熙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方阿姨走了，最难过的就是央央。”
　　“哼，”方小野看清来人，怒极反笑：“我们方家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手吗！”
　　“说到外人，”商熙冷笑：“彼此啊。”
　　“你——！”被戳到痛处的方小野，脸色一白，呛道：“怎么，商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祸害了一个不够，商公子还想让我们方家断子绝孙？”
　　商熙握紧拳头：“这场车祸是……意外。”
　　“你确定是意外吗？”方小野眯起眼，审视道：“葬礼结束我就会带顾央央回台北，以后她跟你们商家再没有半点关系！”
　　商熙讥讽：“你有什么资格替别人做决定。”
　　“做决定的不是我，是她的监护人，方先生。”
　　临行前，方老爷终于打开了紧闭的书房门，吩咐方小野将央央带回台北。
　　商熙沉默，握紧的手指根根发白。
　　“阿公他……还是不肯原谅妈妈么……连葬礼也不愿……参加。”
　　央央忽然开口，睫毛上是微微颤抖的晶莹。
　　方小野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半晌：“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很微妙。
　　缺席了葬礼父亲，觉得只要没来过这里，他的女儿就还活着，他心里可以当作她活着。但如果亲手捧起过骨灰盒，他就无法欺骗自己了。
　　葬礼是让他回到现实的陀螺。
　　“好。”央央点头，在心头对自己说，长大啊，真是件痛苦的事呢。
　　她看向方小野，男人名贵的丝绒衬衫起了褶皱，满嘴胡渣，眼圈黑黑的，裤子上还有溅起的泥点，印象中，她这位小叔无论何时都精致得体。此刻这般狼狈的模样，想来也是伤心所致。
　　央央叹口气：“小叔，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也让妈妈能休息。”
　　一句话，便结束了方小野意犹未尽的争吵。
　　央央不再看她，径直坐回长凳，抱起双膝，又对着遗像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海风吹着单薄的背，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白棚里，尚有进进出出的村民，可那道背影躲在喧嚣中，显得那么孤寂。
　　这一刻，商熙只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远去。

　　唢呐吹响，央央抱着骨灰盒走在前头，越过蜿蜒的山道，送葬的队伍抵达了鹿娘山腰，林间下起了细细小雨，落在了方茵的墓地里。
　　央央拒绝了和德叔合墓的提议，她想，母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为爱丢掉了自己。所以，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她一定不愿再扮演任何角色，新娘、爱人、女儿、母亲。
　　她只做方茵，有一颗炙热梦想的方茵。
　　人渐渐散去，央央静静站在墓前，雨水轻落在肩头，像一首葬礼的序曲。直到，一把黑伞出现在她头顶。
　　商熙握住少女的手，冰凉透底。德叔的墓就在一旁，两人也算是比邻而居，有个照应。
　　“走吧。”商熙将外套搭在她肩上：“再站下去会着凉的。”
　　他看着她在雨中，站了一个时辰。他原本不想打扰少女，最终却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疼。
　　央央不忍少年陪她煎熬，擦了擦泪，转身离去。
　　身后的碑上是她提的墓志铭——

　　“伟大的亡灵设计师。”

　　一片不知哪儿飘来的玫瑰，轻轻落在了方茵的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