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传奇》antares1108

4、第二章 海上风

　　大滴的雨点砸在彩绘玻璃上噼啪作响，夹杂着怒吼的风声和蜡烛偶尔的哔啵声。加百列大教堂空空荡荡，阴森黑暗，只有供桌前和耶稣蒙难像下点有几根蜡烛，照出了三米见方的空间。一个人虔诚地跪伏在祭坛之下，手按在心脏处，喃喃地祈祷，他的身后，黯淡的灯光拉出巨大的影子。烛光使他头上的耶稣像昏暗而冷漠，加剧了悲剧的色彩，而上帝之子的脚下，红色的烛泪仿佛流淌一地的鲜血。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向祭坛前面跪着的那个人，手中提灯的光渐渐融入烛光之中。
　　“艾亚哥斯副主教告诉我，教堂里来了位有身份的贵族，我正在疑惑呢，原来是您，大人！”带着嘲讽语调的阴沉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响着。
　　烛光摇曳了一下。
　　但跪着的人依旧在虔诚地祈祷，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到来。
　　“总督大人，您深夜前来……究竟是在祈祷生命，还是死亡？是在祈福，还是在忏悔呢？”
　　祈祷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结束了长长的祷告，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迪斯马斯克主教就看到了一双沉静的冰蓝色眸子。也许是刚从对主的祈祷中回来，那双眼睛尚未像往日一样冰冷锐利，但迪斯也就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阿卡利亚斯的总督默默地转过身，目光像清澈的溪流一样从主教的脸上流过。他向教堂大门走去。
　　“深夜打扰，我很抱歉，法座。”他说：“我想您会代表主来宽恕我的一时心血来潮吧？”
　　“当然，大人。”迪斯马斯克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可以用诚心的忏悔来弥补。不过，大人，用别人的生命来获得自己的利益，或是因为别人的死而欢欣鼓舞的人，上帝是不会原谅的。”
　　卡妙站住了，转身看着迪斯，主教从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猜出他的意思：“果然，你知道了。”
　　迪斯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冒出来，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在这原本是他的地盘的地方。一种他不想承认的感觉像恶魔的手一样抓住了他的心。这种感觉，叫做恐惧。他笑不出来了。
　　“迪斯马斯克，”卡妙注视了他会儿后才开口，第一次直呼主教的姓名，他深沉而悠远的声音在教堂里传开，像荡起的涟漪，“……”
　　迪斯静静等待着，感觉到后背的衬衣湿乎乎地贴在背上。
　　卡妙却忽然没了下文，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浅浅一笑，“迪斯马斯克主教阁下，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愿意听我的临终忏悔，为我赦罪吗？”
　　主教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卡妙会提到这个问题。他向卡妙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有说。

　　米罗坐在船舱他们的房间里，艰难地咽着烤焦了的玉米。指望那些业余的厨师做出合乎要求的煎蛋、咖啡、牛排之类的美味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每天的烤玉米和烤鱼恐怕也很快短缺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可是没有找到海盗——不用说阿布罗狄，就是一般的小毛贼也没见着一个——于是他们向大海深处走得远了点。而现在，他们不得不快速回航，以期在饮水用完前赶到补给点。
　　风从头顶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海水的腥咸味。以暴戾著称的大西洋已经连续多日风平浪静，让人难以置信的惬意。
　　米罗端起盘子避开头顶落下的灰尘。从自己的铺位移到对面荷恩艾伯斯的铺位上。他是船长，位置当然是最好的。但是米罗这个投降者，能够和船长住在一起，多少都会引起水手们的嫉妒和不满。当然，米罗是不会在乎那些人的想法的，尽管他们现在是伙伴是战友。但是，这个世界上，他想了解，想在乎的，只有一个人。既然那个人不能想，他就会去想一些实际的东西，用眼前的和回忆的东西去填满心中的空白，但他从来不去想未来。比如现在，凯瑟尔不在，他坐在床上默默地去咀嚼那苦涩难咽的玉米粒，石头一样坚硬的玉米粒在他牙齿之间变成粉末，然后被咽了下去。
　　米罗看着一点点变少的食物，唇角弯起一点弧度。焦玉米算什么？八年前他米罗只能在垃圾堆里捡别人嚼碎的渣滓吃。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了？他扪心自问，变得习惯于锦衣玉食而受不了苦？变得只去结交上流的欧洲人而忘了自己的土著人朋友？变得要求与那些贵族老爷们平起平坐而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没有去看过自己在西区的那些老朋友，老邻居！不过，即便回去，他们也未必愿意认自己，愿意像当年那样称自己为“我们的小米罗”！
　　是什么，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原本，他只是生活在斯考皮洛贫民区最底层的一个孤儿，如果没有饿死，长得大一些，可能会去码头当搬运工，或是去海滩鲨鱼出没的地方当采珠员，要么成为“黑彼得”的小跟班，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年轻的水手，整日被打被骂，挨饿受罚，有可能葬身鱼腹，也有可能长命百岁，但可以肯定的是，会一辈子穷困，一辈子都恨着白人！
　　但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一切都走偏了！
　　他与阿卡利亚斯的外国统治者，最大的白人贵族成了朋友，一起长大，然后被欺骗，被出卖……噩梦！一切都是噩梦！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既然如此，忘掉那些，一切重新开始吧！
　　他把最后的黑乎乎的渣子扫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收拾好盘子。这里是不会有人来为他服务的，所以他只能自己拿到厨房去，然后走上甲板，看看有什么可以干的活。
　　加勒比海依然风平浪静，甚至连刚才所感受到的微风也消失不见了。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海面。
　　远处一阵欢呼，也许是水手们打上来一网沙丁鱼。但总体上，午后的甲板，大多数人显得轻松无聊。而船长，小个子的荷恩艾伯斯，一直站在船长室外，举着望远镜向前方眺望。
　　能让三大提督之一的荷恩艾伯斯亲自来打海盗，加隆那家伙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米罗撇撇嘴想。不过他立即意识到另外一层含义，尽管在那时，也许他还不能肯定自己的这个念头与这次行动有什么关系，可他凭借一个水手和海军军官的敏锐直觉感觉到了：英军在加勒比区域，不，也许是整个中南美洲，要动真格的了！
　　有些经验老道的水手终于意识到反常了：青灰色的天空让人感到压抑，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半数的帆无法打开。
　　“长官！船长！……”“壁虎”号大副赛耶中尉发觉不对，向船头的凯瑟尔跑去。
　　几个机灵的水手已经准备要放下船帆了。
　　一直在想心事的米罗也注意到了事情的不寻常，向船头走去。
　　荷恩艾伯斯扭过头来看了眼已经有些不平静的甲板，“米罗，”他对新来者喊，又将望远镜筒放到了眼睛上，“你以前见过‘海上阿芙洛狄忒’，是吗？”
　　米罗愣了一下，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的脸上，“是的。”他回答说：“怎么了，船长？”
　　“你自己看。”他把望远镜递到他手上。
　　赛耶终于也发现，在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一个小黑点，但分不清是岛屿，还是船只。
　　米罗很快解开了他的疑惑，“是船只，”他说：“哦，上帝！”他低低地喊了一声，然后身子向前倾了下，更加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
　　周围的人急于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望远镜，对荷恩艾伯斯耸了耸肩，一脸轻松，“我认为你想的没错，是‘维纳斯’号。”
　　甲板上响起一片惊呼声和抽气声。
　　他们苦苦寻找多日的幽灵船，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出现了。
　　“船长？”赛耶忧虑地问。
　　“船长！”甲板上的水手都停止了手上的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船长，等待他的决定。
　　他们在这茫茫大海上，捞针一样地搜寻传说中的海盗船以及他们的基地，好彻底地摧毁它们，为下一步的军事、殖民还有贸易目标铺好路子。为此，加隆上将派出了他最好的战舰之一——“壁虎”号战列舰。荷恩艾伯斯提督设想了多种邂逅的方式，并做出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却毫无收获。如今他们名单上的头号敌人——而且说不定那个传说中的海盗也在那里——就在眼前，要冲上去决一死战吗？但是……且不说这无风的反常天气，就是在正常条件下，据克修拉的报告，“维纳斯”号是大西洋上最快的战舰之一，自己的船能否追上还是个未知数。——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平静地出奇的海面，迅速做出了判断——这是飓风来临的前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面色凝重，除了一脸无所谓的米罗。
　　“你认为现在该怎么办？”他问米罗，“追，还是不追？”
　　米罗摊手摇摇头，“这事恐怕不用您来决定了，提督大人。您看……”他向远方努努嘴。
　　与此同时，“维纳斯”号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壁虎”号。
　　“我想我看到了一个熟人，船长。” 温文尔雅的银蓝色头发青年对他身边的人说。
　　他身边，“维纳斯”号船长微笑着接过望远镜，“不止一个，奥路菲。荷恩艾伯斯船长和米罗先生，甚至还有赛耶中尉都是我们的老熟人。”
　　“你说的对，阿列克谢。不过，米罗，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阿列克谢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摇了摇，“听说的事情总是不可靠的，奥路菲。想象的也是一样。”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大概我们的英国朋友也有相同的烦恼。”
　　“是啊，看样子要有飓风了，得赶快撤帆才行。”奥路菲微笑着说，丝毫没有遇到危险的烦恼。
　　“那么，我就做回好人，连他们的烦恼一并解除了吧。奥路菲，转舵，我们迎一下他们。”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面具下的人咬了一下嘴唇。他还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就是这些该死的英国人打败了他的领路人海盗莱缪，从而导致了他和很多的兄弟被法国人抓获，送上了绞刑架。而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壁虎”号也是参战的一员。
　　“维纳斯”号修正了方向，朝着“壁虎”号的方向缓缓驶去。
　　虽然，风很小，但两艘船之间的距离还是在一点点缩短。
　　“准备战斗！”荷恩艾伯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虽然早就听说过“海上阿芙洛狄忒”的嚣张，但他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大胆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正规军舰的地步！既然这些海盗们要找死，那这就是上帝的意志了！
　　“它好像受了些伤。”米罗举着望远镜喃喃低语，突然，他在镜筒后面的眼睛慢慢睁大。
　　“海上阿芙洛狄忒”！
　　在“维纳斯”号的船头，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全身裹在巨大的棕色斗篷里的人，他的脸上覆盖着由色彩艳丽的羽毛做成的面具，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嘴唇。尽管看不到他的脸，但凭着与这个骄傲的海盗打交道多年的经验，他可以立即认出，那就是那位传奇海盗，阿布罗狄！
　　“撤下主帆！左转舵！赛耶中尉，火炮就交给你了！”荷恩艾伯斯拔出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道道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我能做什么？”米罗问。
　　“你有剑吗？”
　　“我想是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磁”，好在这把名剑从苏醒后就一直跟着自己，不知道加隆从哪里把它弄来的。
　　“好的，小子。过会儿准备和他们搏斗，杀死或活捉海盗都有赏，在这之前，你先去帮忙把主帆收起来。”
　　两船尚未进入攻击距离，海面上已经有了一丝风。
　　“不要紧么？”米罗担心地看着远方，一道黑线出现在天海之间。
　　荷恩艾伯斯微微一笑，“我们会得到我们应得的。”
　　米罗不再说话，他看了看桅杆，顺着绳梯向横桅爬去。
　　荷恩艾伯斯也走到尾楼的平台上。
　　“左转舵！抢占上风口！”
　　因为要占据有利地势，尽管知道飓风随时会来的危险，荷恩艾伯斯还是保留了侧帆和三角帆。相较而言，“维纳斯”号则彻底得多，他们只留下了三角帆。
　　“阿布罗狄，他们要赶到上风向上！”
　　“不要紧，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阿布罗狄，与葡萄牙人战斗后，我们的弹药已经不多了。”
　　“没关系，上帝会站在我们这边！”
　　“阿布罗狄，这样下去‘维纳斯’号的速度优势也没有了。”
　　阿布罗狄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天边的云朵，“别担心，上帝会帮助我们！”
　　他的从容自信很快感染了身边的人，多年来对他的绝对信任使他们对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直到那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被一声暴喝代替：
　　“开火！”
　　“维纳斯”号上早已推上膛的弹药顷刻间倾泻到尚未准备好的“壁虎”号上。时间恰到好处！
　　英军战舰以火力大弹药足而闻名，相对的，法军战舰则侧重于射程和准确率。“维纳斯”号长期与他们接触，在学习的基础上不断改进，因此，无论是速度、火力还是射程、准确率，它都可以称为大西洋上的佼佼者。再加上驾驭它的，是身经百战的大洋骄子，所以它纵横加勒比海数十年而且令人闻风色变，不是没有根据的。
　　而现在，“壁虎”号刚进入它的射程，而自己尚未进入对方的射程。更重要的是，“壁虎”号因为要抢占有利地势尚未调整过来，这个时候，它是最脆弱的。
　　随着第一波炸药在甲板上炸开，站在尾楼平台上的荷恩艾伯斯差点被气浪掀了下去。而在横梁上的米罗更惨，船体剧烈的震动直接使他落下横桅，若不是他一把抓住桅索，恐怕早就在甲板上粉身碎骨了。但是刚收到一半的主帆却落了下去。
　　荷恩艾伯斯看到了这一幕，低声诅咒了一句。
　　“乔治，转舵！转帆，冲过去！”
　　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尽快缩短两船的距离，准备好开炮才行。自己已经占据了风向优势，而对方的远距离攻击也对“壁虎”号船体造不成重创。
　　但是他喊完之后，船头却始终不见调整。他愤怒地向下望去，却看到老乔治炸成两截的尸体。
　　“#￥%……！”他狠狠地骂着。
　　船头的船员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而对方的火力点几乎都集中在那里，没有人敢冲过去掌舵。难道任由船这么自由漂流吗？他抓住栏杆，想要亲自冲过去。不过，有一个人冲在了他前面。
　　“让我来，船长！”他抓住荷恩艾伯斯的肩膀，蓝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火花。
　　于是，荷恩艾伯斯同意了。
　　米罗越过同伴们的尸体和遍地的碎屑，在枪林弹雨和战友们惊恐的目光中冲到舵盘边。
　　一颗炸弹在他左侧不远处爆炸，炸飞的一根尖利的木棍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钉进了尾楼的船长室。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壁虎”号终于还是走上了正轨。“维纳斯”号的火力被压制下去。
　　“阿布罗狄……”“维纳斯”号上的大副在爆炸的间隙一边躲着炮弹一边向正往船长室不疾不徐走着的船长喊：“弹药不足了，而且，我们在下风向，也没有距离上的优势了。”
　　阿布罗狄抬头看看天，“别急，达迪，优势还会回来的。”
　　上帝仿佛听到他的话并被他的信任所感动。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风向变了。
　　荷恩艾伯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是这么差。如果公平较量一番，他一定会将“海上阿芙洛狄忒”捉拿归案。可是现在，就连上帝也来帮海盗！不过，尽管如此，他仍然相信自己会赢。于是他命令战舰继续向对方靠近，一方面可以使己方火力猛的优势扩大，并削弱对方上风向上的优势，另一方面，他准备登船肉搏了。
　　“维纳斯”号也加大了火力，阻止对方前进。双方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阿布罗狄！”达迪冲上来，火药即将告罄。
　　“达迪！”阿布罗狄拍拍他的肩膀，目光透过面具看到他的副手的心中，“达迪，你先组织几个人把剩下的帆全收起来，要快！下面的事，就先交给奥路菲吧！”
　　奥路菲果然不负众望，在火药告罄，“壁虎”号几乎快要撞上海盗船时，一发发包含着各类铁器和易燃物的新型炮弹被发射到了对面的甲板和船体上。
　　“小子们，让本少爷和你们玩玩。”阿布罗狄一招手，一桶桶被点燃的酒通过横桅下吊着的绳索被抛到了对面。
　　与此同时，愤怒的“壁虎”号也将绳索抛上了与它并行着的“维纳斯”号。
　　“哦，上帝，这是什么！”米罗哭笑不得地看着插在舵盘上的餐叉。
　　但也有走运的。一阵猛轰过后，“壁虎”号3号炮口一片硝烟弥漫，火炮彻底哑火，船舱也被开了个大口子。好在伤在上方，不至于灌进海水。船员史密斯在浓烟之中艰难爬起来，使劲拍了几下脑袋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倒着昏迷的战友，还有——满地的金币和珍珠。
　　“壁虎”号的舵盘已彻底被毁了，米罗叹了口气，现在明显不是修理的时候，好在两船已经通过绳索牢牢地绑在一起，暂时不需要舵了。
　　“壁虎”号上的英军正在他们杀红了眼的船长的驱赶下通过绳索强行登上海盗船。
　　阿布罗狄手持火枪，一枪一个干掉对方准备登舰的水手，一边还悠闲地吹吹发烫的枪管，往里面塞上弹药。而奥路菲则站在船舷上，一刀一个解决着要爬上来的士兵。
　　米罗冷眼看着两边的混战，像一个局外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战术和打法可言了。
　　赛耶船长还在舱内指挥士兵们向对手倾泻弹药。荷恩艾伯斯则从尾楼跳上甲板督战，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的飞刀或子弹击中。但是，米罗望望天空，“壁虎”号上似乎没有人留意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和海面上急遽变换的风向。
　　“壁虎”号和“维纳斯”号撞到了一起。双方士兵们跳上对方的甲板开始砍杀。除了米罗没人注意到“壁虎”号上的三副被摔下了船舷，随即被大海吞没。
　　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在枪弹间隙，穿过刀光剑影冲上绳梯，拼尽全力向上爬去。风已经很大了，绳梯在半空中摆动得很厉害，他几乎无法稳住身体，有几次差点被甩下去。如果掉下去，就只能在甲板上摔个粉身碎骨，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壁虎”号上的侧帆和三角帆都没来得及拉上去。想到死，他忽然一阵心痛。但他立即把那个杂念甩出头脑。但是，电光石火间，他看到的那个人的脸，却激发了他的潜能，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到了横桅上，一个人收起了在大风中摇摆的侧帆。
　　而此时，两艘纠缠在一起的战舰已顺风漂移了若干海里。
　　等米罗将侧帆收好，用绳索牢牢固定在横桅上时，怒吼的阴云已经压到了他们头顶。随着一声巨响，撕裂的三角帆随着折断的桅杆一起倒下，“壁虎”号的尾楼被砸坏，船长室的位置惨不忍睹。
　　暴风狂怒地摇着桅杆，米罗几乎站立不住，只好死死抓住绳索。
　　“小子，我们又见面了！”一声暴喝伴随着横桅的剧烈抖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达迪！
　　米罗歪了歪头，看到两船横桅差不多砸到了一块。这使得这个不要命的海盗可以直接跳过来。
　　“要斗剑吗？”米罗微笑着问。
　　“你说呢，小子？！”达迪两眼闪耀着兴奋的光芒，不过他并不急于动手。
　　米罗瞥了眼脚下，荷恩艾伯斯在焦急地向他比划着什么，但他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他亮出了“磁”。几个月来第一次，他听到了“磁”渴血的躁动。
　　“好剑！”达迪大笑着一剑刺来。
　　米罗后退一步，竖剑格挡，堪堪避开，旋即剑锋一压，迅雷不及掩耳般刺向他来不及回撤的手腕。达迪迅速后退，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若不是他自幼在海浪中穿梭，可以在狂风中立于桅杆之顶，这一剑下去无论如何他的右手是保不住了。
　　一个响雷在他们头顶炸开，将“磁”的周身映得血红。米罗唇边绽开一个诡异的笑容：自己的身手从未生疏！
　　他们站在云端斗剑，划破空气的剑光如同闪电一样耀眼。尽管风越来越大，就连达迪也不得不抓住绳索来防止坠落，而米罗更是时常让身体悬在外面，但是他们的剑法丝毫不乱。达迪招招不离米罗的要害。米罗则更加灵巧，剑剑刺向对方的腿和抓绳索的手。双剑相交，迸出一串火花。两人都感到虎口发麻。在气力上，达迪稍占优势，但是，在手腕的灵活和剑术的精湛上他远不如对方。不消片刻，他的大腿和肩膀先后挂了彩。
　　风越来越大，站在半空中的横桅上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达迪使身体努力贴在绳梯上，已经无心恋战。但是米罗，却似乎丝毫不担心随时把他抛向大海的风暴，进攻愈发咄咄逼人。达迪禁不住向下看了一眼，米罗抓住他分神的一刹那，放开抓住缆绳的手，向着达迪的咽喉刺出了致命的一击……
　　“达迪……”看到这一幕的阿布罗狄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半个音来。
　　狂风突然转向，飓风卷起海浪冲向天空。
　　剑锋擦着达迪的脸颊刺了过去。米罗突然失去了平衡，在达迪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坠落下去。
　　达迪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却一脚踏空，若不是他扯住了一旁的缆绳，恐怕早已在甲板上摔死。他下意识地向下望去，米罗已消失了踪迹。
　　就这样结束了吗？……

　　米罗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哀嚎和呻吟声。
　　“我已经死了吗？……这里是地狱？……”他望着眼前晃来晃去的黑色影子和昏黄摇曳的光芒。
　　“维基，这个英国佬醒了。”他听到一个粗鲁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声说。
　　维基？
　　他眼前的景物清楚了一些，他看到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家伙正被人架着从他的一侧经过，然后一个女人的脸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上方。
　　“你醒了？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小伙子？”她亲切地笑着，洁白的牙齿和金黄的长卷发一样耀眼。
　　米罗试着坐起来，但是他发现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只好又躺下，闭了下眼睛，“这么说，我还活着？”他轻轻地说，用法语。
　　“活着，当然啦，宝贝。你很走运！我们把你从海里捞起来，发现除了全身的擦伤和小臂上的一道剑伤外，几乎没什么大伤。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连根骨头都没有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美女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将另一个伤员插进屁股里的钢钉拔了出来，不理会伤员的哀嚎，将酒和消毒药粉倒了上去。
　　“这是哪里？”
　　女人包扎好了伤员，过来检查米罗的伤势，“欢迎光临‘维纳斯’号，听说你认识阿布罗狄？我是维基，海盗船上的临时医生。宝贝儿，你觉得怎么样了？”
　　“阿布罗狄！”米罗再次挣扎着坐起来，在他周围，小小的房间内，挤满了躺着的或坐着的伤员。
　　“别心急，宝贝儿，先来喝口水。”维基将一只水碗递给他，一边在身上脏兮兮的水手服上抹抹手，揉揉酸疼的胳膊，“累死我了！这该死的天气！……”
　　“还有该死的英国人！维基，你为什么对俘虏这么好？！”坐在另一张床上胳膊吊着绷带的一个络腮胡男人怒吼着质问。
　　“闭嘴，约什！谁说他是我们的俘虏？！再说，他也不是英国人，是不是，宝贝儿？”
　　“我看是你这骚娘们儿看上这小子了吧？”
　　“是又怎么样？老娘我就喜欢这样的，你怎么着？”她在那男人的伤口处使劲拧了一把，男人立即杀猪般嚎起来，其他海盗则跟着哄笑起来。
　　另外一个干瘦的小个子海盗趴在米罗的床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早晚要杀了你！”
　　米罗推开他跳下床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女人在身后问，不过新来的伤员马上迫使她转移了注意力。
　　海面上平静得诡异，“维纳斯”号几乎是泊在了大海之中，孤零零单独的一艘船。
　　甲板上却热闹非凡，劫后余生的“维纳斯”号伤痕累累，虽然保住了帆，但是斜桅因为与“壁虎”号的碰撞而折断。船体也因为被近距离炮击而破烂不堪，其中一个巨洞已经开始进水，必须立即进行修补。麻烦的是，他们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因为他们现在正处于风暴的中心，飓风的另一侧随时可能到来。而且，他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除去被英国人打死和被海浪飓风卷走的，剩下的人几乎都挂了彩。轻伤员在维基那里草草包扎后都立即投入工作了。为了多一点活命的几率，每个人都在拼命。
　　阿布罗狄自然也不例外。他站在半毁的尾楼平台上，下达着一个个命令。飓风和海战在这个著名的海盗身上发生过很多次，陷入险境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是每次他都能够化险为夷。这也给他身边的海盗们带来了无穷的信心。只是今天，他却不知为什么心中烦躁而愤怒。所以，当看到米罗出现在甲板上时，他立即就冲了过去。
　　“米罗！”
　　米罗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刚要转身，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打在右脸颊上，他的整个身体几乎是横飞出去，然后撞上了一堆缆绳。原本系着绳索的年轻水手见状立即躲开。但是米罗躲不开，他被打得昏沉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整个拎起来向后掼去，随后又摔到地上，接着拳头像暴风雨一样落到身上、脸上。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一个熟悉的咒骂声。于是，他放弃了抵抗，任凭双方拳打脚踢。很快，他全身的伤口都裂了开来，并增添了很多新伤。
　　阿布罗狄终于停止了殴打，他抓住米罗的领子将他揪起来，“该死的！奥路菲和达迪都被带走了，你他妈的知道吗？”
　　米罗原本已经昏昏沉沉的意识被冰冷的雨水浇醒，他听到了阿布罗狄的话：“那又怎么样？”他轻声说。
　　阿布罗狄提起拳头又要揍，可是看到那张闭着眼睛任命的脸终于还是忍住了，“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米罗嗤笑了一声，“你们是海盗我们是官兵，本来就势不两立。阿布罗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救我？是要把我绞死为那些海盗们报仇吗？”
　　阿布罗狄那张让日月无光的美丽的脸颊上显出几道危险的纹路，他大口吸了几口气来平复内心的愤怒。最终，他还是放开了米罗，“你为什么要投靠英国人？目前，英法两国应该是势不两立吧？”
　　米罗努力抓住缆绳才能支撑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这与你无关，‘海上阿芙洛狄忒’！”他冷冷地说。
　　起风了，风挟着冰冷的雨水子弹一样砸下来。
　　“快去干活！”阿布罗狄对周围被他们船长的暴怒惊呆了的水手们喊，他们立即四散开来，继续修复和加固着船体。
　　飓风在几分钟内席卷海面，比第一次更加来势汹汹。
　　几名船舷边的海盗被海浪卷进了大海。四周都是风，四周都是水，几乎无法分辨出风向，无法分清是雨水还是海浪。闪电在海中蜿蜒，雷声在头顶轰鸣。船被吹得在水中转向，而甲板上的人几乎抓着东西跪在地上才不被吹走或冲走。
　　“船长！……船长！……”船舷处一名海盗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船舱进水啦！……”
　　阿布罗狄立即冲了过去。
　　每个人都在疯狂地与暴风雨搏斗，没有人来理会米罗。冰冷的海水冲刷着他全身的伤口，使他的身体疼痛到麻木。
　　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孩子努力扳着舵，想使它回到原来的位置，却差点被舵甩出去。
　　米罗走过去，一把推开那名少年，“快回船舱！这里我来！”
　　“不！”那名小海盗却异常顽固，“我是老舵手詹姆斯的儿子！这是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会害死所有的人！你爸爸呢？”
　　“他死啦。”
　　米罗愕然地看着他，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悲伤。
　　“快回去！不能让孩子呆在这里！这是阿布罗狄的命令！”
　　孩子犹豫了，“阿布罗狄……”
　　“对。他让你去维基那里，去帮忙救人！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横桅……横桅断了……固定……缆绳……快……”甲板后方断断续续传来海盗们的吆喝声。
　　“快去！”米罗又命令。
　　海浪已经比尾楼还高了。孩子差一点被浪冲出去。他终于点点头，艰难地离开了。
　　“维纳斯”号的舵是建在船长室前面的，但它后面的建筑已经被炮火摧毁了，因此没有任何的依靠。米罗瞥了一眼罗盘，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舵盘，一点一点向着正确的方向转动，努力与疯狂的大自然做最后的抗争……
　　一声巨响。在他身后，半截横梁终于砸了下来。与它一起砸下来的，还有一个孩子。鲜红的血和乳白的脑浆溅满了甲板，很快，又被冲上来的海水冲刷干净。
　　就在刚才，他们还在为职责问题争论过。
　　米罗扭过头，继续看着风雨迷濛的前方，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舵盘上。
　　血，沿着舵盘往下淌着，但大雨使它依旧干净。身体与思维一起被冻结，不断有人在眼前以各种惨烈的方式死去，心，也不再有感觉。身体，或者说灵魂，只有一个反应：坚持下去！

　　风，终于小下来。渐渐地，海面恢复了平静。只有雨，还在下着。
　　有人拍了拍米罗的肩膀，他转过头，是阿布罗狄。雨水顺着他精致的脸颊和黏在身上的湖蓝色长发向下流淌。他蓝色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谢。”阿布罗狄说。
　　“我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阿布罗狄笑笑，“还有……对不起。”
　　“……”
　　“是我太冲动了。你知道我身边从来没有同时缺少他们两个，而且都是……生死未卜……进入飓风眼后‘壁虎’号就不见了……”
　　“阿布罗狄，你不像个海盗。之前你是做什么的？”米罗突然盯住他的眼睛问。
　　他一愣，然后勾住米罗的脖子，笑咪咪地说：“其实，boy，其实我是个贵族，波旁和斯图亚特家的亲戚。有一天我心爱的女人被那可爱的亲戚抢走了。于是我打算发动革命来报复他们。可是，我没有钱，只好来做海盗……”
　　“……”米罗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任命地放弃，“现在我们去哪儿？”
　　阿布罗狄撑起伞，拿出地图在舵盘上展开，“我们被飓风向西吹了大约150至200海里。如今，我们大约在这里。”他在地图上指一指，“‘维纳斯’号受损太重，我们必须立即靠岸，因此我们要去最近的港口。”
　　“那里是……”
　　“苏里南，卡宴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