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14、第十二章

　　院子里一地月光，央央躺在老藤椅上，摇摇晃晃。
　　商熙正在修剪枯枝，央央望着他削瘦挺直的背影，咬了一口苹果，却发觉苦涩难咽，如同刚刚少年讲的那个故事。

　　1947年，年仅18岁的福建青年商鹤年，因家境窘迫远赴大马谋生，从一名木工学徒做起，在短短几十年里，成为槟城传奇。
　　24岁那年，他机缘巧合结识了银行千金叶葵，在她的帮助下，商鹤年贷到一笔不小的款项，随即投身于橡胶产业，他眼光精准，下手快狠，第一张成绩单便让业界刮目相看，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又将目光投准地产，1959年，天空酒店在槟榔屿落成，从此开启了一段长达30年的“天空传奇”。
　　商鹤年40岁时，妻子梁宛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次年，昌隆银行的长女叶葵带着和前夫所生的一双儿女，正式入主商家。
　　15年后，大儿子商维贤归国继承家业，谁料接任前夕，出海遭遇风暴，和妻子双双葬身马六甲，而同在船上的小儿子却下落不明。
　　商鹤年替尚在襁褓中的孙子取名“熙”，但晚年痛失爱子的他，却从此一蹶不振，接下来，87年的“黑色星期一”更是让天空集团雪上加霜，生死之际，退居幕后多年的叶葵临危受命，撑起了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商家。
　　最终，商鹤年还是没能等到他一手建立的王国重回巅峰。1991年，他在槟城与世长辞，陪在他身边，是当时年仅七岁的孙子商熙。
　　1992年，天空集团结束了长期混乱的局面，60岁高龄的叶葵出面主持大局，正式成为掌舵人。此后十二年，她殚精竭虑，苦苦支撑，以一己之力，拿下了一场又一场存亡攸关的战争。

　　夜如浓稠的墨砚，在微光中慢慢化开。
　　这段千里之外的传奇，仿佛历历在眼前，顾央央百感交集，亦心生羡慕。
　　星空深处即便是残酷厮杀，它也仍值得平凡人仰望。
　　“所以…信里的干葵花，是在传达老太太平安的信息？”
　　商熙打理着那盆向日葵，点头道：“这是老太太最喜欢的花，她常说象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次她昏迷前好像有心灵感应，所以秘密把我送到了二叔家，并借用葵花传递消息，有葵花送来一日，就代表她还活着。”
　　“那……叶老太太现在怎样了？”
　　不好的预感。
　　果然，商熹眼神一黯：“我已经七天没收到葵花了。”
　　央央的心咯噔一下，不敢再问下去。
　　“或许，老太太已经殡天，他们却秘不发丧。”商熙放下花剪，坐到了对面：“又或许是传递信号的事败露，信被他们扣下了。”
　　“他们”自然是指老太太与前夫所生的一对儿女。如果没有叶葵那笔贷款，商鹤年可能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在叶家人看来，天空帝国的继承者理应属于叶家。但凡有人挡在他们面前就除之而后快，商维贤两兄弟便是先例。
　　“其实，我坐你船出海的那天……是我爸妈的忌日。”
　　怪不得他那时的表情如此悲伤。指甲嵌入央央掌心，挖得生疼。
　　“爷爷死后，老太太没有把我接回吉隆坡。我独自留在了祖宅，身边只有陈管家。闲暇时，我便常去翻爷爷书房，一去便是一整日，渐渐地，我从满柜子的书里看明白了商家的战争。于是我开始着手搭建自己的积木，包括关河洲，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说到这里，商熙自嘲一笑：“我救他的前一秒，脑子里都还在衡量他是否值得我救。而他……却因此把我当成了性命相交的兄弟。”
　　少年的自白，让央央如鲠在喉。她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面对所有亲人瞬间离去的恐慌。就像直升机坠毁在山谷，你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抱着仅剩的干粮，目光所及处，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
　　央央悄悄握紧拳头，将眼泪逼回去。少年不需要这种脆弱地同情。
　　她换上笑容，坚定开口：“忽乘青玄，熙事备成。你爷爷将熙字赠你，便是笃定唯有你能担起大任，重振商家基业。”
　　商熙意外愣住，过了一会，才道：“原来你竟是爷爷的知音。”
　　不，阿熙，我是你的知音。
　　央央将荔枝酒斟满，递给少年：“后来呢？”
　　清甜的酒汁入喉，商熙神色渐缓：“16岁那年，老太太把我接回了吉隆坡，悉心培养。其实我心里清楚，她把我放在槟城不闻不问十年，不是放弃我，而是在保护我，唯有这样做叶家兄妹才会放松警惕。”
　　央央感叹，叶老太太计之长远。
　　“我记得十岁生日时，她遣人送来一副楚庄王的画像，便是在教导我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所以，我虽恨着叶家，但又是感激她的。”
　　故事说完，商熙只觉卸下了盔甲如释重负。
　　这些闭口不言的往事，原来有一天也可以自然讲与旁人，或许，商熙盯着对面的少女，她……不是旁人。
　　这一刻，晚风吹来，吹起了一室山月。

　　灯亮起，顾央央盘腿坐在舞台。
　　回家路上，她鬼使神差改道来芭蕉剧场。排练已经结束，这里只有她一人，央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是从德叔家离开那刻，她心头忽然涌上无数情绪，仿佛顷刻就要喷发，唯有这里可以容纳。
　　商熙的故事里，有从无名之辈到高山仰止的商先生，有宁为爱人织嫁衣矢志不悔的叶小姐，有心照不宣默默奉献一生的结发妻，还有那个背负最后希望活在黑夜里的少年郎。
　　他们，就是央央一直寻找的查理。查理的一生，见识过眼花缭乱的西洋把戏，亲历过惊天动地的热气球大战，也曾被桃花源的矮人欺骗，与名利场的规则较劲，几经跌宕，几度沉浮，就像已经抵达昆仑的商鹤年、叶葵、梁宛，和尚在途中的商熙。
　　剧本最后，查理离开了制片厂，和心爱的万小姐终成眷属……一切如此完美，只是唯独不见朱雀。
　　朱雀是谁？
　　央央睁开眼，起身、熄灯、穿上戏服。黑暗里，她看见自己扮演的查理，站在山脚，遥望朱雀，眼里是无尽的仰慕，仰慕山顶的传奇。
　　是的，彼时查理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麦城郊外，所以有着火红羽毛的朱雀是他仰望的传奇。他一路追寻，不畏艰险，抵达昆仑，却发现……昆仑根本没有朱雀，朱雀又在哪里？
　　央央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光，她终于明白了，查理就是朱雀，他在追寻传奇的终点，成为了传奇本身。
　　海神钟敲响，央央写下了剧本结局。
　　她想，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生，都是碌碌无为平淡无奇，正因如此，才会有人想要成为那百分之一的传奇，即使，极致美丽的同时，也是极致痛苦。
　　但没关系，顾央央，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