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审判法则》一只冰西瓜

32、注视窗外的女人（三十二）

　　特伦斯站在宴会厅里，看着面前的人们惊慌失措，挥舞双臂，对着空气又吼又叫。这场面荒诞又可笑，他好像是一个误入舞台的三流演员，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应对这种状况。

　　尼尔早就尖叫着躲到长桌底下，还不忘顺了桌上的一瓶红酒抱在怀里。

　　特伦斯和周围的人们实在是格格不入，他也想装作在抵抗，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贸然行动反倒容易露馅。特伦斯认命般的叹了口气，不顾形象地跟在尼尔后面，也准备躲到长桌下面。

　　刚拉开桌布，特伦斯就产生了退意，已经有几位胆小的夫人小姐被家人塞了进去，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长桌下本就不大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尼尔在一群女士们中间怂得理直气壮，看到特伦斯探进来，连连招呼：“快点进来躲躲，外面实在是太危险了。”

　　见特伦斯还在犹豫，直接抓住他的手臂把他一把拉进来，往旁边挤了挤，强行给他空出了位置。

　　特伦斯的拳头紧了紧，他发誓，他绝对在那些女士们眼里看到了鄙夷。

　　尼尔依旧毫无察觉，等到特伦斯进来更是打开了话匣子：“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一群人闯进来，话还没问上几句，就说出事了，让我们赶紧离开。我刚套了件衣服出去，就被吓了一跳，走道里铺天盖地的黑影和血丝，几位女士当场就吓晕过去了。还是教廷的骑士背出来的。

　　看看，这里大多数都是原先一等舱的客人，没了房间，只能暂时呆在宴会厅里，还有一些是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情况的乘客，都被吓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特伦斯知道隐情，只是这里人多，不太好跟尼尔解释，只好随便糊弄了几句。索性，尼尔本来就是在发牢骚，也不指望得到答案。

　　“今夜真是不太平，波伊尔先生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还在一等舱就糟糕了。”

　　“那倒不会，这些骑士既然特意去疏散了乘客，应该不会漏掉他。”特伦斯在心里加了一句，不过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就不知道了。

　　尼尔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这次多亏了教廷骑士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和其他乘客撤出来的时候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利奥波德·阿诺瓦，长的也就那样吧，不过脸倒是真的冷，他要是站到我面前我肯定忍不住哆嗦。”

　　旁边的女士瞪了尼尔一眼，忍不住开了口：“利奥波德大人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那你倒是告诉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尼尔瞥了那姑娘一样，眼神中隐隐透着不屑，“说不出来了吧，我看你也不认识他，不过就是听了些传闻，就芳心暗许了。你们这些女人，就是看人家长得英俊。肤浅！”

　　“那、那总好过你这种只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伙强！”被说中了心思，穿着蓝色蕾丝睡袍的姑娘一下子涨红了脸，耳垂几乎要滴出血，“至少利奥波德大人在外面保护我们，而你们两个只会躲在女人堆里。懦夫！”

　　饶是特伦斯的脸皮一向厚得和城墙一样，听到这番话，也不免脸上发烫。反倒是尼尔一向没什么绅士风度，又没脸没皮惯了，怒气上头，不管对面是男是女，就要给她秀一手在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好口才。还好特伦斯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才没让情况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

　　“尼尔，你就少说两句吧。”特伦斯拖着还在不住挣扎的尼尔，朝着女士们抱歉地笑了笑，强行把他从长桌下拖了出来，再呆下去特伦斯肯定会羞愤致死的，

　　“你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尼尔挣脱开特伦斯的束缚，又要往长桌底下钻，“外面多危险啊，快回去快回去。”

　　特伦斯提着他的衣领，把他塞进了另一张桌子底下：“别回去了，你还嫌被骂的不够啊，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等安全了再出来。”

　　“那你干嘛去！有教廷的骑士在前面挡着，你可别又想不开冲上去。”尼尔拉住特伦斯的外套，急切地吼道。

　　特伦斯掰开他的手指：“别扯了，衣服都要被你拉下来了。我就去过去划划水，放心，我又不是傻子。”

　　“等等，你这衣服不对！”尼尔察觉到手下的触感不对劲，又重新拉过来看了好几眼，“不是近几年的制式，衣料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几种。特伦斯，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情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你确定现在要听？”

　　尼尔愣住了，手指松了一瞬，又重新拉上他的衣袖：“特伦斯，我们是朋友。我不希望你出事。”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特伦斯拉开尼尔，动作缓慢而坚决，“你又胆小又抠门，还欺软怕硬，遇到事情比谁都跑得快。可我一直把你当作朋友，尼尔，我不希望你也被卷进来。所以，答应我，这些问题不要再问了。”

　　“是弗吉尼亚夫人对不对？我就知道是她，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踏上这艘邮轮。”尼尔激动起来。

　　“够了！尼尔！”特伦斯压低声音，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忘记这个名字，如果有人问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

　　“你知道我做不到，特伦斯，我们是朋友！你救过我的命！”尼尔半跪在桌下，想要重新爬出来。

　　特伦斯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出来。“那幅《注视窗外的女人》的仿品还在你的房间里吗？”

　　尼尔瞪着特伦斯，紧抿着唇，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开了口：“是。”

　　“我会处理掉所有的痕迹，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管了。能找到机会就尽快溜走。”特伦斯眉头紧皱，接下来说的都是他的猜测，“教廷的骑士……不要太信任他们……”

　　自从回到埃弗尼亚号，特伦斯就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即使教廷骑士团的风评一向不错，不，可以说得上是极好，尤其是那位骑士长大人。可他现在有些动摇了，魔法存在的痕迹被从大陆上抹去，教廷肯定在这其中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尼尔口中的血丝和黑影不知道被邮轮上多少人看见了，等到一靠岸，消息就会传播到整个港克威德郡，接着是东大陆，然后是整片大陆。这些切切实实眼睛看到的东西，可不是用简单的鬼怪传说就能糊弄过去的。

　　生命重于一切，特伦斯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特伦斯抽出银剑，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很神奇，他竟然真的把这把剑从命运女神号上带了回来。

　　虽然特伦斯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从人们的表情中察觉出来，宴会厅里的场面渐渐控制住了。他学着其他人的动作朝着半空挥舞着武器。

　　慢慢的，人们的表情从惊慌恐惧变为茫然无措。特伦斯和他们一样停下手，甚至加入了讨论之中。

　　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切都只是魔法幻术而已。

　　“利奥波德大人……”莫里森哭丧着脸被推到利奥波德面前，“那些赤喙黑尾鸥都是假的，我们又被骗了。”

　　利奥波德冷着脸，一剑斩碎了一只靠近的赤喙黑尾鸥，它垂着脑袋哀嚎了一声，消散在空气中：“留一队人在这里收拾，其余人和我一起去追。”

　　“利奥波德大人，恐怕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贝金赛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出现，她带来了教廷最新的消息，“尤利塞斯先生希望和您通话。”

　　利奥波德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似乎并不高兴听到这个名字，但他还是收了银剑，跟着贝金赛尔去了无人的房间。

　　尤利塞斯的脸出现在水镜之中，利奥波德纵然再不喜欢，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晚上好，尤利塞斯先生。”

　　“利奥波德，好久不见。看你的表情，多半是又一次失败了对吗？”尤利塞斯右眼上带着单片眼镜，鼻梁高挺，眼窝深陷，是典型的格林弗勒人的长相，看似温和的笑容里总是带着几分算计，看人的眼神总像是在评估他的价值。

　　“我会完成任务的，她逃不掉。”

　　“已经不重要了，利奥波德，在你离开格林弗勒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将会撤销追杀令。”

　　利奥波德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他没有问原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我知道了，那么我们会尽快回去。”

　　“不，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情需要你们完成。邮轮上的情况我已经大致听说了，发生了很多意外状况。”说到这里，尤利塞斯顿了顿。

　　利奥波德直视着水镜中的尤利塞斯，汇报着最新情况：“状况已经得到控制，只有极少数人因为推搡踩踏受了点轻伤。”

　　“不不不，这件事情比你想象中的严重多了。”尤利塞斯的镜片闪过寒芒，“利奥波德，我希望能处理好这件事情。明天我要在报纸上看到，埃弗尼亚号邮轮偏离航道，触礁沉船的新闻。我会给你一份名单，把上面的人带回来。”

　　利奥波德睁大了双眼：“那么多的乘客，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要失去生命？我做不到！”

　　“教廷会协助处理罹难者的后事，每一个家庭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他们的孩子会进入教会学院接受良好的教育。”

　　“代价是失去亲人？”利奥波德不可置信地看向尤利塞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要和教皇大人通话。这件事情不能由你一个人决定，这太荒诞了。”

　　“利奥波德·阿诺瓦！你以为凭借我的权限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吗？”尤利塞斯做了一个深呼吸平稳了情绪才继续，一字一顿，以一种缓慢的语调说道：“这是站在大局的考量。”

　　利奥波德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他能说服自己追杀摩黛丝缇，她是女巫，是恶魔在人间的代言人。他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站在正义的这一方，是在为这个世界扫除肮脏和邪恶。

　　过去的每一次任务都是如此。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面对的是一群无辜的普通人，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正在庆祝劫后余生。

　　“这太残忍了……”利奥波德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他真的接受不了。

　　“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是利奥波德，千万不要让教皇大人失望。”尤利塞斯的影像消失在水镜之中，他切断了联系。

　　贝金赛尔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按照情理，此时此刻她应该想一些话开导利奥波德，比如教廷是有苦衷的，这艘邮轮受到诅咒，一旦靠岸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诸如此类，借此来帮助利奥波德尽快走出来，但她开不了口。

　　利奥波德一直被教育得很好，几乎可以称为骑士中的表率，他冷静、自律、克制，但同时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过这不算什么，如果他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贝金赛尔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教廷仅次于教皇的头号人物，尽管他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神职人员。

　　这是他需要踏出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贝金赛尔从来都知道，教廷并不想外界传言的那样高贵圣洁、超脱世俗，他们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拥有无数的喉舌和爪牙，打着维护宗教纯洁性的幌子，肆意残害异教徒。臣服或是毁灭，从来就只有这两种选择。

　　利奥波德是不一样的，教廷不会逼迫他，至少明面上不会，他们只会用商量的口吻，用抱歉的眼神去拜托他。他们知道，利奥波德从不会拒绝。他从小成长在教廷，由教皇亲自抚养成人。或许对他来说教廷要排在首位，在法律、礼教，甚至是道德之前。

　　利奥波德看着人们在海水里拼命挣扎。

　　不会游泳的孩子被家人托着脑袋，大口大口地拼命汲取空气，他能感到身下的那双手正在慢慢失去温度，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睡了一觉，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试图爬上邮轮，可是手指刚攀上甲板就被重新打了下去，一次次地爬上来，又一次次地被打下去，最后只能看到一双双被海水泡得肿胀青紫的手挣扎着露出海面。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利奥波德闭上了眼睛。

　　夜还很长。